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與諍,楊 鑫
(常州大學 周有光文學院,江蘇 常州 213146)
近年來,聲音敘事成為關注熱點,從聲音敘事角度審視小說,可以拓展小說的研究范式。聲音敘事的背后,實則是作家對于時代和人的欲望、隱秘心理的考察與虔誠記錄。《廣陵散》是郭平歷經二十多年的沉潛之作,追蹤其創作軌跡,這本最初于1998年完稿的《廣陵散》,是對于一群民國琴人傳承精神的記錄。二十多年過去,郭平將故事設置在現代背景下,對中國傳統的審美理想進行討論,融入自己的價值觀念與理想之境。改寫后的文本以古琴為中心,講述了一段關于知音的往事。周明與徐大可兩個青年學生在音樂學院相遇,由此展開了命運的交集。他們不斷地去追尋自己的夢想,最后在世俗的浮沉中作出了與最初的本心截然不同的選擇。這兩個人物可以視作郭平作為一個藝術家個體、藝術家人格的“一體兩面”。[2]作為中國當代古琴題材小說的重要作品,郭平的《廣陵散》中蘊含了豐富的聲音現象。
依循聲音線索進入文本,我們可以窺見當代社會在欲望中浮沉的人性嬗變。從聲音敘事入手,探尋郭平筆下處于時代浪潮中各個音樂人的精神世界和價值選擇以及音樂市場背后的內涵和現實折射。借聲音敘事分析小說的故事建構,發掘通感手法對于抒情性意境建構的推動以及文本鮮明的復調結構和互文性,在此基礎上對聲音的內部含義進行分析,從而探討人物之間擬聽關系的建立。
在《廣陵散》中,郭平刻畫出了形形色色的琴人眾生相。這些琴人憑借自己的本能與直覺,作出了各自的選擇,體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價值觀。郭平展示了理想與世俗的矛盾與沖突,揭示了日益增長的世俗化趨勢。他以絕對的客觀去勾勒人物的嬉笑怒罵和悲歡離合,讓讀者進行評判。
因與嵇康臨刑前“《廣陵散》于今絕矣”[3]的慨然長嘆密切相關,“廣陵散”成為了某種罕見的高尚精神自此消亡的標志。《廣陵散》正是現代人對古人知音式書寫的回望。郭平以此為題,正暗示了小說主題“知音精神”的消隱。郭平為兩個人物的相遇賦予了古典的詩意,即聞聲知人。徐大可敏銳地根據琴音和認知經驗對周明的經歷作出了判斷聽了周明的琴,認定“這是個沒有經歷過傷痛的學生”。這種知音,遠超過了知琴音的界限,已經到達了知命運的領域。
周、徐二人的交往過程與琴曲《高山流水》的走向極為相似,形式上都經歷了合——分——合的過程;從精神來說,《高山流水》背后的知音情結,也與周、徐二人相通;從故事結局來說,伯牙絕弦與長清喑啞更是異曲同工。周明和徐大可仿佛磁鐵的兩極,一個出生于普通幸福的城市家庭,善良純粹、敏感脆弱;一個出生在風雨飄搖的農村家庭,精明世故、內心強大。他們所學的樂器是他們內心世界的投影。若生活按既定的軌跡運行,兩人的人生便可以看到盡頭。但好的小說情節勢必是跌宕起伏的,郭平悄無聲息拉緊了弦,令原本平和的曲子陡然變調,故事走向開始緊張,二人的命運也出現了交錯。
對徐大可來說,古琴的燒毀、盲眼、投資的失敗、夫妻離婚、罹患惡疾,一切都在逼著他走向絕路。生活的接連打擊令徐大可的內心發生了質變。但在一系列打擊后,他看破紅塵般地從世俗中掙脫了出來。而原本心性純直的周明在經歷爾虞我詐的職場“潛規則”后,逐漸意識到如果脫離生活就不會真正懂琴,于是,他走入俗世,打算拿下古琴界的話語權。周明與徐大可的變化截然相反,兩人的人生選擇徹底反轉。郭平將現代人的世俗欲望赤裸展現,頗有放任人物自如選擇的態度。他所顯示的,是惺惺相惜后的“各投明主”。對于出世和入世的選擇,郭平的態度并不是昭昭在目的,“反轉人生”背后潛藏著郭平作為琴人對世俗情趣的深刻理解。
古琴幾乎不以合奏的形式出現,它的孤寂仿佛與生俱來。古人彈琴也往往以獨處居多,如,“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惫皆凇稄V陵散》中,借小說人物之口說出“古琴這東西,太孤獨。”[1]6延續了追求“真音樂”的琴者,就得忍受孤獨。在其小說中,塑造了周明前一輩的琴人,他們的理想之境與現實生活糾葛許久之后呈現出來的精神境況。古琴是他們寄托心志的媒介、精神伙伴、情感的知音。魏晉士人遭罹亂世,心思多敏感孤哀。他們陷于既想逃避亂世、又要發抒己志的矛盾之中,于是,只能棲情于琴,[4]如嵇康“彈琴詠詩,自足于懷。”《廣陵散》中的琴人亦是如此。
郭平筆下的遲暮琴者,有著對于“真音樂”的追求。他刻畫出了兩類琴家形象。第一類是為音樂而獻身的古琴家及周圍愿意為他的事業奉獻的角色,以鐘鴻秋和弟子齊丹青為典型。古代琴人以琴作為道德標準的載體,嵇康作“《長清》者,取意于雪,言清潔無塵之志,厭世途超空明之趣?!盵5]郭平以“長清”為琴名,正映射出鐘鴻秋其人的高潔品行與崇高的古琴精神。鐘鴻秋死后,齊丹青用一生為其整理琴譜,何嘗不是為心中的“真音樂”獻身?二為“落寞自白”的古琴家形象序列,以陸近春為代表。他從不參加琴會,生活分明很困頓,卻不收學生,也不賣琴。他的出發點是不想琴被世俗沾染,保全琴的孤高。小說中,古琴被列入文化遺產后,一時人們趨之若鶩,但琴的精神也失去了。陸近春的妥協,使他完成了從殉道的孤獨者到入世的琴人之間的角色轉變。
嚴格意義上來說,陸近春與周明都屬于從落寞中走出來的琴人。理想人格與現實人生的矛盾是他們無法擺脫的魔咒,現實的局促又將他們從理想中強制喚醒。他們所謂的積極轉變中其實暗含無奈,看似豁達的言語中隱藏著痛苦。郭平用一群琴人的人生軌跡積極地回答了何為“真音樂”的命題:藝術和世俗并不是對立的,孤芳自賞從不是“真音樂”的唯一演奏形式。
在《廣陵散》的敘述中,傳統文脈仿佛一條泥沙俱下的河,人物裹挾其中,或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古典文化與現代資本沖擊的扭結中,有人受其震動,有人疲于奔命,也有人迷失其中。
從仿古琴,到致力復刻“長清”,劉進一是名副其實的“琴癡”。郭平在《在異鄉》[6]中也塑造過類似的角色。若將《寶石藍》中的阿立與劉進一進行對比,可以發現他們的相同點。阿立迷戀青花瓷,只燒青花瓷令他破產,成了赤貧者,劉進一也曾陷入相似境地。但兩個人命運走向不同:阿立在生命的最后燒出了漂亮的青花,而由于“長清”喑啞,劉進一是否能制成“長清”則成了未盡之言。
郭平有意刻畫劉進一這類迷茫追尋的角色,意在描繪時代洪流中的多樣人生。盡管《廣陵散》中的人物更傾向于努力博弈,有著各自的不懈追求。但是,在現代資本的影響下,他們的精神逐漸被同化,因此,他們追尋的幻夢如同海市蜃樓,無法覓得。在《廣陵散》的時代背景下,劉進一這樣原本的逆行者,很大程度上會像小說所暗示的那樣,被迫屈服于現實,融入世俗。
郭平兼具小說家和古琴家的雙重身份,著有《古琴叢談》《魏晉風度與音樂》《陶淵明集譯注》等學術專著,多年來對古琴與音樂有著深切的體會,同時,也傳承著傳統琴人與文人的風度和精神氣脈,因此能以身臨其境的感受和同情,深刻地刻畫出音樂界種種現象。他在小說《廣陵散》中對于樂理、樂器的描摹不僅呈現出其學者風范及文人的審美趣味,更折射出人文關懷與深邃的思考向度。
2003年,古琴被列入“世界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代表當下人們對于古琴藝術的高度重視,也由此與利益糾纏。郭平以此為時間節點,著重描繪了申遺前后古琴市場的變化,揭示了資本對古典音樂文化的傾軋,也寫出資本對于傳統音樂的傳播和推動,對當時音樂界的現狀進行了透徹的分析,探討利益鏈條背后的成因。
《廣陵散》中,以嚴重為代表的商人將琴作為投資品,待價而沽,古琴炒作構成了小說重點敘述的內容,拍賣是其主要形式。資本和作為商品的古琴反復循環,直到收到最想要的“長清”,甚至擁有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下表列舉小說中部分琴的拍賣成交價:

琴名式樣朝代原有者第一次交易價最終成交價長清伏羲式唐鐘鴻秋/兩億八千萬南風/南宋宮廷御用三百萬三千六百萬中和/明錢靜廬一千八百萬七百五十萬有腹款列子式明洪武許聞韶無款仲尼式明許聞韶荷樵仲尼式明許聞韶共一百八十萬九百六十萬四百萬六百八十萬松云仲尼式宋唐遇川隱秀落霞式明唐遇川不到一萬六百二十萬六百三十萬
從表格中,可以發現古琴拍賣市場的巨大利潤。資本家低價買入,再高價拋售,以此牟利。劉進一曾因自己斫的琴無人問津而窮困潦倒,古琴申遺成功后,他的琴卻賣出了高價。更有甚者,如季風等外行人乘著形勢,借古琴來包裝自己,從而獲利。
拋開申遺的影響,名人效應也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
在古代,名人效應就給商家帶來了十倍的利益,遑論信息發達的現代社會。在《廣陵散》中,但凡名家彈過、流傳有序的琴都會備受關注。如“南風”在第一次拍賣時無人問津,后來琴的身世被考據發現,價格也水漲船高,到最后拍賣時價格已飆至三千六百萬。
被利益侵擾的古琴,在資本的推動下獲得了廣泛關注。但與此同時也面臨著不再純粹的風險。當古琴成為奢侈品,它就成為吸引追名逐利者為其服務的誘餌,真正的愛琴之人只能“望琴興嘆”。小說里琴人心中的圣器“長清”被嚴重拍走,正是資本徹底入侵的標志。郭平以長清“喑啞”作尾,令其死得其所,或許正是為了守護古琴的最后一抔凈土。
歷來便有對“權術”“學術”關系的爭論,最典型的是蔡元培所提出的“學術自由”。但他忽視了學術與權術的關聯,結果以失敗告終。大部分情況下,學術是在權術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政治內容的介入是所有文學作品都必須面對的情況,現當代文學史上出現的“共名”正是文學作品順應政治發展的結果。
在《廣陵散》中,權術對學術的影響可以具象為物質社會對理想主義者周明施加的影響。在構建文本時,郭平將兩者之間的多重博弈投射在了周明身上。周明最后做出的選擇其實是兩者制衡的結果。面對著以古琴為中心的個人世界,周明將它分成兩面,一面是有意逃避卻又無法離開的功利世界;而另一面是心靈安處。隨著生活的磨礪與年歲的漸長,周明選擇投身于生活洪流中,在兩者之間找到了平衡點,真正達到了不喜不懼的境界。在塵世中,周明跋山涉水前行,告別了部分自我,這些殘酷的告別正是人生的存在真相。在這過程中,他獲得對萬物、對古琴、對人、對世界更為廣大的寬容與愛。[7]
毋庸置疑,權術占比過重必然會影響學術的純潔性,導致文學趨于功利,如漢大賦的“勸百諷一”。但若沒有權術,學術就喪失了發展的根基。因此,對于兩者之間的關系,我們必須客觀、正確地去看待。
中國的雅俗觀念最早出現在聲音領域,與古代因政治因素區分不同(“風雅頌”),現代的雅俗則傾向以個性化的審美趣味劃分。郭平對流行音樂顯然是不予置評的觀望態度。他有意將小說背景置于多元文化因素交匯的時代,使傳統與現代相互碰撞,在雅與俗的呈現中,自然流淌出對于人世的關懷。
在小說中,古琴是古典音樂具象性的符號,與之相對應的是流行音樂。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地位并無高下之分,即古典和流行并不是雅俗區分的唯一界限。小說中存在兩組雅俗的對立。一對是雅樂和俗樂,如古琴與嗩吶的隱喻,對于二者演奏人的出身、出場方式都有著明顯的區分。另一對則是純樂和具有消費性質的流行音樂。
小說所描寫的是世俗,而非惡俗。文本所涉及的兩組對立的雅俗觀念,是涵融而不是排他的。事實上,由雅到俗的演變趨勢是歷史的必然。無論是作為高雅文化代表的古琴曲,還是流行音樂的情歌,都難逃被物質世界同化的命運。在兩者的抉擇中,郭平推崇雅俗共賞。徐大可將“平調第一操”的古琴曲《普庵咒》改編成用嗩吶吹奏的管弦樂,備受稱贊。這正體現出郭平通過雅俗的交融來揭示“偉大的事物都是凡圣一體的”這一哲理。
聽覺藝術和視覺藝術之間的關系歷來被人津津樂道。蘇東坡提出了詩畫一律的觀點,即詩和畫雖形式不同,但所形成的藝術效果是相近的。作為以視覺捕捉的繪畫和以聽覺捕捉的詩能夠相通,正說明了視覺和聽覺是可以借用的,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通感現象。通感隱喻多見于文學作品之中,是一種感性的語言寫作行為,它通過一種感官或多種感官共時、疊加、轉移某一感覺或多種感覺之后,產生一系列超常、奇特的語言、語義效果。[8]徐大可和周明談論起自己為何會對余韻產生憐惜感時,曾說:
我每次聽她彈箏,都覺得她彈的是古琴,是嗩吶,是一棵大樹被狂風吹折了枝干,是河水斷流的蒼涼,是一個人在荒漠邊孤獨地行走邊仰望冷月。[1]125
由于音樂只能通過聲音進行傳播,必須完全依靠聽覺來激發聽眾的想象力,于是在構建文本時,郭平將聽覺感受轉化為視覺感受,在聽眾內心構筑聲音“畫面”,從而引發共鳴。郭平借通感的手法,調動了讀者的多種感官,表現徐大可內心的神秘遐想,營造了獨屬于余韻的音樂氛圍。這種例子在《廣陵散》中俯拾皆是。
聲音的意義也取決于聆聽者與聲音景觀之間的關系。[9]《廣陵散》中的人物普遍具有音樂思維,當他們聽見聲音時,會自然而然地將之與音樂結合起來。徐大可主持父親喪禮的飯局后,從“光榮大酒店”回家的路上,他“好像聽到了嗩吶的聲音像風一樣從田野里吹過來,好像遠處有另一條河流動的聲響。其實,除了零星的狗吠聲,此刻萬籟俱寂?!盵1]156徐大可熱愛音樂,嗩吶可以說是他晦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于是,當生活再次給了他雷霆一擊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嗩吶。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所寫的琴和琴家是虛構的,但可以在現實中找到一些原型的身影。如鐘鴻秋之于近代古琴國手管平湖、齊丹青之于管平湖關門弟子王迪,周明之于郭平。另外小說中出現的古琴曲,如,《文王操》《瀟湘水云》等以及引用的古詩詞句和名人題跋都是真切存在的。這樣一來,仿佛書中世界和現實世界有了一個接口,讀者就可以對其中的音樂世界產生共感,小說中的情感就通過曲子傳遞到讀者心中,以此增強抒情效果。
克里斯蒂娃把產生在同一個文本內部的這種文本互動作用叫做互文性。[10]本部分將從小說文本與外部文本、小說文本的構成元素、內部文本的互文關系等方面入手,分析《廣陵散》中的互文性。小說中,“高山流水”的故事出現了三次:它和文本形成的互文對照如下:

第三十一頁徐大可周明談心徐大可對周明第一百五十一頁徐大可周明對話徐大可對周明第一百六十七頁周明嚴重對話周明對嚴重(引出情僧藝伎的知音)
表面上看,“高山流水”雖然只出現了三次,但由它所衍生出的“知音”幾乎出現在每一節文字中,它的精神貫穿小說始終,以此展現了文本的互涉關系。
1.敘事媒介的互文——古琴意象
縱觀“知音文學”的發展歷程,不難發現古琴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伯牙子期的君子之交即是因為伯牙彈琴,兩人因琴結緣,互引為知己。周明徐大可相識亦是如此:周明撫琴,徐大可聽,兩人在無形之中完成了精神的交匯。古琴的存在使得可能不會產生交集的人成為了朋友,它是兩個人命運的聯結點?!伴L清”作為小說中最重要的一張琴,它見證了數代知音的惺惺相惜:大莊與明子、鐘鴻秋與齊丹青、周明與徐大可,可以說它是“知音”的隱喻和見證,也是《廣陵散》整篇小說的精神支柱。最后徐大可死后,周明的知音不在,再彈“長清”已然肝腸寸斷,正是一種知音精神寂滅的映照。
2.故事巧合的互文——琴損人亡
《呂氏春秋》記載子期離世、伯牙破琴,賦予“高山流水”知音難遇的內涵。郭平在《廣陵散》中,也設置了類似“伯牙絕弦”的劇情:恰逢徐大可死去,嚴重拍到“長清”后交由周明上弦,長清卻失去了振動的生命。郭平在小說中反復強調古琴喑啞和孤獨的命運自它誕生時就已經注定。這使古琴的地位漸漸沒落,正如當下眾多傳統文化。無論是伯牙子期,還是周明徐大可,他們的知音故事都頗有悲劇色彩?!爸?只是一個理想的圖景,現實生活中,難以完滿。”[11]郭平以《廣陵散》為題,一開始就暗喻人物的悲劇命運。嵇康毅然赴死而《廣陵散》永恒,“長清”喑啞但知音精神仍在。
小說中能真正稱之為知音的,多為一死一存,所寫的珍貴情感均歸于破滅。大莊死而明子存、鐘鴻秋死而齊丹青存、徐大可死而周明存,到小說結尾的時候,三對知音唯余下周明一人,此時的周明又深陷于生活的泥濘中輾轉前行。周明追隨鐘先生,是對古琴品格的執著。周明于鐘先生是后來者,又何嘗不是跨越時間的知音?在齊丹青逝世、周明轉變后,鐘先生真正的知音還剩多少?徐大可負債累累也想買下長清送給周明,這是他對周明的承諾;周明即使在被徐大可疏遠時,也依舊囑咐女友每月從卡里劃出六千給徐大可。他們有過錦上添花,也曾彼此雪中送炭。伯牙的琴只有子期能聽懂,周明的堅守也只有徐大可能理解。所以當周明作出改變時,其他人都樂見其成,只有徐大可扼腕不已,認為他失去了本心。
3.文本嵌套中的互文——琴人心跡共振
在《廣陵散》中,郭平以當代為主、過去為輔進行了文本嵌套,描繪了一場“戲中戲”。周明在咂摸如何將琴音彈“厚”的學步階段,百無聊賴地每日泡在音研所的資料室看書,也透過王維、陶淵明的詩文破解了琴人譜曲的諸多心跡。無意之中周明發現了一部名為《明子日記》的手稿,其中斷章的琴譜和記述,讓周明感到這仿佛是一個人全部的生命史和心靈史,同時,這本日志也恰好記錄了一段有關知音的故事。后來,飽經風霜的徐大可以手札為藍本創作小說,實際上就是一部經過淬煉的“大可日志”,二者形成了文本內部的互文。這種方式使得各敘事者和其故事處于不同敘述層。[12]周明不斷去品讀這個手札,并實地考察,以探求《明子手札》的真實背景。對于讀者而言,首先關注的則是處于故事層的周明與徐大可,其次才是屬于二度敘事范疇的《明子日志》。
從敘事中能明顯看出周明、徐大可、余韻和明子、大莊、葉子有著極為相似的命運??梢哉f,《明子日志》是周明和徐大可的心靈鏡像,大莊和明子既是他們的前世顯彰,也是他們未來命運的征兆。[13]周明品讀明子手札時意識到了兩者的相關性,并將兩人的處境進行了類比,受到啟發,作出了與明子不一樣的選擇??缭綍r間和空間,兩組少年人的命運歷程驚人地相似,作者設置了這樣宿命般的巧合,使《廣陵散》知音難得完滿的悲劇主題和情感深度得到了強化。
同時,這一內部互文又形成了復調結構。米蘭·昆德拉在巴赫金的基礎上,闡述并發展了小說結構上的“復調”,強調小說結構安排可以吸收音樂結構——“同時展開兩個或者若干個聲部(旋律),它們盡管完全合在一起,仍保持其相對的獨立性……偉大的復調音樂專家們的一個基本原則是各聲部平等:任何一個聲部都不能超越其它,任何聲部都不能只充當簡單的伴奏?!盵14]《廣陵散》分明暗兩條線:一條是周明和徐大可,一條是明子和大莊。兩對四人各自代表一個“聲部”,四個“聲部”交織,以雙螺旋結構完成了一場人與人、時代與時代的對話。周、徐二人的議論在小說中并不是性格刻畫和情節展開的手段,也不是作者聲音的傳聲筒,而是從屬于主人公本身的獨立意識,與作者的議論具有同等的分量和價值。他們對于藝術和生活、理想與現實的爭論,其實正是作者想要傳遞的。
小說文本除了寫與讀之外,由于筆法、訴說方式的不同,又帶有著“聽”和“說”兩種功用。在小說中,運用人物對話、聲音敘事、通感等修辭方法,來呈現這種功用十分常見。但《廣陵散》這一以音樂為敘述主體的小說文本,在其內部敞開聲音的功用,或許能為我們展示更多的可能性。
《廣陵散》中存在著大量的人物對話,形成了一種潛在的“互訴、互聽”的關系。無論是頻繁出現的對話,還是琴音等聲音景觀,都需要讀者調動感官去聽,它們具有客觀實在性。有學者將客觀存在的、想象中存在的以及聲音中隱含的潛在因素概括為“擬聽”[15]。本文借用這一概念。
小說中人物個性的塑造往往和環境密不可分,音景也是環境的組成部分。通過人物自覺或不自覺創造出的聲音,可以窺見其生存狀態。徐大可自小接觸的是嗩吶,自然關聯到他自小到大嘈雜、喧囂的生活環境。他長在鄉村,耳邊聽見的是劉柱子的嗩吶、母親瘋癲時哼的曲子和父親非人的哭聲。這些聲音和痛苦的經歷糅合在一起,將徐大可打造成了粗獷堅毅的漢子。相比嗩吶,古琴的聲音中正平和,在這種環境下,周明自然養成了安靜的性格。兩人所接觸的音景不同,所養成的性格、舉止也大相徑庭。然而,徐大可家庭劇變后赤貧,周明身上有著琴人的清苦氣,這使得他們喜歡的音樂具有一定的共性,是“不撒糖”的。如果音樂是他們占有空間的方式,他們的個人空間其實非常狹窄。縱使他們的內心世界都是廣博浩瀚的,但從未有人能真正理解。在這種狹小的空間下,音樂學院的那片“千載難逢”的草地是唯一可以進行自由發聲和傾聽的地方。在頻繁的交流中,周明和徐大可的關系成為了典型的擬聽關系。
對說話方無條件地積極關注是擬聽展開的首要條件。在這種關系中,周明是徐大可虔誠的聽眾,他從徐大可的閑談中所感受到的,其實是徐大可的精神軌跡。郭平借徐大可之口,用看似平淡無奇的話語,凸顯了歷史和人性中的生存本質。在草坪上的對話、交流,乃至于爭吵,都令他們的靈魂在不停地碰撞。郭平在敘事時,有意將“聽”擴大,使得聽的內容遠大于看,這固然是題材所致,也是為了更好的服務主題。依據小說,可以將周明與徐大可的交往分為兩段,前一段是兩人交心,周明初涉世俗,就是在徐大可的帶領之下完成的。當兩個人漸行漸遠時,可以發現兩人的對話次數驟減。在一只眼睛失明以后,徐大可的心境發生了變化。出于賭氣,周明的聲音常常被他誤解和漠視:寫的曲子被他刻意忽視,撥打的電話被掛斷。對于一個欲望強烈但孤獨自困的人來說,他筆下的歌詞就是他內心訴說的準確表述。聲音具有表情性的功能,因此人物發出的聲音對于情感的凸顯也有一定的作用。無論是“說好三人同生死,大江東去月落西”的歌詞,還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多次夸贊周明的琴品和人品,都表現出徐大可對周明的認可。這說明兩人的內心交流并沒有被人為阻斷。通俗來說,沉默的聲音最為珍貴,最好的聆聽者是能聽見潛在聲音的人。當徐大可與周明中斷聯系后,擬聽關系依舊存在。郭平正是通過擬聽關系的建構,建立了周明和徐大可之間知音精神的橋梁,完成了對知音精神的重現及現代性闡釋。
總之,《廣陵散》向我們展示了知音精神的經常性缺席,呈現出強烈的悲劇色彩。聲音敘事的背后,深藏著俯仰自得的大境界。一如郭平在小說尾聲處所言:“琴跟其他東西一樣,不必拘泥于知識。重要的是生命的痕跡,是人性和個性?!盵1]449作者將自身所學、所感以文學書寫的方式呈現出來,其深層的奧義是穿越知識性的內容生產的表層,對于人性的光輝與失落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