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第一課 [組詩]

詩人李不嫁

九個屈原

屈子祠里塑造著九個屈原

一律峨冠博帶，一律赭黑，愁眉苦臉

不難理解，如此長年累月

被供奉在空曠的大廳內

誰不會面面相覷，

乃至分不出哪一個是真的自己？

如果不是我們冒雨來訪

給他們清點一下人頭

江上的龍舟，在煙雨蒙蒙中也許會更為孤獨

我說冷，其中的一位趕緊脫下外套

我說下山路滑，另一位遞過腳上的長靴

我說雨水澆滅了我的煙頭，他們齊刷刷掏出了火種

詩歌的第一課

窗外雨聲喧嘩，但我們正襟危坐

開始聽詩歌的第一課

在屈子書院

盡管主講人已站成雕塑

但我們不敢絲毫怠慢

因為遲到！

雨水都替他磨過墨了

汨羅江已給他洗過筆了

盡管青山端坐如私塾里的童子

只等先生戒尺一響

便雀躍著下課，但我們仍需繼續聆聽、補習

那離字難寫啊，需十個筆畫；而騷，簡化后

還那么復雜

獨醒亭三詠

一 詠

都醒醒吧

繁華都是虛幻。山花迷眼

蟬鳴急切，汨羅江用逐年加固的大堤

向我們警示

夏天來得越熱烈

越易引發洪水、內澇和外患，以及特大干旱

夢中的，也醒醒吧

趁滄浪之水還清

可以濯吾足；趁自己還有三分力氣

去江上賽一次龍舟

趁燕子還在檐間呢喃，將一部《離騷》，倒背

如流

二 詠

亭不高，八角，飛檐

又依山而建

仿佛隨時可以振翅而飛，像一只蒼鷺

山也很矮，但秀麗、蔥蘢

緊傍著汨羅江

仿佛秤砣，稱出八百里洞庭湖的重量

我們卻是醉了！攜酒來，興盡歸

也沒多敬他一杯；也沒道一聲老兄留步，下

次再敘

三 詠

亭前的荷花

開也燦爛，凋亡也迅疾

像我那些早逝的詩人兄弟

以流星寫下燦爛的絕筆

更遠的年代，有我視為兄長的昌耀

在青海終結華彩樂章；

靦腆的海子，走向了山海關

都是些以命相搏的人啊

因為你樹了一個榜樣：

難怪你的眼神深邃、鎮定，對死亡充滿了蔑視

晉太元中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陶淵明《桃花源記》

武陵人捕魚為業

而魚把他當宿敵，恨不得溪水枯竭

而后世人把他當父親

作為自然遺產的發現者，他擔得起這個名號

我見過那佝僂的雕塑

一頂斗笠，一蓑煙雨，一把小胡須

一個普普通通的漁夫

看起來，不像個撒謊的樣子

我見過很多處桃花源，都把同一篇文字

刻在醒目處

但我從不害怕迷路

通往桃花源的路不止一條，離開的路也不止

一條

慶歷四年春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

——范仲淹《岳陽樓記》

怎么說呢？洞庭湖日漸瘦身

仿佛為新修的每座大橋

減少施工難度。而我十分懷念

數十年前的躉船

穿過湖上的漫天飛雪

舉信號旗的人立在船頭

凍得像江豚，咧著一張大嘴苦笑

我也懷念岳陽的朋友張靈均

酒至半酣時，用純正的湘北方言

用散文，替古人分一半憂患

我更懷念慶歷四年春

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重修岳陽樓

未用一口鐵釘。刺鼻的油漆味兒，飄過了湖心

崇禎五年十二月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

——張岱《湖心亭看雪》

有過一位朋友，姓甚名誰的

住西湖數年

邀我往湖心亭看雪

十二月的寒夜，風似剃刀削面

惟長堤溢彩、湖心亭鼎沸、與余舟轟鳴，舟

中人狂呼而已

有過一位相公，姓張名岱的

獨往湖心亭看雪

喝黃酒的人都癡啊

他鄉遇故知，于是溫酒入喉

作揖而別。湖上影子

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扁舟一芥，舟

中人兩三粒而已

壬戌之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蘇軾《赤壁賦》

他年我若游赤壁

也當選農歷的七月十六

看月出于東山之上

水光接天處，有人遺世而獨立

他年我若寄身江湖

如蜉蝣，如滄海一粟

請湖北的好兄弟，駕一葉扁舟

叩舷而歌；請湖北的文藝女青年

將那洞簫嗚嗚吹起

山間明月朗朗，江上清風徐來

照亮古今的，也必照亮你我

拂過我衣襟的，也必拂過蘇東坡，且不留一

絲褶皺

永和九年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

——王羲之《蘭亭集序》

是筆，就要有鋒

就要有骨。柔軟到極致時

得用一些手腕

來入木三分。所以我慣于用狼毫

想他人不敢想

寫他人不敢著墨的字、詞，或句，或篇

所以我更喜歡長鋒羊毫

軟，才能寫硬字，才能把最簡單的人字寫大

我們的老師傅

收乞丐為徒，也收出家人為徒

乞丐們死了，他們的字盛行于世

出家人活著，他們的字，同樣盛行天下

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

愈少時則聞江南多臨觀之美，而滕王閣獨為第一，有瑰偉絕特之稱。

——韓愈《新修滕王閣記》

古人愛音樂，是鐵了心的

如此浩繁的一組編鐘

居然全用生鐵鑄成

其工藝之復雜，遠遠超出

鋤頭、犁鏵與箭鏃。這也就印證

如狼似虎的時代，搞藝術的人

是鐵了心的；被藝術搞的人，得準備

自我毀滅的勇氣

如我今日登臨的滕王閣

自建成之日，就一毀再毀

一建再建，前后多達二十九次

仿制的編鐘像廢鐵，誰也奏不出想要的曲調

好大一座墳

我見過最大的墳

是孔子的墳。在孔林

一座北方蒸屜樣的巨大土丘

由千萬個饅頭狀的小墳頭

——他的后裔們

拱衛著，端坐于昏暗的松林深處

其上，瘋長著數人高的灌木與雜草

其下，靜穆著歷朝歷代的碑刻

煞是森嚴，煞是穩如泰山

亦如泰山壓頂

我去時烈日當頭

但不見一只鳥飛過，遑論烏鴉

小徑如蛇，但不見動物出沒，遑論青蛇

好大的樹

孔府的蒼松

一棵比一棵遒勁

也許是在圣人府第長大的

這些樹也懂得禮數，依長幼輩分

按尊卑貴賤，排列得井然有序

你看門樓內那幾棵迎賓樹

盡管已死去多年，

碳化的軀干和虬枝形似蒼龍

但仍在恪盡職守，迎來送往，對每個人打躬

作揖

所以我小心又小心，唯恐驚動

傾斜的那一棵，伸出爪來，將我拎進空中

午宿南臺寺

我睡得像一只老虎歸山

四肢相抱，收斂了雄心萬丈

我睡得如此久長

渾然不知寺里的銀杏樹

由青綠轉為金黃，滿身白果累累

掃地的小和尚，一扭頭，已然須發皆白

我不知曉一場大霧隨暴雨

在午后摸上山來

云海翻騰，揚起千萬張白帆

將我與南臺寺，將南臺寺與南岳七十二峰，

浮出了人間……

去南岳看日出

記得當時青春年少

為了看日出，我們起了個大早

像一群快樂的猴子，嗖嗖嗖躥上山頂

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霧

將我們罩得嚴嚴實實

猶記得你像失散的小鳥，在密林某處，聲聲喚

——你在哪兒啊

而我，在多年后

重新登頂時

仍不忘用蒼老的嗓門應答：親愛的，我還在

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