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敦煌》選擇以一種平淡的詩意姿態與觀眾會面,見微知著的生活碎片呈現出樊錦詩女士對莫高窟六十載的守護,在以此生成的情緒氛圍中觀眾從觀察者變為體驗者,一方面感受人物逐漸改變的心理狀態,一方面真切體會“擇一物,愛一人,終一世”的歲月流逝。影片在傳統倫理敘事的基礎上進行本土化打造,通過平淡且詩意化的表述塑造出獨有的情感氛圍,從畫面、聲音、空間三個維度緊密結合中國美學與傳統文化,促使觀眾感悟到民族內在的美德,從而喚醒自身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為宣揚中國傳統文化的影視創作灌注新的活力。
畫面:虛實相生的意境營造
首先這種詩意化的表達依賴于畫面場景的構建。影片有意減少其故事性,多穿插具有中國美學特質的意象以及自然風光的搖移長鏡頭或全景鏡頭,實現虛實結合的意境營造,使觀眾有“情與景匯,意與象通”的體驗。初入敦煌,主人公略顯稚嫩,意料之外的工作分配使她內心彷徨。鏡頭中昏暗的木屋、防皴裂的護手霜、懸掛的明月接連出現,孤獨的意境油然而生,此刻去看那些沙漠、石窟、壁畫、遠山都是荒涼陌生的。在逐步深入工作的過程中,主人公身邊的人物增加了,太陽、藍天出現得更多,神情嫵媚、姿態豐腴、衣袂飄舉的壁畫環繞,先前的惆悵在這種熱烈中消逝了。太陽從三危山落下,如蜂房般錯落的莫高窟變得巍峨而又神秘,探索與傳承的激情就此迸發了。這樣的場面調度是一切景語皆情語,是創作者和主人公思想的物化表現,不多贅言觀眾也能了解到樊女士一路走來的內心世界,實現宏大背景下細膩的情感表達。
此外,搖移的鏡頭構成“咫尺千里”的長卷式畫面,是中國畫散點透視的轉化運用,觀眾能夠以“游”這樣自由流動的方式觀看影片,獲得多樣性視點。影片先入敦煌,再疊印至已經年邁的樊女士,最后展開回憶,畫面始終是流動的整體。觀眾先是跟隨鏡頭在壯闊的沙土中穿行,在一個又一個洞窟中流連,充分感受敦煌莫高窟一千多年的歷史厚重感,而后又穿越時空回溯歷史,清晰觀察到窟與人在不同時代中的變化,形成獨有的感知過程,進而產生文化自覺和文化認同。景與事的緊密連接正如同“虛”與“實”的結合,時間和空間在影片中凝結,又在影片之外無限延展,余韻不絕。這種融合中國傳統美學的表現形式既拓展了電影的文化深度,又實現了敦煌文化的魅力展現。
聲音:綿延不絕的人生韻律
除去視覺傳達外,詩意化的效果還有賴于臺詞與音樂的烘托。塔可夫斯基說:“人類生活中有些層面只有用詩才能忠實表達”,語言使得影像有了意識形態傾向性,為了防止話語主導的“偏離”,影片選擇以詩意化的旁白連綴劇情,這樣一方面剖白主人公內心,另一方面為情感的共通留有余地。樊錦詩女士從踏入這片土地的那刻起就被敦煌斑斕瑰麗的色彩吸引,此后完全沉溺在藝術的世界,她眼里看到的是“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她耳中聽到的是“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她心里堅守的是“擇一物,愛一人,終一世”。詩意的表述完全契合她浪漫豐富的內心世界,也體現出她的文化積累和個人魅力,觀者同她一起成長,又在她的人生感悟中完成自己的認知。
音樂在此基礎上從另一種緯度上為觀眾打開了想象空間,影片中的音樂曲調異域風情濃郁,不時有鈴鐺和蕭瑟的風聲穿插其中,結合莫高窟雄渾遼闊的風光以及洞窟中極富想象力的造型構圖,觀者仿佛能觸摸到粗糙的石壁沙粒,能感受呼嘯凜冽的寒風,能在一個個姿態雍容婀娜的人像間徜徉。音樂節奏巧妙地配合畫面更迭,時間的流逝感不再突兀,正如同主人公沉醉于敦煌文化的魅力,觀眾也隨之沉浸了。片中的音樂悠揚綿長,但卻并不縹緲,而是彈性有力,韻律十足,正如同樊錦詩女士“敦煌女兒”的形象一樣讓觀者感受到女性身上強大的生命力與堅韌信念。
空間:真實與想象的雙重構建
中國文化側重視覺與空間,影片正是通過傳統文化的視聽體驗營造出了一個共同體想象空間,觀眾在其中能真切感受到民族情感和民族記憶的激發,從而能夠以主動的姿態參與到文化建設之中去。
影片中主要塑造了三個真實空間:荒漠、洞窟、家庭。敦煌位于甘肅省西北部,早些年的莫高窟還樹立在荒涼寂寞的戈壁沙漠中,影片中多次出現的沙、雪、鈴鐺都凸顯了其地方特色。對于初入敦煌的樊錦詩女士和觀眾來說,這是一個滄桑寒涼的陌生空間,對于本地人以及莫高窟的工作者來說,這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空間,但無論如何,當全部的洞窟排列在一起如同千百只眼睛望向鏡頭時,共同的文化記憶會讓大家都感受到莫高窟帶來的歷史厚重感,身份的差異就不再重要了。洞窟是樊女士主要的工作空間,也是主要需要觀眾一同領略的空間。洞窟內是精美的人像和壁畫,熱情激烈的磚紅和金碧輝煌的青綠在絲綢般柔軟的線條中碰撞,尤其是大唐姿態雍容的造像更具特色,在這個空間中觀眾更加直觀地接觸到了民族文化,觸摸到了時間的脈搏。同樊女士一樣,觀眾開始認識到莫高窟在不同的環境中會呈現截然不同的氣象,認識到文化藝術是與國家和人民緊密聯系的。家庭是更加貼近日常的活動空間——彭先生為了調理妻子腸胃學做酸奶,兩人一同在昏暗的燈光下學習探討的畫面,溫和細膩的情感淌入觀眾內心,但為了工作樊女士不得不與家人聚少離多,樊女士超越性的精神在家庭的空間中更加明顯,這種取舍彰顯了民族的“大家”情懷。
除去直觀的空間,影片還構建起了共同的文化想象空間。早在十六國莫高窟就已經開鑿,在這漫長歲月中它的變化是我們不可見的,但影片以個人為視角,從大眾可感知記錄的年代截取莫高窟由昏暗的洞穴到靚麗景觀的轉變,精美的壁畫從墻壁起酥碎裂,到最終跨越物理空間轉為數字化景觀登上巨型球幕,主人公的個體記憶轉化為集體記憶,觀眾認識到敦煌是獨一無二的人類藝術寶庫,了解到敦煌壁畫需要迫切的保護,文化歸屬感大幅提升。影片結尾五湖四海的人積極參與到敦煌莫高窟的研究保護工作中去,角色的身份變得模糊,先前的文化壁壘開始消解,觀眾的認同感和代入感就得到增強。
電影場面打動我們的是其表演之逼真,藝術形象之美,以及深邃而非牽強附會的思想?!段釔鄱鼗汀肥且惶斯澴嗥骄弲s滿懷熱情的旅程,去除掉故事的誘惑,更顯超越性的精神內涵。敦煌勾聯起的是大眾共同的文化記憶和民族情感,我們得以站在更廣闊的角度去思考傳統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實現“大也,盛也”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