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晈晈兮既明。
——屈原《九歌》之《東君》
一
小短腿蹲在張記車行的房頂上,與一個戴巴拿馬草帽的男子,看著街道上的污水,有一搭無一搭說著閑話。過了一會兒,小短腿擺擺手要下來,抬頭看見一只小船從勸業場方向緩慢劃過來。小短腿一眼認出巡捕老胡。老胡站在船頭,一動不動,擋住了在船尾劃船的人。前幾天小短腿跟齊師傅去巡捕房辦理暫住證,就是老胡帶他們去的。老胡身材粗胖,一臉絡腮胡子,即使是在晚上,離幾十步遠也能一下子認出來。巴拿馬草帽男子順著小短腿的目光方向,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小船,朝小短腿齜牙一笑,提前下了房頂,因為站起來,沒有了草帽的遮擋,男人露出了兩頰上好看的酒窩。
街道兩旁的屋頂上,閑坐著幾十個男女老少,看風景一樣瞅著浸泡在污水中的街道。一股股的臭氣漫溢在空氣中。
小短腿看見老胡從平底小船下來,踩著街邊上的麻包,麻利地走到沒水的地方,順勢抬頭望了一下樓頂。小短腿低下頭,貓著腰,跑到房頂另一側,順著木梯子下來。
大水浸泡租界地一個月了,勸業場、西開教堂一帶水深,張記車行、中國大戲院這一帶因為臨近海河,地勢稍高,地上只有淺淺的一汪水。
小短腿遠遠地隨在老胡身后。幾個小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鬧,一邊跑一邊跺腳,街道上空發出啪啪的清脆聲響。老胡走到益友坊一帶,突然站住了,朝里面瞅。小短腿左右看看,一路小碎步,貼著墻根,超過了老胡。
小短腿氣喘吁吁地回到隆泰里裁縫鋪,齊師傅正忙著,他告訴師傅衣服送到了。背有些駝的齊師傅點點頭,頭也不抬地忙乎手里的活兒。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什么,問小短腿,這才幾步路呀?小短腿趕緊告訴師傅,學生放假了,坐小船到處玩,小船少,好半天才等來。齊師傅“哦”了一聲,接著做活兒。頭頂上的白熾燈光,照在齊師傅沒有頭發的腦瓜頂上,閃著晃晃悠悠的亮。來鋪子時間不長的小短腿,除了學手藝,鋪子里雜活他也攬下來。眼里總是有活兒的小短腿,瞅見地上碎布屑,拿起掃帚輕掃,隨后端起簸箕去了院里,又看見放垃圾的木箱子也滿了,馬上端起垃圾箱子奔向院外。
老胡正在巷子里溜達,目光掃過每個窗戶。老胡負責隆泰里、益友坊一帶治安,像條鲇魚一樣整日在街上游蕩,這段日子去益友坊少,來隆泰里多。老胡看見出來倒臟土的小短腿,眼睛看著別處,說,小小短腿,走得倒挺快呀。小短腿接話也快,憋泡尿。小短腿說完,自己倒樂了。老胡沒樂,轉過臉,看著小短腿把臟土倒在街口鐵桶里,仔細看小孩子高的薄皮鐵桶,能夠看清已經模糊的外國字母,好像是MOBIL字樣。租界地識字人多,識外國字的人也不少。就說離孫記雜貨鋪不遠的告示欄,除了張貼工部局的各項告示,每天還會貼上當日的報紙,有中文的,也有英文和法文的。識中國字的人,看見字都會順口念出來;識外國字的人看了,不會念出來,矜持得很。
老胡穿著米色短袖短褲,黑色皮鞋;腰上別著半斤重、一尺半長的黑色警棍,揮舞起來的話,打在人的腦袋上,肯定發出一聲悶響,隨后就會血流滿面。老胡很少掏警棍,也從來沒打過人,掛在胯骨軸上,感覺特別礙事。
老胡繼續轉悠。小短腿也要轉身回院,突然一聲爆響,天上飛起來碎玻璃、斷裂的窗戶框子、茶杯茶碗,還有不知名的生活物品。怔在原地的小短腿,感覺脖子上熱了一下,順手一摸,滿手黏糊糊的血。燒餅小臉慘白,雙腿一軟,坐在地上。慌張中,小短腿看見老胡貼在墻根下面吹起了哨子,臉憋得像個蒸熟的大豬頭。周邊也有警哨響起來,不是一只哨子吹,是好多只哨子交叉吹。也不知道從哪兒又傳來小孩子哭聲,還有女人扎心扎肺的尖叫聲。
從地上爬起來的小短腿,看見兩個頭破血流的青年互相攙扶著,醉酒一樣跌出二號院。兩個青年在二號院租房子時間不長,很少出屋,說是利用暑假時間復習功課,有傳說是要考美國的大學。小短腿跟他倆見過兩次面,小短腿主動打招呼,兩個青年只是朝他笑了笑,沒說過話。
這時候,老胡和從其他街道趕過來的巡捕們,群狗搶食一般,把已經倒在地上的兩個青年圍在中間,緊接著七手八腳地抬起來,向不遠處一輛黑色悶罐車跑過去。那是巡捕房專門運送囚犯的車輛。
兩個青年臉上身上的鮮血,飛濺到巡捕們的米色制服上,也落在到處都是水洼的地面上,瞬間沒有了原本的鮮艷顏色。
二
第二天早上,在報館上班的老宋,提著黃色牛皮包,走到齊裁縫的鋪子前,剛要進去,扭頭看見巡捕老胡挨家敲門。老胡動作比較大,敲得暗紅色的院門嗵嗵響。老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原地,他用手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帶,把牛皮包從右手倒到左手上。
陽光照在水汪汪的街面上,空氣中依舊蕩著一股臭味,自從鬧大水以來這股臭味就沒消散過。隆泰里一帶的住房都是兩層小樓,巷子窄,并排過去兩輛膠皮車,車夫必須縮緊肩膀,雙臂也要收緊,否則就會碰到對方的胳膊。
手里把玩著象牙煙嘴的嚴永康,第一個被老胡敲出來。他斜睨著老胡,然后彎下腰,動作夸大地查看院門,旁邊的人明白他的意思,責怪老胡敲門動靜太大。隨后被老胡“敲”出來的,是發生爆炸房屋的房東楊蘭孫。楊蘭孫細高挑,脖子長,穿著一身考究的淺色西裝,神情鎮定,昨天傍晚出租房的爆炸,好像與他沒有任何關系,野鶴閑云一樣神情輕松。脖子上掛著皮尺的齊裁縫,是最后一個被“敲”出來的,脖子上纏著白紗布的小短腿站在齊裁縫身后,不眨眼地看著師傅的后背。昨晚師傅親自把他送到診所,醫生看了,沒有大礙,脖子上劃了好幾個細碎的血口子。
齊裁縫用手指著隔壁二號院,問老胡,爆炸的事?
老胡板著臉,點點頭。
齊裁縫來天津十多年了,平日說些短話,沒人聽出他是寧波人。他住在一號院,緊鄰石教士路。裁縫鋪的牌子沒有掛在巷子里,掛在了臨街的墻上,遠遠就能看見,那個角度是隆泰里最招眼的地方,齊裁縫不但手藝好,腦子也轉得快。齊裁縫在樓下裁剪、做活,家眷住在二樓。新來的徒弟小短腿,晚上睡在一樓鋪子里,捎帶腳照看店鋪,齊裁縫只給一份工錢。有街坊說齊裁縫能算計,齊裁縫從來不回應,像是沒有聽見。
昨天傍晚的爆炸,周邊住戶不少人受了傷,大都是被震碎的玻璃碴子劃傷的。老胡也在現場,因為迅速貼住墻壁,所以安然無恙。爆炸時小短腿那個笨手笨腳的熊樣子,老胡看了個滿眼。這會兒看著小短腿脖子上滲出血跡的白紗布,嘴角抽起一絲安穩的笑紋,轉過身子面對眾人,擺著雙手講,現在馬上到巡捕房接受調查。
齊裁縫師徒倆沒言語。二號院房東楊蘭孫不高興了,讓老胡解釋,他們有這個義務嗎?
你是房東,你不去,沒有道理。老胡給楊蘭孫解釋,隨后指著齊裁縫說,人家不是房東,不也去嗎?
楊蘭孫還沒回話,一旁的嚴永康上前一步,搶過話頭,瞪著老胡說,是呀,房東得去,我為啥要去?我又不是房東?我又不是裁縫?
嚴永康綽號“大背頭”,頭發烏黑锃亮,無論冬夏永遠梳理得一絲不茍。街坊們沒見他頭發蓬亂過。
老胡告訴嚴永康,叫上他們這幾戶居民,因為他們住在二號院兩邊,必須配合巡捕房調查,不配合的話,后果有多嚴重,你們自己掂量。
有了熱鬧事喜歡往前湊合的嚴永康,嘴上一百個不愿去,身子已經做好馬上走的姿態。
老胡轉過身子,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老宋,問他一大早有何事?老宋說他去報館上班,順道找小短腿,說著從皮包里拿出一沓折疊整齊的廢報紙,遞給迎上前來的小短腿。小短腿滿臉恭敬,一個勁兒道謝。齊裁縫主動告訴老胡,宋先生把廢報紙給徒弟,讓徒弟練習裁剪。裁縫鋪子哪有那么多布匹糟蹋,拿報紙練習練習。小短腿抱著捆扎整齊的廢報紙,滿臉歡喜。
老宋說,謝啥?廢舊利用。說完,向眾人微笑,轉身走了。老宋在《京津泰晤士報》廣告部,天天跟廣告客戶打交道,說話做事總是彬彬有禮。老胡看了一眼老宋的背影,徑直向前走去。嚴永康、齊裁縫師徒倆還有楊蘭孫,慢吞吞地跟在老胡身后。
巡捕房倒是不遠,在大法國路,過了巴黎路就到了,走路也就七八分鐘。
三
在石教士路、狄總領事路和海大道交叉處,有一處“看三街”的雜貨店。隆泰里住戶從外面回來都會路過雜貨店。過日子缺了油鹽醬醋、針頭線腦、掃帚簸箕還有水果蔬菜,到了雜貨店都能解決。雜貨店店主,姓孫,大家喊他孫老板。孫老板瘦高個兒,寸頭,大手掌,大腳板,人特別和氣:對大人怎么說話,也會貓下腰對小孩兒怎么說。雜貨店門口,掛著一個微微晃動的小木板,刷著白漆,上面寫著八個黑字,是和藹溫暖的隸書——“童叟無欺,和氣生財”。
孫老板站在貨攤前,看見“大背頭”嚴永康邁著四方步,朝雜貨店這邊溜達過來。他用笑吟吟的目光迎著嚴永康,手也不閑著,舉著大蒲扇,趕著蚊子蒼蠅還有其他小蟲子。
天氣這么熱,嚴永康照舊穿著板正的西裝,里面是雪白的襯衫。踱到貨攤前,孫老板笑著問他買什么?嚴永康要買幾個大白梨,讓孫老板給挑水靈點的,接著又主動告訴孫老板,被巡捕房抓走的兩個學生兇多吉少,恐怕小命難保。
孫老板滿臉心疼地問嚴永康,學生何罪之有?怎么小命就難保了呢?
這時又有幾個買東西的街坊走過來,慢慢挑選著貨攤上面的瓜果梨桃,可是每個人的耳朵猶如兔子耳朵一樣豎立起來。隆泰里的街坊們嫌棄嚴永康,可又愛聽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盡管他每句話都有水分,有用的話沒幾句,人們還是愛聽。動蕩日子,人們堅信一個道理,腦袋放在家里,耳朵可要放到外面,不摸清街面上的行情,腦袋即使保存在家里,說不定哪天就得搬家。
嚴永康又要一包煙,抽出一根,插在象牙煙嘴里,點著了煙,神情興奮地說,兩個搞爆炸的學生住在馬大夫醫院。等治好病,法國人就會引渡給日本人。眼下除了大夫、護士,誰也不能靠前,爹媽也不能進病房。
孫老板把挑好的大白梨放在秤上,一邊稱重一邊問,傷得重嗎?
嚴永康撇一下嘴巴,說,住馬大夫醫院,你說呢?
孫老板稱完大白梨,放在紙兜里,又問,咱這是法國人地盤,怎么能引渡給日本人?
嚴永康嗔怪孫老板糊涂,撇著嘴巴講,兩個學生可是危險分子!他倆躲在屋里試驗炸藥,不小心出了事。如今法租界、英租界都有日本人的眼線,日本人能把危險分子放走?
學生還會制炸藥?孫老板把紙兜擺在嚴永康面前,直起身子又問,這里的事,日本人管不了呀?
制炸藥沒那么麻煩,過幾天我就能得來消息。嚴永康哼了一聲,接上孫老板后面話講道,管不了?那是過去!現在出入租界,你不得讓日本人搜身?日本人跟英國人、法國人早就談好了。這就像兩條褲腿,一條已經穿上了,就差一條褲腿了。
談好了?孫老板問。
嚴永康看了看身邊挑買水果、耳朵豎立的街坊們,話里有話地說,我說的話你們誰要是還想聽就去找我。當然了,你們誰要是有線索也可以告訴我,我不是掙錢揣進自己兜里的人。日子都不好過,有錢大家一起掙。
孫老板的胖老婆領著胖兒子從屋里出來,看見嚴永康,問,那倆學生爹媽怎么沒來呀?
孫老板扭頭說,你搭什么腔呀?進屋!
嚴永康笑道,為啥不讓嫂夫人說話,不說話,人會得病的。
孫老板瞪了胖老婆一眼。胖老婆領著五歲的胖兒子,又回屋里去了。一明兩暗的三間屋子,看不清楚里面的擺設,但是里面能看清外面。
嚴永康眉飛色舞道,我為啥身體好?就是愛說話,說話能治病。說完,提著一兜大白梨,還是邁著四方步,走了。
自從嚴永康去巡捕房協助調查爆炸案,倒成了他炫耀的資本,逢人便說他有辦法救出受傷的學生。街坊們都知道嚴永康的毛病,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借機炫耀,多大的事到他手里都是芝麻小事。街坊們也都明白,真有事找到他,他就會想方設法斂財。錢沒到手,這家伙絕不出手相助。
爆炸已經過去兩天,人們還在議論這件事。也難怪人們議論,這段時間不僅法租界發生爆炸,英租界也有爆炸發生。被炸傷的學生都說是試驗炸藥出的事。還聽說,學生們試驗出來的炸藥,炸死了好幾個在日本機構謀職的中國人,有被炸死在家里的,有被炸死在汽車里的。至于炸藥和炸死人,是不是都跟學生有關,眾說紛紜,始終沒有準確的消息。
隆泰里爆炸案發生后,巡捕房查戶口次數明顯增加。過去一個月核對一次戶口,如今兩三天就要查一次,問得特別細致。過去是老胡一個人查戶口,現在變成了兩個人,新來的那個人屁話不講,只是跟在老胡的身后,用一雙小眼睛仔細看著每個人。
四
剛吃過晚飯,天還亮著,嚴永康突然上門拜訪楊蘭孫。
隆泰里的住宅都是一個樣子,院門口六級石頭臺階,進到過道里面是暗紅色的木地板;樓道房頂吊著帶綠色鐵皮罩子的白熾燈,平日里要是沒太陽,白天過道里也得點燈;一樓左右兩邊是住房,正面是樓梯,樓梯下面是做飯的廚房,白天也得開燈;樓上也是兩間住房,住房中間是一個小露臺。隆泰里所有房型一樣,區別在于有的是住著一戶人家,有的是兩戶人家,還有的情況比較寒酸,樓上樓下住著四戶人家。
楊蘭孫有錢,樓上樓下只有他一家。除了自家房子,楊蘭孫還出租房子,錢從哪兒來的街坊們不太清楚,據說他家祖上有錢,家里有老底子,如今靠著“吃瓦片”生活,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楊蘭孫老婆是小腳,據說過門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如今年老色衰,但威勢還在,楊蘭孫不敢造次。老婆很少出門,只要出門,膠皮車必停在門口。平常出來進去買東西的人是楊家女傭劉媽,一個來自武清的中年婦女,胯骨寬,看著渾身帶勁兒。劉媽總是低頭干活兒,冬天夏天衣袖都是挽到胳膊肘上面,出來進去跟街坊們一句話不講。街坊們私下議論,這姓楊的給不了多少工錢呀,用人真是狠,往死里用劉媽。
楊蘭孫家,敞著院門,沒關。
嚴永康站在院門口,大聲嚷嚷,楊先生,出來呀!隨后,又抓住大門上的門環,咣咣敲。
男人夏季不能隨便串門,即使大門敞著,多熟悉的關系也不能隨便進,遇上女眷衣衫不整,那就找大麻煩了,以后不光是女人躲著你,就是男人也要遠離你。愛說大話的嚴永康關鍵時候倒是懂得禮節,知道在哪進又在哪退。
衣帽整齊的楊蘭孫走出來,看著嚴永康,不高興道,你怎么又喊又砸的?這可是光緒爺蓋的房子,禁不住你砸,也禁不住你喊。
嚴永康笑道,哪呀?這房子蓋好那年已經民國三年了,你還惦記舊主呀,再說了,你也不像念叨舊主的人呀!
楊蘭孫說,你才來幾年?我住這多少年了,你有我清楚?
嚴永康松垮垮地笑道,兩碼事。
楊蘭孫走出院門,問嚴永康,有啥事?
嚴永康收起笑容,開門見山道,二號院爆炸你真有麻煩,你是房東,你有責任。
楊蘭孫看著他,不說話。
嚴永康接著說,那兩個試驗炸藥的學生被日本人盯上了。你把房子租給危險分子,你可要小心。倒是不怕法國人,就怕日本人下黑手。
楊蘭孫明白嚴永康意圖,不管什么事,他都要嚇唬你,把你嚇唬住了,他再說事。楊蘭孫不買他賬,直接拿話頂他,說,只要租戶定時給我租金,我管不了那么多,是不是危險分子那是老胡的事,與我何干?
嚴永康冷笑道,沒那么簡單吧,日本人可不聽你這樣講!告訴你吧,你有麻煩了,你得求我幫忙。你信不信?
嚴永康真真假假的一番話,真是把楊蘭孫說得不住地眨眼睛,搞不清嚴永康下一步什么打算。最近姓嚴的這家伙在法租界、英租界、日租界竄來竄去,為了錢搞不準他會做出啥嚇人的動作。
楊蘭孫怔在原地,這時有人搭話了,不要亂講話,不能出了事都往警察身上推。楊蘭孫和嚴永康同時轉過身子,發現從拐角處走出來老胡。
楊蘭孫借機用手指著嚴永康,說,你們得管管他,他這是威脅我。
老胡對嚴永康說,每次查戶口,你們總是不愿意,一肚子埋怨,出了事怎么沒完沒了地責怪我們呢?
嚴永康連忙擺手,說,沒有呀,我可不敢呀,你們給洋人做事,誰敢惹你們?
老胡說,還有那個齊裁縫,只要晚上到他那,他就臉色不好看,還抱怨我不喊他齊先生,你就是個裁縫,非得要人家喊你先生,有這么不講道理的嗎?
嚴永康大笑起來,隨后便替老胡鳴不平,說,齊裁縫那里人來人往,一定要重點查他的裁縫鋪子。還有,一個裁縫想讓人喊他先生,偏不喊,就喊他裁縫。他還講不講理了?他還把招牌掛在街上,應該掛在巷子里。
老胡急忙擺手,攔住沒完沒了的嚴永康,詢問最近幾天隆泰里的情況,比如有沒有陌生人出現,有沒有陌生人打聽爆炸的事。
嚴永康正要顯示自己的能耐,扭頭看見畢先生兩口子坐著膠皮車回來了,他倆沒有孩子,搬來隆泰里時間不長,也就兩個來月吧,住在八號院。
畢先生先下車,把皮包夾在腋下,小心地扶著太太下來,給了車夫錢,還彬彬有禮地說了聲“辛苦了”。畢先生永遠西裝革履,瘦瘦弱弱、文文靜靜的,一陣大風刮來,說不準就會把他刮跑了。畢太太燙著大波浪頭發,身上永遠香氣撲鼻。自從他們搬來,她總穿著旗袍。街坊們搞不清楚,畢太太到底有多少件旗袍。兩個來月,畢太太旗袍沒有重樣過。隆泰里的女人們私下里全都承認,旗袍穿在畢太太身上才是真好看。
今天畢太太穿的是淡綠色旗袍,天剛擦黑,借著剛亮起的路燈,還能看清畢太太纖細的身材。細腰,薄臀,腿長,脖長。高跟鞋敲擊著地面,一下一下,間隔時間非常均勻。
嚴永康望著畢太太背影,自語道,要是……嗯,再大點,就好了。
老胡瞪了嚴永康一眼,不客氣道,想入非非,打一輩子光棍吧。
楊蘭孫雖然面容嚴肅,可是眼睛不正經,目光一直追著畢太太的背影。
老胡瞪了兩人一眼,又去別處溜達了。
五
這天早上,隆泰里來了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戴著金絲眼鏡,白色襯衫,灰色西褲。女人淡藍色旗袍,臉上沒有任何化妝的痕跡。女人挽著男人的胳膊,手里捏著幾張白紙,捏得特別緊,手背上青筋都凸起來了。這對舉止得體的夫婦,在孫老板的雜貨店前停下來,怯怯地說明來意,想要借助孫老板的地方,向買東西來的街坊們求助,能不能在他們寫好的請愿書上簽字。孫老板接過那幾張紙看了看,原來這對面容憔悴的夫婦與二號院爆炸案有關,他們是其中一個受傷學生的父母。孫老板立刻答應了夫婦倆的要求。
女人雙手舉著白紙,見人來雜貨店買東西,走上前去,在距離兩步遠的地方站定。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夫婦倆語調輕柔地說明意思,請求大家在他們夫婦寫好的請愿書上簽字,然后送到法租界巡捕房,證明兩個學生與案件無關,請求巡捕房不要把學生引渡給日本人。這對夫婦不斷解釋,來買東西的街坊們終于明白前因后果。原來這對夫婦在此租房,是為兒子和其要好同學在法租界的工商附中上學方便。兩個學生原在南開中學,兩年前日本人飛機把南開中學炸了,學生沒了上課的地方,有的學生隨學校遷移到重慶;有的學生轉學來到英、法租界里的其他學校。街坊們這才明白兩個學生不是先前流傳的那樣,他們不是要考取美國的大學,夫婦只是為了孩子上學方便,因為從外面進到租界地,必須經過日本哨卡檢查搜身,每天上下學都要經過這樣的盤查,時間長了搞不好會出事,在租界租間房子,可以免去路上的麻煩。哪里想到竟然出了事。
人們關心兩個品學兼優的學生,為什么要在家里鼓搗炸藥。女人都要急哭了,解釋說哪兒是炸彈呀,他們喜歡化學,在家里做化學實驗,愣頭青的孩子不小心處理化學藥品發生了爆炸,不僅炸傷了自己,還牽扯到了周邊的鄰居。夫婦倆說著說著,又紅了眼圈,一個勁兒向街坊們鞠躬致歉。
看著滿臉淚痕的母親,看著憂傷不語的父親,街坊們一邊唏噓著一邊在請愿書上簽了字。這對夫婦對每個簽字的街坊們說完謝謝,還要后退兩步,再深深鞠上一躬。
一連兩天,這對夫婦都在孫老板的鋪子旁站立。孫老板拿了兩個小板凳讓他們坐著,還拿出兩個杯子讓他們喝水。起先夫婦倆婉拒,執意站著,表示尊重大家。孫老板出主意,沒人的時候可以坐著,來人了,你們再站起來,一樣是心誠呀。夫婦倆千恩萬謝,接受了孫老板的建議。
孫老板的胖老婆不高興了,屋里屋外數落男人,你好心眼可以,不能有歪心思。孫老板生氣了,瞪起眼睛道,再廢話,我揍你。胖老婆甩下一句話,你敢,你要打我,我就打你兒子。孫老板氣得笑起來,揮揮手,讓她進屋。買東西的街坊們聽了,也不奇怪,因為孫老板兩口子天天打嘴仗,大家也都習慣了。
氣度不凡的學生家長,看見孫老板不忙的時候,近前客氣地搭話,請教如何加快簽字的時間。孫老板說你們在這兩天了,大家也都認識你們了,不妨試一試,挨家挨戶登門拜訪。男人覺得有道理,女人卻有些遲疑,擔心上門打擾,有些不妥當。女人這樣一講,男人也覺得有道理,可是看著請愿書上的簽名,還是覺得少了些,想要早些把請愿書遞上去,想要增加請愿書的力度,挨家拜訪可以又快又多,的確是個好辦法。
夫婦倆正要去巷子里,又忽然停住腳步,看得出來還是猶疑不定。
孫老板問,是不是擔心巡捕房干預?夫婦倆同時點頭。孫老板說,巡捕房不敢咋樣,啥事總要講個理,是不是?夫婦倆猶豫著點點頭。孫老板掰開揉碎地講,請愿書上簽字的人還是越多越好,嘴邊上掛著“上帝”的法國人,對于簽字人數是有考量的,人越多,上帝越不好意思拒絕,是不是?
看到夫婦倆終于鼓足勇氣去了巷子里,孫老板的胖老婆走出來說,你還是聽我話了,我不打你兒子屁股了。孫老板認真道,我不是趕他們走,是真心給他們想辦法。胖老婆眨巴著眼睛,不再多話了。
為了救孩子,院門打開后,夫婦倆九十度鞠躬,然后柔聲細語地解釋,最后才拿出請愿書。看著夫婦倆真誠的面容還有禮貌的談吐,再加上這兩天大多數的人家也知道了情況,如今找上門來也沒有拒絕的,有的人家簽了字后,還要說上幾句安慰的話語。
這一天,快到中午時,夫婦倆敲了老滿家院門。老滿年歲大,又拖著一條傷腿,平日足不出戶,很少與鄰居來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尤其是場面上的事都由小媳婦去做。老滿的小媳婦三十多歲,雖然穿著舊衣服但是人好看,眉眼俊俏,也就遮蓋了衣服帶來的短板。家里無論遇上多難的事,只要小媳婦出面,基本上都能辦成。
老滿聽了夫婦倆的請求,嘆口氣,讓小媳婦快點在請愿書上簽字。小媳婦待人熱情,簽完老滿的名字,想了想,又把自己名字簽上去,然后還把夫婦倆送到巷子口。
小媳婦回屋后,對老滿說,咱們要是遇上這樣的事,你肯定愁白頭,睡覺還不都得唉聲嘆氣,可看人家兩口子,兒子還被法國人扣著,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送給日本人,是死是活不知道,可人家兩口子還是那么體面,說話有條有理,也沒有要死要活的樣子。
老滿斜睨著小媳婦,氣惱道,你說這話啥意思?
小媳婦手拿抹布,一邊擦桌子一邊說,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發愁有什么用?我嫁給你六年了,沒見你笑過,總是愁愁愁愁的,不想辦法總是躲屋里發愁有用嗎?
老滿拉長了臉,說,我笑得出來嗎?一天到晚靠我那點老貨,總有個掏空的時候,你說咋辦?
小媳婦說,你是男人,總得你想辦法吧?你問我有用嗎?
老滿憤恨道,剛才你不是也把你名字簽上去了嗎?你也可以當家了。將來家里的事,你就做主吧。
小媳婦詫異道,多簽上個名字,法國人多一份重視。
老滿雙手扶著椅子扶手,突然來了一句,多一份重視?那你怎么不重視這個家?
小媳婦好看的黑眼睛瞪大了,問,你讓我怎么辦……
老滿梗著脖子,賭氣道,你那本事得用上呀……
你……你……小媳婦怔了怔,忽然紅了眼圈,瞬間滿臉淚水。
老滿怔了一下,扭過臉說,我不就是……隨便說說嗎?
小媳婦把抹布扔在桌子上,又把桌子往前使勁兒推了下,桌上的泥壺抖了抖,差點掉地上,漲紅了臉,高聲說,你臉面要是掛得住,我就回去。我在門口敲鑼,讓隆泰里大人孩子都知道我林銀花又干老本行了……是自家的男人讓我去的……小媳婦說著說著,忽然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雙臂中間,嗚嗚地哭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的,看著讓人揪心,渾身的骨頭好像馬上就會碎了。
老滿雙手抓住圈椅的扶手,想要站起來,可是站不起來。要是遇上陰天下雨,那就更難受了,骨頭縫里就像是有無數的細針在飛舞,疼倒是疼不死,可比死還要難受,折磨得老滿總想找茬兒罵人,可他誰也罵不了,只是想盡辦法惹惱小媳婦,讓小媳婦哭起來,似乎只有看著小媳婦痛哭流涕,他渾身上下才會舒服才會舒坦。
屋子里終于安靜下來,忽然一點聲音都沒有了。老滿講出傷人的話,除了心里壓抑,還跟他前幾天剛剛出手的老物件有關。那是一個老翡掛件,正宗的“老坑”,暗綠色的。這些年老滿靠著變賣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過日子,出手一件,日子就會過下去,可日子過下去了,卻又是滿心的委屈。要是小媳婦給他生個一兒半女,老滿也還能說服自己,可是沒孩子又不能怪人家小媳婦。小媳婦能生孩子,不是給老滿生的,給別人生過,等到老滿娶她進門時,小媳婦有言在先,自己懷不了孩子了。小媳婦在給別的男人生孩子之前,也曾有過一段被逼無奈的不光彩的歷史,這些情況老滿都知道。老滿看上小媳婦,也是看上了她年輕能干,大事小事都能有條不紊地處理妥當。這些年來,每當出手一個老物件,老滿心里就有豁出去的念頭,撒手閉眼想讓小媳婦出去掙些快錢。娶過來小媳婦這些年,他倆也沒有過實質性的肌膚之親。老滿一遍遍在心里勸自己,眼不見心不煩。可當真兩個人吵架小媳婦氣得準備豁出去時,老滿心里又邁不過這個坎兒。
老滿垂頭喪氣,小媳婦呆坐發愣。屋里死氣沉沉,有只老鼠順著墻角悄悄跑過去,刺溜刺溜的聲音兩個人聽得一清二楚。老滿又出神兒了,又想起他早年的無限風光。
再說那對穿著體面的夫婦倆,在拿到老滿兩口子簽字后,又敲了鄰院人家的門,敲了幾下,沒人應。男人說,剛才好像看見這家有人。女人說,我也看見了,一個穿著背帶西褲的男人,好像就是這戶人家。
女人看了看腕上手表,已經中午了,趕緊拉著男人又回到雜貨店,想著午飯午休過后,下午四點來鐘時再走一走,再努把力,看看還能不能再簽幾戶人家。看得出來,夫婦倆現在是硬挺著滿身的疲憊。
夫婦倆剛在孫老板雜貨店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來,女人扭臉,一眼看見一個穿著背帶西褲的老年男人來買西瓜。女人悄悄拽了拽男人的衣袖,指了指西褲男人。
男人跟女人的小動作被孫老板看見了,立刻走過來,問他們是想找沈先生簽字嗎?男人和女人趕緊點點頭。孫老板故意大聲說,沈先生可是大忙人,平日很少在家,你們今天算是趕上了,真是不容易。
穿背帶西褲被孫老板喚作沈先生的男人聽見孫老板的話,看了看坐在小板凳上的疲憊夫婦,友好地笑了笑,夫婦倆見狀,立刻站起來,雙雙向沈先生微微鞠躬。
沈先生名叫沈國卿,額頭閃亮,胡須干凈,雙唇紅潤。他在國立北洋工學院教授機械工程,兩年前學校西遷西安,組建了國立西北聯合大學。沈先生沒走,去了英國人獨占全部股份的開灤礦務局。沈國卿住在隆泰里快兩年了,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先生。初次見面的人,不認為沈國卿老,常把他的年齡少說十歲。沈國卿也不糾正,笑吟吟地接納。最近這段日子,沈國卿不常回隆泰里,眼下經過孫老板細心介紹,明白了眼前這對中年夫婦的情況,主動要夫婦倆手中的鋼筆,毫不猶豫地在請愿書上簽了字,而且字體簽得大,簽得清楚。還說,剛才聽見老滿家院子里有人說話,原來是你們呀。隨后,沈國卿囑咐這對夫婦,要想盡辦法快點把孩子救出來,夜長夢多,不知道會出什么岔子。夫婦倆千恩萬謝,沈先生不住地擺手說,不要客氣。隨后,沈國卿又和孫老板聊了幾句,沒有買大個的西瓜,買了兩個小打瓜,走了。孫老板看著沈國卿背影,對夫婦倆說,這位沈先生掙錢不少,可不舍得花錢。夫婦倆附和道,看著就是大好人。孫老板笑呵呵道,是呀,是呀,大好人呀。
沈國卿前腳剛走,不一會兒工夫,楊蘭孫突然出現在孫老板面前,把孫老板嚇一跳,不知道楊蘭孫什么時候出現的,壓根兒沒看見他從哪個方向過來的。最近楊蘭孫走路總是躡手躡腳地,或是悄然出現,或是悄然離開。
楊蘭孫說,孫老板呀,你不覺得沈國卿這個人有意思嗎?
孫老板說,不明白楊先生的話,怎么個有意思?
楊蘭孫意味深長地說,姓沈的總是提出問題,他自己不回答,等著別人回答,然后他再附和別人的看法,是不是?
孫老板笑道,楊先生,您這是在說繞口令呀?
楊蘭孫還要再說什么,畢先生兩口子挽著手臂走過來,楊蘭孫非常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畢先生儒雅地含笑點頭問好,畢夫人臉色微紅,趕緊低頭,下意識挽住畢先生胳膊。
細長脖頸的楊蘭孫轉過身子,拿著買好的蘋果走了,從側面和后面看,楊蘭孫猶如一個縮小的長頸鹿,高高在上的小腦袋,靈活地把周圍景致看得真切。
孫老板轉身看著面容憔悴的夫婦倆,得知他們想要等住戶們午休之后再去敲門打擾,摸著下巴想了一下,出了一個主意,說,除了隆泰里,周邊的住戶也可以走一走,爆炸這事周邊街上的住戶全都知道,要是周邊的住戶也簽了字,人多勢眾,這請愿書不是更有勁兒嗎?
夫婦倆相互看了看,兩個人眼睛同時亮了起來。
六
經理老張在業務室打電話,別看他個子不高,嘴巴不大,嗓門可是特別大,再加上敞著屋門,路過的行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老張放下電話,看著街道上小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走路,還是習慣性地向下跺腳,可是沒有啪啪的聲響了。愁眉苦臉兩個多月的老張,臉上終于有了燦爛的笑容,嘴里哼唱著“叫小番”走出來,叉著腰,站在車行大門口。門楣上方“張記車行”四個隸書大字,襯托著小個子老張的大豪氣。
張記車行這兩天忙起來了,馬路斜對面的中國大戲院也忙起來了,被雨水打濕了晾干了再打濕了的廣告欄,已經臟兮兮了兩個多月,猶如一團爛泥巴貼在上面,這會兒有三個女子揮著小鏟子,一下一下地鏟個干凈。路過的行人看得明白,站下來議論道,這是要張貼演出廣告了。張記車行和中國大戲院真是一對孿生兄弟,一家忙,另一家肯定也會忙,只要有名角來中國大戲院演出,名角肯定點名租用張記車行的小汽車。
老張走出業務室,來到鋪著花格瓷磚的大廳,剛上班的員工們看見經理進來了,齊刷刷地站起來,圍成一個半圓圈,眾星捧月般圍著老張。
老張不僅嗓門大,講話也是干脆利落,嘎嘣脆道,不用我多講了吧?一會兒開始干活。老張話音未落,敞著窗戶的業務室,又有電話鈴聲傳過來,他急忙走出大廳,去業務室接聽電話。
員工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議論起來。有人猜測馬老板要來,另一人猜測是金老板要來。說著,猜測馬老板的員工,哼唱起了“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哼得有板有眼;猜測金老板的員工不服氣,馬上唱起了“將酒宴擺置在分金廳上”。
這時候,旁邊有人煞風景,冷笑說,做夢娶媳婦,總想美事呀?國民和惠中那塊兒還有積水呢,馬老板、金老板來了住哪兒呀?還得找人把馬老板、金老板背進去?還有的員工持樂觀態度,笑嘻嘻地勸和道,先把鑼鼓點敲起來,耳朵清靜了兩個多月,該飽飽耳福了。
員工們說笑著向停車場走。張記車行后面,有個寬闊的停車場,搭建一個寬敞的天棚,停著二十多輛小汽車,每輛小汽車都有苫布罩著。接完電話后已經提前來到停車場的老張,看著員工們掀開汽車上的苫布,開始打掃、擦拭汽車,老張也走過去,愛惜地摸摸這輛林肯,又摸摸那輛別克,再看看旁邊的道奇。過了一會兒,又向停車場盡頭走去,那里有一間青磚小屋子。老張從腰帶上解下鑰匙,打開小屋門,走進里面巡視起來。屋子不大,堆滿了封裝嚴密的汽油桶,油桶上面有英文字——Mobil,這是進口的美孚汽油。老張站了一會兒,走出去,鎖好小屋。
老張來到一位瘦高員工旁邊,看見這位員工手里拿著麂皮布正在擦拭別克車的引擎蓋子,他拿過麂皮布在手里揉了揉,立刻告訴員工,硬了,換新的。隨后對著停車場的員工們大聲說,麂皮布太舊了,立刻換新的,馬上。
老張安排妥當,重新回到業務室,發現紅手套坐在那,不知哪會兒來的。看見張經理進來,紅手套立刻站起來,微微一躬,問了一聲,張經理好。
老張坐下來,說,知道了?紅手套感慨道,終于來活兒了。老張笑道,是呀,再來個十天半個月,路面應該徹底沒水了。紅手套說,熬出頭了。老張說,再泡些日子,我們就得改行賣豆腐去了。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老張囑咐紅手套,一會兒去拉大夫路跟八爺道聲歉,沒辦法,日子趕到一塊兒了,讓八爺多多包涵,到時候咱們給八爺打個折。
紅手套說,放心吧張經理,我跟八爺解釋,八爺通情達理。
老張說,嗯,八爺信你。
紅手套走出業務室,蹬上停在門口的“鳳頭”,一使勁兒,自行車向前躥去,他上身趴在車把上,低著腦袋,拼命向前蹬。不一會兒,紅手套就到了拉大夫路,他把自行車停在一幢小樓前面,鎖好車,不放心,又貓下腰,仔細看了看車鎖,這才走開。
八爺住在一樓一個小房間,不大,一張暗紅色雕花木床擺在中間,剩下的空地上,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的,因為東西雜亂,一眼望去記不住堆著什么。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有兩把圈椅,跟木床一個顏色。兩把圈椅中間,有一個看不清顏色但是幽幽閃亮的小木桌。屋里有一股腐敗的氣味。
紅手套看見八爺迷怔的樣子,趕忙賠不是,這是怎么說的?把您老給吵醒了。
已經坐起來的八爺,抬抬手,說,洪先生呀,坐,坐。
紅手套姓洪,又因為開車時喜歡戴著一副大紅色的手套,日子久了,客戶們背地里喊他“紅手套”,但是面對面的時候都喊他一聲“洪先生”。
紅手套喘口氣,告訴八爺,有點事商量一下。八爺揮了揮干瘦的手,讓紅手套講。八爺的指甲特別長,焦黃色的,小拇指的指甲蓋兒更長一些,長成了梅花的形狀。
紅手套先是抱歉,然后說,初九那天侍候不了八爺,能不能提前一天?要么,讓別人侍候八爺?
八爺也不問緣由,立刻說,誰都不成,還得是你洪先生呀。坐你的車,放心,舒服,比轎子都穩當。
八爺說的是實話,紅手套車技好。三年前中國大戲院建成,來戲院獻藝的梅蘭芳梅老板、周信芳周老板,還有其他名角,都坐過紅手套駕駛的小汽車,有大戲院股份的馬連良馬老板也來了,也坐過紅手套駕駛的車子,事后全都夸贊過紅手套的車技好,如果這次馬連良馬老板和金少山金老板真要是來的話,肯定會坐紅手套的車子。紅手套除了車技好,為客人服務時還要往身上噴上一點點的法國香水。租界地大凡講排場的事,都用張記車行的車;用張記車行的車,首先會找紅手套開車;要是紅手套已經預約出去了,才會再找其他司機。八爺用車,更是點名紅手套。八爺一年只租一次,在陰歷十月初十他生日那天,八爺坐著林肯車或是別克車,在租界地上慢慢走一圈,就算是過了生日。八爺租車用錢,一點都不心疼。今年不湊巧,陰歷十月初十那天,中國大戲院跟張記車行達成協議,要把那天張記車行所有車全包下來,專門接送來天津衛演出的名角兒。
八爺聽完紅手套解釋,臉色不好看,說道,車行可是收了定金。紅手套說,張經理讓我特地過來,請求八爺原諒,張經理還要親自上門道歉,請八爺給個面子。八爺轉不過來彎兒,說,這么多年租用張記的車,時間沒變過呀,車費沒少給呀,難道我得給戲子讓道?紅手套不接八爺的話茬兒,而是小聲道,八爺,能否提前一天?八爺更不高興了,提前?紅手套拍著圈椅的扶手,用一家人的口氣說,八爺,催生呀,提前一天說得過去,天津衛有這么個說法。
紅手套知道八爺性格,出宮太監的經歷,讓八爺與人接觸特別敏感。別人稍有慢待,八爺就會不高興。這些年紅手套算是對八爺服務到家了,可也沒有辦法,中國大戲院是個不能得罪的大金主,紅手套車技再好,也不能掌控車行的安排。紅手套跟八爺真是掏心掏肺了。
紅手套又把租車打折的事說了,表示這是張經理的心意。不等自己喘口氣,也不等八爺喘口氣,馬上又接著說,八爺絕對不在乎那點錢,是吧?可車行也要表個態,算是誠懇道歉了。
屋子太小,天熱有些悶。八爺很少出屋,冬季曬太陽,夏季夜晚在外坐會兒乘涼,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悶在屋里,把過去在宮里時主子賞賜的一些小玩意拿出來把玩。隆裕皇太后頒布退位詔書那年,八爺提著包裹出宮來到天津衛,掐指一算,已經二十七年了。這些年里,八爺的住房從一幢豪氣的小樓,一直縮小到一間小屋子。
沉悶了一會兒,紅手套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依舊不住地說著掏心掏肺的話,似乎也只有說好話,再沒有其他辦法讓八爺滿意。八爺看著盡心盡力為自己服務的洪先生,心腸也軟了,最后還是應了,只是不太滿意地說道,那就提前過吧,這把年紀,不較真了。八爺話是這樣講,還是較真,重申一點車錢不打折扣,依舊按照過去的計算。紅手套知道八爺愛面子,面子比命還重要,也就不再爭執,鞠了一躬,把話放低了說,那就按照八爺意思走。
紅手套走后,八爺用細長的指甲,梳著腦后稀疏的小辮子,梳著梳著,突然將身邊一個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處亂飛,差點崩到自己的臉上。
七
給外國商人做翻譯的隆泰里老住戶高信德,這天下午跟在老婆身后來雜貨店買東西,不知道跟孫老板說了什么,說著說著,扯到了爆炸上,扯到了隨時可能被引渡給日本人的兩個受傷學生。
高信德的情緒就像被點燃的炮仗,忽然大聲嚷嚷起來,還有沒在請愿書上簽字的,你就忍心呀?走在路上怕踩死螞蟻的畢先生、畢太太簽了,一個月才回來一兩次的沈先生簽了,就連足不出戶的八爺都簽字了,再說人家還不在隆泰里住呢,你不簽字還是人嗎?還說什么……什么……惡心呀!小人呀!
旁邊有個買鹽打醋的街坊,好奇地問高信德,高先生呀,您這是咋了?發這么大火?
高信德睜大眼睛,像是喉嚨里塞住了什么毛茸茸的東西,想說又說不出來,停頓了片刻,怒氣沖沖地說了一大串外國話。街坊們知道高信德有個與眾不同的習慣,只要激動得不能自控,就會突然甩出來一串兒外國話。
高信德眨巴著眼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改講了中國話,大聲喊道,真糊涂還是裝糊涂?不為學生做點事,找個機會就去討好日本人!你是日本人的兒子還是孫子呀,呸!
高信德的突然暴怒嚇壞了的孫老板,他趕緊擺手示意,不要在他攤子前亂講話,有話可以找老胡講,也可以到海大道工部局請愿,在他小小的攤子前嚷嚷,起不到作用呀!
攤前買東西的街坊們也都被高信德暴怒的樣子嚇壞了,平日里高信德不是這樣子,雖說他給外國商人當翻譯,掙錢不多,可也不差。最近這兩年日本人占了天津衛,他的牢騷話比過去多了,但還是能把話收著,從來沒有愣不登地推出去,更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動過怒,這嚇人的舉動……完全變了一個人呀!
高信德的媳婦在攤子前挑選蔬菜,看見丈夫越說越來氣,就小聲說了他幾句,沒想到丈夫不聽勸,嗓門反而越來越高,她趕緊放下籃子,不住地拽丈夫袖子,讓他快點回家,別再嚷嚷了。高信德把媳婦手往外一撥拉,怒氣道,你就是不說話,你就是跪下來給他們磕頭,他們也要你的命!你還不清楚嗎?
高信德這句話把他媳婦說得不言聲了,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拿起放在地上的菜籃子,死命拽著丈夫袖子往家走。
高信德一邊走,一邊回頭高聲道,你們沒有注意呀,咱們隆泰里不太平,總有陌生人在這一帶溜達,你們沒看見嗎?你們真的沒看見嗎?
買菜買水果還有路過雜貨店的街坊們停住腳步,望著漸行漸遠的高家兩口子,大眼瞪小眼,臉上顯露出慌張的神情。
這些日子,隆泰里還有周邊街道確實經常有陌生人出現。雖說眼下這里是法國人的地盤,可是整個天津衛都攥在日本人手里,租界地周邊都是槍炮齊全的日本駐軍,法國人不敢跟日本人較勁兒,明面不敢,暗地也不敢,法國人把巡捕房、保安處、手槍隊的人馬全都集中起來,那才幾個人幾桿槍呀?開個玩笑,就是再把消防隊、稽查室、衛生隊、拘留所的人馬也湊在一起,也不敢跟日本人正面沖突。如今租界地里的人,真有不少暗地里跟日本人眉來眼去的家伙,這會兒說不定就在旁邊豎著耳朵呢!高信德這是怎么了?就是在法租界也不敢這么張狂呀?要知道出入租界地,日本人的哨卡要搜身檢查,找個名目就把人帶走了,有的再也回不來了。
不管什么事情就怕過后細細琢磨,街坊們回到家里與家人再聊聊,越發緊張起來,為街坊高信德緊張,也為自己緊張,可是不能招惹日本人,聽說日本人在鄉下掃蕩,見人就殺、見屋就燒、見牛馬豬羊就牽,就是懷著大肚子的婦女也照樣用刺刀挑,也沒見嘴巴上喊著自由平等的英國人、法國人站出來為中國人說句公道話。這些日子在《京津泰晤士報》上班的老宋,上下班路上被街坊們碰見,總要借故被拉住,問東問西。在報館上班的人,消息總要多一些,總要早一些,況且身邊還有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消息來源多種多樣,好脾氣的老宋也總是停住腳步,耐心地把外國人報紙上的消息告訴大家。也有人感覺不解渴,問老宋,能不能再透露一點其他的事?老宋不置可否,接著講報紙上的消息,大家也就不再難為好人老宋。多一點消息多一條路,早一天知道不好的消息,也能早一點做些準備,至于要做什么準備,大家心里沒有底,可是說不定就能保住一條命。
不知道什么時候,嚴永康站在攤子前,自言自語道,姓高的剛才亂嚷嚷,不就是罵我嗎?我憑什么要簽字?簽了字就得擔責,沒好處我憑啥給不認識的人擔責呀?給人擔責那就得……說著,忽然把后面的話咽下去了。
孫老板打著哈哈說,您還真當真呀!別當真,高先生喝酒了,我都聞著酒味了,喝了不少。
嚴永康一擺手,孫老板,你不要逮誰替誰講好話,姓高的沒喝酒。他一口酒就能躺下睡成死豬,他還喝酒?哼!
孫老板依舊笑哈哈,慢悠悠地說,喝是肯定喝了,我真是聞著酒味了,一口酒就能躺下,說不定喝了半口酒呢?高先生真是說酒話了,別當真。
嚴永康哼了一聲,說,就是喝了酒,就是耍酒瘋,那也有原因,他小舅子兩口子被日本人給抓走了,到現在還沒放回來,你們知道不?
孫老板瞪大眼睛,是嗎?為啥?
嚴永康冷笑道,被日本人抓走還能為啥?用胳肢窩都能想出來。孫老板,別總是裝傻充愣的,騙誰呢?
我守著這么個吃飯的攤子,能騙誰呢?孫老板苦皺著臉,連聲哀嘆道,抓走了,這可怎么說的?哎呀!
嚴永康冷笑一聲,離開唉聲嘆氣的孫老板。
八
孫老板在英租界又開了一家雜貨鋪,在達文波路的阜昌里,從法租界的雜貨鋪蹬上自行車過去,不到二十分鐘的路;要是拉板車過去,時間就會慢點兒了,過租界地時,早些年沒人檢查,現在日本人設卡檢查,會耽誤時間,好在孫老板運送的油、鹽、醬、醋,蔬菜、水果,都是一目了然的東西,倒是不會耽誤太多時間。隆泰里的一些住戶,看過孫老板達文波路的新鋪子,門面不大,在臨街的胡同口,進出方便,離很遠就能瞅見。有了兩家鋪子,成本降下來,生計確實好了,從胖老婆臉上的笑容都能看出來,孫老板也就更忙了,天天腳不沾地,送貨進貨,兩邊來回跑,無論什么時候看見他,都是滿頭大汗的樣子,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隔著幾步遠都能聽見汗珠子砸地的響聲。隆泰里這邊的鋪子,平日都由胖老婆打理,孫老板暫時把精力放在阜昌里鋪子上。小短腿做事實誠,平日送衣服取衣服,經常順腳幫著孫老板送些蔬菜瓜果。
這天,齊裁縫來雜貨鋪買東西,沒看見孫老板,看見孫老板的胖老婆又是忙著賣貨,又是招呼著五六歲的胖小子。屋里屋外拿東西,拿完東西又是稱重又是算賬,布袋形的乳房隨著身子晃動,左右搖擺,看得人頭暈眼花。
齊裁縫挑著蘋果,說,有需要小短腿的地方,你就支使他,這小子還機靈,也有把子力氣。
街坊們都知道胖老婆對孫老板七八個不滿意,碎嘴子數落起來沒完沒了,可是面對外人,胖老婆卻是個臉皮薄的女人,她紅著臉告訴齊裁縫,忙得過來,不能總是麻煩街坊們。
齊裁縫擺著手說,街坊鄰居,客氣啥呀?你們兩口子總是幫助街坊,大家伙記著呢。
胖老婆看著齊裁縫,說,您也是熱心腸,手藝好,人也好,教出來的徒弟也是大好人。
齊裁縫扶了扶腰,雙臂向后抻了抻,說,大家互相幫襯著,不說客氣話了,回見,回見!
齊裁縫前腳走,嚴永康后腳來了,還是買大白梨。孫老板的胖老婆問嚴永康,怎么單吃大白梨,別的水果不吃呀?嚴永康指了指嗓子,說,天天晚上咳嗽,吃點大白梨,嗓子舒服。
嚴永康知道孫老板又在英租界開了雜貨店,說了說恭祝孫老板發大財的吉祥話,拿起大白梨正要走,好幾天沒露面的沈國卿從遠處坐著膠皮車過來,嚴永康站住,擋在膠皮車的前面。
穿著青布號坎、剃著光頭的車夫,離老遠就開始收腳,站定了。沈國卿沒下車,把壓在左腿上的右腿拿下來,又把左腿壓在右腿上,然后看著嚴永康。
嚴永康說,我沒在那倆學生家長寫的請愿書上簽字,聽說沈先生簽字了?
簽了。沈國卿面無表情,問,那又怎樣?
你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
嚴永康哼了一聲,他們是學商科的學生,做什么化學實驗?騙小孩子呀,他們是試驗炸藥,他們是激進分子。
沈國卿沒搭腔。
嚴永康忽然激動起來,說,沈先生呀,我這輩子就認一個理兒,可以吃虧可以吃大虧,就是不能被人騙!
沈國卿姿勢不變,看著嚴永康。看著看著,忽然笑起來,您還……您還不怕吃虧呀?
嚴永康上前一步,扶住膠皮車的車把手,有些急了,說,隆泰里的街坊們都被那兩口子騙了,什么學生家長,說不定是……
沈國卿揚手,攔住嚴永康話頭,微微一笑,說,學商科的人就不能愛好化學?誰還沒有個愛好,你沒有個愛好嗎?你不是經常今天進咖啡館明天出茶館,這怎么解釋?有個愛好,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嚴永康無話可答,怔住了。
沈國卿用腳踩了踩車上的銅鈴,車夫來一句——好您啦,別碰著您哩!拉起車子,走了。
嚴永康嘟囔了一句,悻悻地說不出什么。隆泰里一帶沒人說得過嚴永康,只有這個文質彬彬的教授沈國卿,無論大事小事,嚴永康總要被沈教授嗆上幾句,心里有氣可又不知如何反擊;嚴永康每次遇見沈國卿,還總是主動搭話,可不管話多話少,事后都會憋口氣。一來二去,嚴永康添了個毛病,在沈國卿那里受到的委屈,總要在其他人那里找回臉面。
這一天,隆泰里告示欄張貼了法租界工部局告示,要在隆泰里與益友坊之間的那塊三角形預留地蓋小教堂。這塊預留地用途已經更改多次,最初要建小學校,后又改成建住宅,現在又要改成蓋小教堂。告示貼出來不一會兒,街坊們立刻圍過來看,一邊看一邊議論:有的說蓋教堂好,讓腦子糊涂、做事莽撞的年輕人,有事多去問問上帝;還有的說蓋小學校好,孩子們上學方便,不用走遠路。
嚴永康也來到告示欄前,站在街坊們身后,嘴巴對著眾人后腦勺說,要我說呢,最好蓋監獄,把那些自己不要命還要牽扯別人不要命的人抓進去!
看告示的人們一起扭頭看,全都吃驚地看著嚴永康。
嚴永康上前一步,對著眾人說,你們跟著那個姓高的說我壞話,說我不幫人解難,說我落井下石,對不對?
無人搭腔。
嚴永康繼續說,你們知道嗎?那兩個學生可不是做化學實驗,他們就是試驗炸藥!我已經打聽來了,這倆小子用的是硫黃、硝還有活性炭,這不是化學試劑呀?大家伙聽明白了嗎?幸虧量小,炸了自己,傷了幾個鄰居;這要是量大的話,把咱們的房子都能給端了!
眾人瞪大眼睛,繼續看著唾液飛濺的嚴永康。
有人搭腔道,活性炭是個啥東西?
嚴永康走到搭腔那人面前,替那人整理一下襯衣領子,笑道,買來山核桃,剝出核桃仁,把核桃皮用火燒,核桃皮不待燒透就止火,活性炭就來了,就是這么簡單。
搭腔的那人不住地眨眼睛。
嚴永康上了癮,接著講,再告訴你們一種炸藥的制造辦法,用苦味酸、氯酸鉀的混合物,用氯酸鉀和雄黃的混合物也成。這種炸藥威力大,可是特別危險,只要發生輕微摩擦,就會發生爆炸。幸虧這倆小子沒用這個辦法,不然就更麻煩了。
搭腔的那人松弛地笑道,看來嚴先生制造過。
瞎講,我啥時候造過炸藥?嚴永康怒道,瞎講!
那人揶揄道,沒造過,知道得這么細?
嚴永康不理那人,面向眾人,氣惱道,你們這些人呀,被炸死了才知道后悔。說完,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嚴永康心里別扭,當天傍晚又去找老滿,老滿依舊坐在圈椅上,因為那條傷腿,再上了年紀,曾經叱咤風云的老滿永遠坐在了椅子上。嚴永康找老滿聊天,老滿特別高興。大背頭嚴永康聊天也有招數,先跟人熱乎熱乎,就像喝酒要把酒溫一下,不喝涼酒,要喝熱酒。
嚴永康屁股還沒坐穩,張嘴就說,當年滿爺在北洋水師艦船上,吆喝一聲,全船人都跟著一起聽令呀!
只要見到老滿,嚴永康永遠都是這樣的開場白。老滿呢,永不厭煩嚴永康的吹捧,只要嚴永康說起北洋水師,老滿當即咧開嘴巴,笑呵呵地露出滿嘴殘牙,立刻讓小媳婦給嚴先生沏茶,隨后又讓小媳婦拿瓜子拿蜜餞,還會下意識抬起手,把稀疏的幾根頭發向后梳一梳。
老滿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當年在北洋水師服役,雖說他不是船長不是大副也不是老軌,就是一個普通的船員,還不是打炮的船員,只是一名號令兵,可他認為自己不是普通號令兵,是一名在李鴻章李大人面前露過身手的號令兵。青年時期的老滿登梯爬高特別敏捷,常讓人想起善于攀緣的小猴子。那一年,李鴻章視察北洋水師,老滿所在的艦船受命接受檢閱。老滿接到命令,爬上桅桿,掛上大紅燈籠。平日訓練,老滿像猴子一樣輕捷,唯獨那天失手,從十幾米高的桅桿上摔下來,他命大,沒摔死,腿摔斷了。李中堂李大人正在檢閱,顧不上把傷兵送上岸,簡單包扎后就把他扔在船艙里。檢閱結束,艦船上的人早把傷兵老滿給忘了,老滿疼得大喊大叫,艦船上的人才想起他來,把他抬上甲板,又把他送上岸。由于船長平日里喜歡他,盡管在李大人面前丟了顏面,最后也沒有制裁他,可也沒管他,扔上岸讓其自生自滅。命大福大的老滿撿了一條命,可是一條腿算是廢了。聰明的老滿開始學做生意,拖著條瘸腿到處走。腿瘸但是不妨礙腦子好使,后來自己做生意,一來二去地賺了不少銀兩,再后來又走了背字,幸虧及時止手,另外還存留下來一些老物件,這才慢慢安定下來,年歲大了,又娶了有過風月場經歷的小媳婦林銀花。
嚴永康和老滿聊了一會兒,這才慢慢露底,來找老滿并非聊天,而是讓他多加關注隆泰里人們的動態。
老滿說,我不出屋,哪里知道?
嚴永康用手指了指耳朵。
老滿還是不解,說,身子出不去,耳朵怎么出去?
嚴永康說,只要你有消息告訴我,我就給你報酬,這可是快錢,來得快,過日子搪時候呀!
老滿似乎被說動了,不住地眨巴眼睛,好像還在琢磨“身子”和“耳朵”之間的奧妙。
嚴永康說,前些天傷了兩個學生,知道吧?學生家長還搞請愿書,沒錢還擔責,可人們怎么這么熱心簽字呢?我覺得吧,有人在后面搗鼓,要么……不會這么多人簽字。
老滿松垮垮地說,我也簽字了,我那口子也簽了,看那兩口子倒是怪可憐的。
嚴永康一個勁兒搖腦袋,說,誰知道那兩個鳥男女是不是學生家長呀?哼,我看不像,越琢磨越不像,說不好就是冒牌貨。
老滿睜大眼睛聽著。
嚴永康接著說,我有預感,隆泰里要出事,嫂夫人聰明伶俐,可以出來進去關照點。
老滿不解地問,關照點?
是呀,關照一下呀!嚴永康特別強調“關照”兩個字,說這兩個字,牙齒咬得緊。
老滿點點頭,好像終于明白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小媳婦,用目光告訴她,這是一件可以考慮的事。
送走大背頭嚴永康,小媳婦林銀花順嘴答應了老滿。
老滿認真了,趕緊對小媳婦說,齊裁縫的裁縫鋪熱鬧,孫老板的雜貨店也熱鬧,沒事過去溜達溜達。懂嗎?
小媳婦沒言語,背過身子,眉毛皺起來,嘴巴噘起來。
九
小短腿來到裁縫鋪子已經半年多了,從他來到裁縫鋪子第一天起,齊師傅就告訴他,要想當一個好裁縫,先去練習記數字——七個基本尺寸必須練習用腦子默記下來,衣長、胸圍、肩寬、袖長、腰圍、褲長、臀圍,這七個尺寸不能量一個記一次,連續量完全部尺寸后,要一次性記下來,還不能記錯了、記不準,要是沒記好再找顧客量尺寸,鋪子就該關門了。齊師傅還說,量尺寸時還要跟客人說著家常話,不能一句話不講,那樣顯得生硬。齊師傅最后說,不下死功夫,那是不成的。
小短腿牢記齊師傅的叮囑,沒事拿著皮尺四處量尺寸:他先把一組數字記在心里,同時也寫在本子上;再去量第二組尺寸,再寫在本子上;然后再量第三組數字……就這樣循環往復,然后再去回憶第一組數字,跟本子上的數字去核對……就是用這種車輪戰的方法,去鍛煉自己的記憶力,一段時間下來,果然記憶力大增。齊裁縫見這個經人介紹來的其貌不揚的徒弟,經過一段時間訓練后,還真是有模有樣的,心中高興,但又轉頭叮囑他,手藝要學好,也要做個好人。小短腿認真地看著齊師傅,認真地點點頭。
日子過得慢,日子也過得快。
隆泰里發生爆炸,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街面上也慢慢平靜下來。這一天,連續兩天沒在隆泰里出現的巡捕老胡突然出現了,他照舊挎著警棍巡邏,只不過又換了一個搭檔,這個搭檔不一般,長得比老胡高大威猛,看上去好像還很有心機。
因為世面動蕩,所以人們好奇心大。有的街坊趁著老胡那個搭檔去路邊廁所,悄悄湊上來問老胡,那兩個孩子咋樣了?還在馬大夫醫院嗎?法國人真的要把學生送給日本人那兒了?
老胡左右瞧了瞧,悄聲說,倒是出院了,還被法國人押著,暫時還沒引渡給日本人。
自從隆泰里發生爆炸案之后,老胡比過去好說話了,要是擱過去,他肯定不多說一句話,過去總是兇巴巴的臉孔,如今也是和藹了許多,有時候還會笑兩下,盡管笑得很別扭。
又有好奇心特別重的街坊再問,請愿書不是遞上去了嗎?那么多人都簽字了,不管用嗎?
老胡低聲說,遞上去了,法國人沒回應。那邊日本人不依不饒,說是最近發生的好幾起爆炸案都是這些學生干的,法國人也不敢放人,正在僵持著呢。
正說著話,老胡的那個搭檔從廁所出來了,街坊們趕緊裝作沒事人一樣離開老胡。
街面上早沒水了,磚墻上留下深深的水痕。天氣稍微涼了些,一早一晚走在街上,要是襯衣外面不披上厚點衣服,就會感覺有些涼意。
雜貨店不遠處的告示欄,依舊還是人們說閑話的地方,更是成為嚴永康的演講之地,就是老胡在旁邊,他也照樣演講,毫無懼色。嚴永康講過,我說日本人的好話,你們敢言語嗎?有種的站出來?老胡在他身邊低聲說一句,差不多得了,你夸贊日本人,到他們地盤去夸,不是更好嗎?嚴永康不服氣,說,天津城里里外外,哪不是在日本人手心里攥著?老胡擺擺手,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負責這片治安。嚴永康較勁兒道,那你能把我怎么辦?老胡說,我是為你好。
嚴永康和老胡的每次對話都是不歡而散。
這天,嚴永康又來告示欄前演講了。誰都沒想到,嚴永康突然跟日本人不挨邊了,好像站在了日本人對立面。他對著隆泰里的街坊們,比劃了一個“八”字,然后說起來,他們不是吃素的,跟日本人干起來了,出動了一百零五個團,在山西、河北、察哈爾跟日本人打上了。這一次,日本人吃虧了。
老胡和他那個威武的搭檔,站在告示牌不遠處,雖然離得遠,但是嚴永康說什么他們都能聽見。搭檔問老胡,這個大背頭要做啥?這么折騰,他有啥好處呢?他不怕嘴巴給身子惹麻煩嗎?老胡用手摸摸下巴上的胡子,沒言語。
告示牌前的人越聚越多,有的人抻著胳膊踢著腿,貌似鍛煉身體,其實兩只耳朵都黏在嚴永康的嘴巴上了,不管是隆泰里街坊,還是益友坊和文星里的住戶,都散散落落地圍在告示牌前嘮嗑。
老胡感覺嚴永康有些過分,他用目光示意搭檔,搭檔心領神會,兩個人并排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有巡捕的哨聲響起來,老胡和搭檔立刻用手緊握住警棍,向四處查看,這時看見有人從遠處跑過來,后面還有人追,搭檔正要迎面奔向奔跑的人,老胡極為隱蔽地拽了一下搭檔袖口,站在原地吹起了警哨,用眼神示意搭檔也跟著吹。那個奔跑的人向別處跑去了。
告示牌前的街坊們被眼前的景象弄蒙了,看見有人跑,再聽見警哨聲,也就稀里糊涂跟著跑起來,很快街面上亂成一鍋粥。
一個巡捕跑到眼前,被老胡拉住,問他出了什么事?那個巡捕怒聲道,快追呀,有人在渤海大樓的樓頂上撒傳單。
老胡問,什么傳單?
那個巡捕喊道,問這么多做啥?追呀!
老胡立刻喊起來,別跑,別跑,站住!隨后帶著搭檔向人多的地方跑過去。那個巡捕對著老胡背影來了句“老滑頭”,隨后猶疑了一下,也向人多的地方跑去。
這段日子,不光有人站在渤海大樓樓頂上散發傳單,還有人在隆泰里發傳單,神不知鬼不覺,不知什么時候,家家戶戶就都有傳單出現了,傳單上寫著抗日的語句,畫著高舉的拳頭還有前方打日本的消息。
老胡追了幾步,停下來,大聲嚷道,看見傳單,要么交上來,要么燒掉。
搭檔跟在老胡屁股后面,老胡說一句,他也隨一句。
十
已經晚秋了,天氣涼了。
這一天,一個臉上有著明顯酒窩的男子,走進孫老板的雜貨鋪子。不多時,張記車行的老張也走進去。孫老板跟胖老婆對了一下眼神,左右看了看,走到鋪子里面。胖老婆帶著已經穿上厚衣服的胖兒子坐在門口,像是哄著孩子,眼睛卻注視著周圍的一切。這時候,小短腿來了,手里提著一個藍布包裹,拿個小板凳坐下來,有說有笑地逗著胖小子玩。
進到鋪子里的三個男人,面對面站著,三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快坐下吧,我倒點水。孫老板看著酒窩男子笑道,沒有那頂巴拿馬草帽,一下子沒認出來哩。
這天氣還戴草帽,我就別要腦袋了。酒窩男子輕松地說著,隨后告訴孫老板不要倒水了,快點把了解的情況,相互說一說。
張記車行的老張單刀直入,說,馬老板來中國大戲院演出,可以借助這個機會把藥品送出去。我們車行的司機紅手套,路面上一路暢通。
酒窩男子問,路線設計好了嗎?
老張說,出法租界,離開市區,都沒問題。出了市區,就得依靠組織安排了。
酒窩男子點點頭,說,只要能把藥品和人送到市區邊上,其他事情不用你們管了。在市區邊上有人接應,一行人先到保定,再去蠻子營,最后到達晉察冀根據地。他們把自己打扮成失學的學生,每個人都會隨身攜帶一本《圣經》,以傳教身份前往鄉村,這樣可以躲開鬼子和偽軍的盤查。這條路線經過多次考驗,不會出問題。這樣還可以一舉兩得,送出去藥品,也能把進步學生送到根據地去。
老張興奮道,那就太好了!
輪到孫老板了,他講起最近隆泰里的情況,特別提到了嚴永康一系列極為反常的舉動。
酒窩男子聽完,笑道,這是“圍魏救趙”呀!嚴永康要把注意力引到他那里,掩護沈國卿的行動。現在沈國卿的家已經成為日本人的聯絡點了。
孫老板擔心道,我們這次見面,應該安排在阜昌里呀?
酒窩男子笑道,在他眼皮底下更安全。
孫老板點點頭,又趕緊說,為了營救那兩個學生,我這次再捐出兩百塊。
酒窩男子連忙擺手,不可以,你們三口人還要過日子了。
孫老板急了,站起來說,我老婆跟我講,只要能夠救出那兩個學生,就是傾家蕩產也不怕。
酒窩男子臉色不好看,他讓孫老板坐下來,說道,有個不好的消息,那兩個學生已經被法國人引渡給了日本人。還有兩個學生跑到了香港,也被英國人引渡給了日本人。
孫老板瞪大眼睛,怒聲道,不能指望外國人。
你說得對!酒窩男子沉吟了一下,接著說,這些學生都是進步學生,前些日子針對漢奸的系列爆炸,都是學生們的自發行為,雖然打擊了漢奸們的囂張氣焰,可是學生力量損失巨大,被日本人抓了不少。我們要想盡辦法,不能讓他們這么蠻干,要像引導小金子那樣把他們引到正確的抗日道路上。這次把一批進步學生送到晉察冀根據地,就是為了避免爆炸案再發生。哦,小金子來了嗎?
來了來了,現在在外面了。街上人都喊他小短腿,他把自己掩護得不錯。送情報沒有出過差錯,有的情報不用紙張,完全靠腦子記下來。
酒窩男子問道,齊裁縫那里沒問題吧?
孫老板說,齊裁縫那么聰明的人能看不出來嗎?他裝作不知道,有時還會幫助小金子打掩護。哦,還有巡捕房的老胡,暗中也是做過好事。
酒窩男子忙問,啥好事?
老張也是饒有興趣地睜大眼睛,等著孫老板快點講。
孫老板說,那兩個學生剛租房子的時候,經常有同學來出租屋里聚會。有一次七八個學生騎著自行車來,自行車全都堆在二號院門口。老胡巡邏過來,一個人悄悄把自行車分散到其他院子門口。
老張忽然感嘆道,這是暗中保護學生呀!
孫老板說,是呀,這是小短腿……哦,小金子親眼看見的。起先小金子沒當回事,前幾天忽然想起來跟我講了。
酒窩男子說,也要團結這個巡捕老胡,只要同情抗日、支持抗日,不管是誰,摸清情況后都要嘗試著去接觸,不過絕對不能操之過急。包括你之前提到的那個在報館上班的老宋。
孫老板點點頭,又擔憂道,前幾天隆泰里的高信德,當著嚴永康的面罵了日本人,他小舅子兩口子被日本人抓走了。高信德不會出事吧?我總是覺得嚴永康他們不僅“圍魏救趙”,還想著“引蛇出洞”,這不就把高信德給引出來了?還有那個畢太太,被租界外面哨卡的日本兵搜身時,碰上一個壞家伙,還要畢太太脫掉內衣,說是里面藏了東西,畢太太膽小,當即嚇得癱在地上昏死過去,畢先生想要替老婆解釋,被日本兵用槍托打了幾下,兩口子病在家里已經好幾天了。高信德還敢罵幾句,畢先生連吭聲都不敢。
酒窩男子長長呼出一口氣,很有把握地說,他們不會動高信德的,沈國卿是個老狐貍,他不會把工夫用在高信德身上。他是朝著地下黨來的。另外,找個名義去看看畢先生兩口子,開導開導他們,安慰安慰。
孫老板說,是呀,已經帶著水果看過了,還準備再去看看。
酒窩男子又布置了其他工作,隨后站起來跟孫老板、老張握手告別。又對孫老板說,等到明年夏天,我再戴上那頂巴拿馬草帽。
孫老板笑起來,跟酒窩男子再次握手,握得很是用力。
老張和酒窩男子提著孫老板提前為他們準備好的水果,分頭出去了。
孫老板最后才出來,跟正逗著胖兒子玩的小短腿說,還得麻煩你順腳帶過去。說著,把一兜香蕉放在小短腿面前。
小短腿說著,孫老板客氣啥?捎帶腳的事兒。隨后,一手香蕉一手藍布包裹,一溜煙兒地跑走了。
武歆,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現為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歸故鄉》《密語者》《陜北紅事》《延安愛情》《重慶愛情》《四人行》等多部,長篇非虛構《三條石》《托卡馬克之謎》《平原森林》,另有作品集《諾言》《習慣塵囂》《印象閱讀》等,有作品改編為電視劇、廣播劇。中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名作欣賞》《作品與爭鳴》等轉載,小說和散文入選多種年度文學選本。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