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透視

作為社會學詞匯，“權力”具有豐富的含義。在現實題材電影《堅如磐石》中，“權力”可以被視為影像敘事發生的基本動機，“權力意識”同時也深深嵌入到以掃黑除惡為時政背景的現實社會里。從影像文本到影院空間的呈現與觀看，觀眾與導演共同完成了一次權力的透視。當巔峰特權遭遇新時代的監管機制，城市晦暗之處，滿目光怪陸離，人群曲意逢迎，全然是過剩權力侵染下異化的氣派、異化的痛苦與異化的人性。從《堅如磐石》中透視權力，是透過監獄視窗看到一個游戲化的權力道場，是透過霓虹鏡像呈現暴力感的江湖物語，也是透過銀幕對望人間煙火與川渝兒女。

監獄視窗：游戲化的權力道場

電影《堅如磐石》首先可以被視為兩個男性當權者的斗爭游戲：電影開場，張國立飾演的金江市副市長鄭剛與于和偉飾演的首富黎志田周旋于一場離奇的爆炸案；電影結尾，透過監獄的視窗，兩個被權力與欲望吞噬的男人遙遙相望，在警察的管控下，他們既是咎由自取的失權者，也是危害社會的惡人。電影的開頭和結尾之間，張藝謀導演安插了無數的刑警追蹤情節，從而鋪就一個以“監管機制”為核心的社會權力道場。電影的題材選擇不僅表現了一種成熟的類型化敘事傾向，更是對于“權力監督”的一種透視性的意識傳輸，也因此使得本片并不止于講述一個精彩的犯罪懸疑故事，而是帶有非常強烈的現世教育涵義。

2018年，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中央政法委召開全國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電視電話會議，全國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始。撇開電影藝術的敘事建構浮沫，黑惡勢力首先要被定義為現代社會的毒瘤，因此本片的題材選擇并非一般類型片的創作思路，而是具備政策意識的先驗性。電影中，一個官商勾結的權力道場，同時也是一個充滿膽魄的游戲道場，欲望伴隨權力攀升，血液伴隨真相流淌，這個復雜的權力道場形成了一層堅固的黑惡屏障，霧靄沉沉，不見天日。他們斗爭的緣由，是“監管機制”的存在。當鄭剛與黎志田之流最終落網，監獄的視窗向著他們敞開；由于人民群眾自律性與他律性的社會治安需求，他們無法輕易獲得人民的原諒。

霓虹鏡像：暴力感的江湖物語

霓虹燈流光溢彩，而城中故事撲朔迷離。電影《堅如磐石》有著典型的山城氣派，但是霓虹也掩蓋不住城中顛沛而失措的靈魂，生于竹棒，也“死”于竹棒——玻璃柜中封存的竹棒既承載了黎志田的傳奇過往，也是引他走向不歸之路的兇殺工具；生于江湖，死于江湖，一代傳奇最終走向一個令人唏噓的結局。其實，竹棒的暴力感比槍支更甚，女警官李惠琳的子彈只是滑向夜空，不得已之下才沖撞了人群，鄭剛情緒激動時也只是威脅性地用槍對準黎志田的腦袋，卻不能夠開槍。槍是現代文明的產物，它的持有和使用，本就暗含著現代文明秩序。在特殊場景中，槍或許可以“越軌”，但它并不遺失自身的規訓性內涵。

然而，竹棒卻并不是——山城道路上多少坡坡坎坎都曾被“棒棒軍”踏平，他們的身份是挑夫，肩膀上挑的是溫飽，腳底丈量的是整個山城。流光溢彩的霓虹燈，是取締他們勞工身份的一種警示，時代變遷，“棒棒軍”逐漸沒落，發跡的棒棒（如黎志田）將竹棒視作故日功勛，而無聲無息消隱者更多。因而，竹棒有著天然的江湖氣息——一種現代文明出現前的勞工式的蠻力，得以扛起溫飽的求生之力。后來的竹棒是玻璃柜中的珍寶，是廣告定位成功人物的傳奇標識，也藏匿了更多的力——暴力。當竹棒被當作優雅的展示品時，它有一種近乎乏味的低調，它很“土”，因為它沒有生命力；但當黎志田重新啟用竹棒，作為兇殺工具時，竹棒的觀感更接近于“本就如此”；當具有言語障礙的表哥棒殺黎志田時，因勞工身份與工具野性，揚起的竹棒成為挑戰秩序的一個豐富的象征。在身份失落的江湖，竹棒是霓虹鏡像中尤其具備暴力感的造物。

銀幕對望：煙火氣的川渝兒女

《堅如磐石》放映結束，方知導演為觀者帶來了一場視覺火鍋盛宴，幀幀畫面如蛻皮牛蛙，觀之麻辣鮮香，嘗之脆嫩婉轉，在食欲的江湖，或視域的社會——既挑戰著觀眾的味蕾，也透視著無窮的權力紛爭。官商勾結的道場上，唯有親子情，猶如油碟旁的折耳根，是山城兒女避不開的災厄也是命中注定的饋贈，是人生行至盡頭處得以頻頻回眸的理由，也是良知蘇醒時，在鄭剛、黎志田之徒年過半百的臉龐上淌下的滋味復雜的熱淚。透過人生幕布深切回望，失落的棒棒如尼采所言的過量的歷史，消失的文化已經難以追溯，而只手遮天的黑惡勢力也迎來一個消除特權的時代。江湖雖遠，但江湖上的故事已然封存于一方銀幕，以供兒女們緬懷。

電影中的兒女，如雷佳音扮演的蘇見明——一個剛正男青年，通過破獲案件，推翻了父親鄭剛親手建筑的黑惡網絡，以剛正（鄭剛的逆序諧音）撥正了是非善惡顛倒，守得云開見月明。蘇見明的行動走向了文化與權力意義上的“弒父”敘事，正是“父”的只手遮天，導致他初期在警局并不擁有對應的身份和權力。“弱子弒父”可以被視為新生力量對于舊世秩序的取締和顛覆，并帶來了權力斗爭道場上的光明。黎志田的女兒莎莎則在溫厚的父愛里延續了愛的能量：片中她誕育了新生嬰兒——這種最直接的新生力量，象征著一個黑惡勢力的結束與一個光明未來的到來。其生產過程雖頗費周折，但最終母女平安。這個情節類似于電影敘事的推進，山城道路雖坎坎坷坷，但每一代人終究會順利通關。而《堅如磐石》一片的上映也經歷了不少曲折，但它最終還是翩然而至，在銀幕上與你我深情對望，共話山城煙火。

《淮南子·道應訓》有言：“夫物盛而衰，樂極則悲”，后演化為成語“樂極生悲”。權力本身并無貶義，但過剩的權力終將遭遇人類文明演化路途中失落的結局。之于現實社會，透視電影《堅如磐石》，同時也是透視自身，人們應當時刻警惕權力的濫用，審慎而堅定地生活。且愿屋子溫暖明亮，且盼一生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