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西才讓
看他鎧甲襲身,大氅裹風飛揚,
看他三寶在手,
胯下棗紅馬怒目回顧,
馬蹄之下,降色山岡如蓮花寶座。
身前,愛妃珠姆高擎銀杯,
杯中酒液輕輕蕩漾,
渴望男兒臟腑的吸納。
這女子黑發如瀑,其上綴滿黃色琥珀,
眸中一縷擔憂,一絲眷戀。
且讓白色長髯的慈目祭師,
替我長吟祈禱詞吧,
且讓麾下戰士替我蹈唱出征歌吧,
現在,我只執墨筆寫下當年的壯舉。
白天,是賽馬會。看臺上
我目睹騎手于馬背上俯身抓起地上的
哈達,勇氣和自信又回到他身體里。
我看到帥氣的小伙兒挽弓搭箭,
射向虛空的箭鏃挽救了他的愛情。
把馬背當作山丘的少年,
以騰挪閃轉的方式留住了他的時光。
夜里,我回到賓館。約好的畫家
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她做出了
放我鴿子的決定。我只好打開筆記,
在速溶咖啡的清香里寫下短詩,
想拯救自己在玉樹州經歷的好情緒。
寒冷的海宴縣街頭,售賣牛羊肉的
年輕商販在切割架子上的凍肉,
門牌之上,還是高樓。樓頂之上,
是鉛色天幕,壓迫著特別安靜的人間。
我打算買些東西去看望這里的某個文友,
半年前他曾寄一本雜志給我,
雜志內,他用抒情的文字
歌頌過海北自治州迷人的下午。
但我忽然改變了計劃:從肉鋪里
漠然走出的那個腳蹬馬丁靴的漢子,
像極了走出封二生活照的文友。
延著一條曲折的山路,他緩慢行走,
終于登頂了。
其時,太陽已到中天,空氣燥熱,
連山脊上都無風,山下靜默,不似人間。
他有點驚慌,感覺到不正常,
就想得趕緊下山,
不然,這熱鬧的人世,將與他無緣,
這荒蕪的人世,
他得一人長久獨占——
啊,這必將是他最大的恐懼。
我想我聽到了唐古特人的馬車
碾軋過凍土時的隆隆聲,
我想我聽清了馬車上的女人
對懷中嬰兒的輕聲低語:
“小哈老,等你睡醒,就到家了。”
當暴風吹拂起黃河岸邊的沙粒,
當黃色天宇下的營地無跡可覓,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的現狀:
“那終點,得有向導才能抵達。”
我想這貂皮領簇擁著濃密胡須的
馬車夫,才擁有真正的自己。
注:哈老,藏語,旱獺之意。
從房間里走出,走向郊外,
他知道自己已走出了囚禁之地,牢頭
跟他長得一般無二。
從郊外歸來,走入房間,
他感受到了新生的自己還是需要一定的約束。
鏡子前,他看著鏡子里的那人,
陌生,茫然,又愚蠢。
他痛恨這個人,想毀了,再重塑出來。
因此,出走和歸來,
就成為很有效果的重塑的方式。
簡單的過程,帶來了可怕的后果:
當他第九十九次從郊外回來,
一進房間,他就完全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