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岷詩歌代表作品選

劉潔岷

和W.S.默溫，回蘇東坡的一封信

幾乎在一千年以后

我仍然問著同樣的問題

——W.S.默溫《給蘇東坡的信》

那些樹，那些千年的古木

從夏天的熱浪陸續撤出的樹木

松蔭匝地的空空院落傳出棋語聲

五老峰巒如夕照中神情孤絕的老者

云端之上，鷹擊打黃銅心臟

星空下的一切都是事發地回放

應該是那樣選擇不由得如何選擇

知道怎樣選擇進行那樣的選擇

提出的問題往往就成答案

弈中，今夜會有多久

百靈銜含所有黎明來去

鳥問雀答取消所有的問題

或飛瀉答案激蕩懸疑的空蒙

對坐者以難以想象的姿勢沉沒

山鳴谷應，月亮映照凝固的瀑流

2022.9 贈亦來

指紋采集

一些穿衣服的人隨機進入房間

在門把手、杯沿和皮膚上留下指紋

在打開的窗，在拆開的浮點顆粒安全套上

煙蒂上的指紋和口紅

是不是不同的嘴唇與手指留下的痕跡

快遞員帶上你的指紋騎著摩托車

去到遙遠的有小尾巴動物追趕他的森林

一兩枚輕微的指紋在雨中顫抖的橋上

像透明的影子那樣

被抖落了

需要像修復前妻的照片那樣修復

有大量的插圖和涂改筆畫的記憶之書

隨著被打濕的紙張洇暈、擴散

是被一一拆解消失的指紋

是放在洗衣機里的指紋

如果我們的城市能夠停止運轉

那么所有的指紋就會著魔般地紋絲不動

我看見我站在昨晚去過的茶樓門口

嘴唇翕動，并意識到，修復指紋就能

修復你和我們的整個生活

2019.1

濱湖集：在節日與節日之間

節后的人群都涌向車站和機場

白雪在香樟樹的葉子上收縮著滴落

今年的去年已經開始在記憶里存儲變焦

兩個戀人，具體說來是一對相處多年的夫妻

他們碰巧坐在同一班地鐵上

那些約會一般的日子，那些駛向衰老的

一個個留下了連拍照片的瞬間

也像一個紅色的激光點曾跟隨舞動

連同不斷的語音播報的嗓音

那種親切，在清冽的氣流中回蕩

他們天色昏暗時從床上

慢慢挪移下來，洗漱，整理衣裝

衣服的 聲里夾雜有彼此的呼吸聲

先后出門時告別并帶上頭天的垃圾

在石牌嶺路大街上一度失聯

2019.1

歲暮抒懷或柚子樹

打開舊報紙的時候

上面登載著自己的遺像

有位大媽在大街上突然意識到

出門忘記了攜帶自己的美麗

一本書有與其厚度不相稱的重量

書頁咯吱吱如鐵門一樣開啟

現實都是烏托邦小說改編的或是續篇

一棵柚子樹已承載不了枝頭的柚子

每一個站立的地方都是痛點，寂靜

是一種深深打入內臟般的寂靜

2015.12

還鄉：有人喊我媽的小名

和媽媽在小巷子里走

那是她和父親小時候住的地方

她73歲了，眼神不好

一起的還有從新奧爾良

回來的表弟一家

當我們去一家銀鋪買手鐲

我媽被一個更加老的人喊住

她喊她的小名她們彼此

辨認，當初小鎮的兩大美女

在歲月的另一端會合，戴著

滿是皺紋和白發的面具

媽媽回來對我念叨：小櫻姐

把我拉住喊我的小名

我提議我們再去看看小櫻

于是下午我們就再去了一趟

提著銀鷺八寶粥，其間

我和媽媽先去了那小巷子

小櫻不在那兒問問周圍的

也沒人能告訴我們她在哪里

我們在整個小鎮逛了幾圈

再沒有人喊我媽，她也沒有

找到可以辨認出來的人

2010.7

郭茨口夜市的綠豆湯

老婆婆每天賣煲和綠豆湯

細眼睛的小姑娘每天賣涼面

坐在湯圓、桂花糊后面的是一位白胖大嫂

一年后還是這樣

我來到漢陽好幾年了，幾乎每天都經過

這個亂糟糟的夜市

除了下雪，我每天都能看到

這些固定的人在這兒出售固定的東西

有時候我經過她們后再轉回頭去看

她們還是在原地：聲音與形象

有時候我回家換成我父親去看看

他看到的也是一模一樣，這有點意思

我覺得她們演得可真好

這位老婆婆，這位細眼小姑娘，這位大嫂

我和高柳，還有啞君、周瑟瑟等常來此轉悠

他們可以證實我所說的

老婆婆的老伴說老婆婆準備八月份去世

這是商量好的，現在才七月不到

小姑娘的變化是看不出來的，一如她的涼面

經過夜市時我有時盲目地想一些事情

外地的葉匡政也來過，幾個月后

他在雜志上寫道：“第一口綠豆湯的滋味，就是

生活的滋味”他寫得不錯呵呵

他以為他喝的是真的，喝吧喝吧

2001.6

白 鷺

一只白鷺飛來

滑入附近的杉林

這事，我對二三人

提到過

一行白鷺回翔著

在一小片杉林上

那天，我開始寫信

我說：那是真的

被一場暴雨驚醒

我起身奔向那座林子

林間黑乎乎的，而幼鳥

白花花鋪了一地

19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