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綱

書名:《過剩之地:美式富足與貧困悖論》
作者:【美】莫妮卡·普拉薩德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簡介:
【美】莫妮卡·普拉薩德
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博士、美國西北大學社會學教授,曾任美國社會學協會(ASA)比較歷史社會學組主席。研究領域涵蓋經濟社會學、比較歷史社會學和政治社會學。另著有《自由市場的政治學》《新財政社會學》。
編者按:
人們通常將美國視為自由放任資本主義的典型,但《過剩之地:美式富足與貧困悖論》破除了這一刻板認知。在書中,作者圍繞美國相對于歐洲在福利供給能力方面的不足給出了新解釋,并認為美國比歐洲國家更自由、干預更少的觀點是錯誤的。在作者看來,美國只是在經濟社會的干預方式上有所區別。同時,由于未能理解稅制、信貸擴張和管制之間的重要相互影響,一些美國政客對民主和經濟造成了嚴重傷害。
當今世界,美國是最發達、最強大的經濟體,但也是全球富足與貧困兩極分化嚴重的國家。一個現實的例子,美國新冠肺炎的死亡率,不僅遠高于全球各國的平均水平,而且在全球所有發達經濟體中排名靠前。數以萬計的美國平民,或因缺少公益性醫療機構的救治,或因無力支付醫療費用,在絕望中離開了人世。新冠疫情進一步讓世人清晰地看到了美國富足與貧困共舞的現實圖景。
美國貧富兩極分化的成因是什么?不妨讀一讀美國政治社會學、經濟社會學和社會經濟史學界頂級學者莫妮卡·普拉薩德的經典著作《過剩之地:美式富足與貧困悖論》,從中或可窺見端倪。
國家是階級的產物。國家一出現,為了實現國家的安全、經濟的發展、社會的穩定,統治階級無一例外地要進行干預(包括今日所說的各種調控)。即便一向以“自由”“民主”而標榜的美國也不例外。不僅如此,普拉薩德在比較分析后發現,美國政府在經濟社會發展中所表現出來的干預熱情與程度,絕不亞于歐洲的工業化國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正是因為美國政府有失科學理性的強干預,潛移默化、日積月累,形成了美式富足與貧困對立并存的矛盾性局面。
美國政府強干預的表現多元而廣泛。21世紀以來,美國政府對貿易、投資、科技、金融、教育、人才、衛生、氣候、環境乃至軍事等幾乎所有領域的干預,世人有目共睹,無須贅述。
如果聚焦19世紀中至20世紀中的百年歷史,了解美國政府強干預的表現及其遺產性影響,毫無疑問,《過剩之地:美式富足與貧困悖論》一書是一個重要窗口與極佳視角。普拉薩德以美國財稅史的演進為主線,對美國與歐洲工業化國家在財政稅收、貨幣金融、社會保障等領域的干預進行了比較與分析,揭示了美式貧富分化對立的生成路徑。
財政與金融是各國政府實施調控也即干預的兩大主要杠桿與抓手。回顧19世紀中至20世紀中這段歷史,美國與歐洲工業化國家的發展路徑及其特點之所以不盡相同,重要原因在于它們在財政稅收、貨幣金融的政策制度取向上出現的差異,由此引致它們在社會保障制度發展模式上的不同選擇,最終形成政府調控貧富差異能力與結果上的分化。
從財政稅收的政策制度來看,美國與歐洲工業化國家在稅制選擇和財稅政策取向上存有差異。從普拉薩德的比較分析中可以發現,19世紀中到20世紀中,在財稅制度方面,美國選擇了以個人所得稅、企業所得稅、遺產稅等直接稅為主體稅種的稅制,歐洲工業化國家則選擇了以銷售稅、消費稅、增值稅等間接稅為主體稅種的稅制。而且美國還配套性推出了諸如稅收抵扣、稅收減免等種種財稅優惠政策,大幅降低了納稅人的實際稅收負擔。
以上兩類稅制具有不同的特點。分別以個人所得稅和銷售稅為例,個人所得稅一方面因其具有累進性——邊際稅率隨應納稅所得額的增加而提高,從而具有調節收入、縮小收入與財富差距的再分配功能;另一方面,其在個人取得所得時征收,稅負無法轉嫁,且納稅人對收入與財富減少的感受直接,因而具有透明度高的特點。相對而言,銷售稅的稅率單一,即不論納稅人購買商品或消費服務的多寡都適用同一個稅率,其結果,低收入者因消費支出在其收入中占比高而稅收負擔率(所交納的銷售稅占其收入的比重)高,高收入者因消費支出占比低而稅收負擔率反而低,顯然,銷售稅具有累退性的特點。
銷售稅的征收基于經濟活動如商品或勞務的交換,只要發生了交易行為,不論該交易是否有利潤所得產生,都要根據交易金額進行征稅。因此,銷售稅雖然在調節收入與財富分配方面存在弱點,但具有稅基寬、稅源廣、稅收穩定的顯著優勢。而且,該稅由納稅人在支付所購買商品或所消費服務的價款時交納,從而具有征收的“隱蔽性”特點,不易引發納稅人的抵觸乃至對抗性情緒。
累進性的所得稅制度有利于調節收入分配、縮小貧富差距。然而在實踐中,美國政府受制于黨派、集團利益等各種因素,又推出了五花八門的財稅優惠政策,林林總總的稅收抵扣、減免,大大降低了納稅人的實際稅收負擔,虛化了所得稅的累進性特點,以至于如著作中所述的那樣,在考慮了美國廣泛推出的各種財稅優惠政策之后,美國的實際稅率大大低于稅法規定的稅率,而且與同期歐洲工業化國家的稅率已幾無差別。這就意味著,美國累進性稅收制度因大量財稅優惠政策措施的推行,在調節收入與財富差距上的功能作用被嚴重弱化。
從貨幣金融的政策制度來看,美國與歐洲工業化國家的取向同樣存在明顯差異。在19世紀中至20世紀中的百年歷史里,對于歐洲工業化國家而言,不僅要應對“大蕭條”問題,更為重要的是面臨著如何加快戰后重建以恢復經濟增長的問題。在此背景下,歐洲國家實行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以防止美國農產品等大量涌入。與此同時,控制國內勞動者工資水平過快提升,限制個人與家庭消費,鼓勵儲蓄并使其更多地轉化為擴大公共基礎設施、公共工程等投資建設的資本。歐洲國家一方面以貿易保護穩固與發展農業等國內產業;另一方面通過儲蓄積累資本,擴大包括社會公共福利設施在內的投資需求,促進國內經濟發展。

與歐洲工業化國家不盡相同,美國幾乎未受世界大戰的戰爭創傷,甚至還發了戰爭財。“大蕭條”之前的美國,是一幅百業興旺、經濟蓬勃發展的美妙圖景。然而“大蕭條”中的美國,呈現出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怪誕景象:一方面,牛奶被倒進海里、棉花爛在田里、豬崽被批量宰殺,商品“嚴重過剩”;另一方面,到處可見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無家可歸的人。為了消除這種違和現象,美國政府在保持對銀行業分業經營、控制分支銀行設立等嚴格金融管制政策的同時,選擇了以擴大消費來促進經濟增長的發展路徑。通過采取信貸民主化策略,積極鼓勵個人與家庭擴大向金融機構的融資規模來滿足各種消費需求。通過促進消費信貸的增加來擴大社會總需求,實現社會供求平衡與經濟持續增長的目標。
這種鼓勵個人與家庭以房產抵押獲取按揭貸款為重要構成內容的消費信貸政策,是美國政府應對“大蕭條”而祭出的需求管理術,在普拉薩德看來,這是一種“按揭凱恩斯主義”。這種需求管理政策的實施效果究竟如何,之后出現的經濟金融危機尤其是21世紀初肇始于美國的次貸危機已經給出了明確答案。
對于19世紀中至20世紀中的美國來說,一方面,其累進性的財稅制度在各種財稅優惠政策的對沖下,調節收入與縮小貧富差距的功能作用幾乎被弱化殆盡。另一方面,其以擴大個人與家庭融資規模來拉動社會總需求、促進經濟增長的貨幣金融政策的實施,在飲鴆止渴般地拉動社會消費總需求的同時,膨脹了廣大平民百姓的負債規模。一旦經濟金融危機降臨,如果缺少政府編織的社會保障安全網的保護,那么,身負巨債的平民百姓自然會無可避免地陷入更加貧困的境地。
作為經濟社會“穩定器”“減震閥”以及“安全網”的社會保障制度,其發展模式的設計與選擇在美國與歐洲工業化國家之間的差異顯而易見。歐洲工業化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與不斷完善有其特定原因。
其一,歐洲國家政府能穩步推行限制勞動者工資水平的政策,是因為它以政府承諾建設相應公共福利設施和制度,為勞動者提供未來公共養老保險、醫療保險等保障為對價。其二,歐洲工業化國家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與完善,尤其是斯堪的納維亞“福利國家”的形成與運轉,其中,稅基寬廣、稅源穩定的財稅制度提供了物質支撐。社會保障制度的完備及其高水平的保障水平,一方面,意味著政府在國民收入分配中占有相當的份額,相應地影響和制約了非政府部門即個人家庭等利益者可得的份額及其相互間的收入差距;另一方面,政府通過社會保障的再分配將以稅收集中起來的國民收入轉移支付給需要的個人與家庭,從而再一次調節了個人與家庭的收入與財富。這也是歐洲工業化國家貧富差距不突出的重要原因。
同時期的美國選擇了不一樣的發展道路。美國政府積極鼓動私人企業、團體推出各種增加就業者福利的計劃,著力倡導發展私人福利的保障模式。政府主要對發放私人福利的企業、團體提供稅收抵扣、稅收減免等財稅優惠政策支持,而并沒有像歐洲工業化國家那樣著力構建包括公共醫療保險在內的,比較完備的具有公共福利性的社會保障制度。面廣量大的財稅優惠政策措施的實施,削弱了累進稅制對收入與財富調節的功能作用,也弱化了政府構建公共福利性社會保障制度體系應有的財力基礎。顯然,新冠疫情給美國帶來的沉痛教訓,與缺乏比較完善的公共福利性社會保障這道“安全網”分不開。
綜合來看,美國財政稅收功能作用的偏失、貨幣金融調節作用的偏激、社會保障兜底作用的偏漏,聯袂演繹了美式富足與貧困的怪誕劇,由此也給我們帶來了相應啟示。
其一,當今世界的任何一個主權國家都是有政府干預的國家。政府積極有效的干預,必須從國情出發,在政策制度設計與選擇上,不僅要看政策制度是否科學合理,而且要看是否可行與嚴格執行,更要看是否從最廣大民眾的切身利益出發并努力維護之。美國累進性所得稅制的選擇具有合理性,但在實施中走了樣、變了味,表面上對高收入者課征累進稅而且邊際稅率很高,實施中通過各種稅收減免大大降低了納稅人的實際稅率,弱化了稅制設計與選擇的初衷和功能作用,最終成了欺騙性安慰普羅大眾、實際上維護利益集團的虛晃一槍。
其二,當今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自由和民主都不是絕對的。一向標榜自由民主的美國,政府也是強干預的,其民主也不過是不同黨派、利益集團之間的反復博弈與無休止的爭斗,并沒有一個政黨真正能夠代表全體美國人民的利益并真心實意為廣大人民謀福祉。
其三,前車之鑒,后事之師。中國經濟邁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也可能會遇到美國和歐洲國家工業化發展中曾經出現過的類似問題,需要我們學習它們的經驗、吸取它們的教訓,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和警覺的意識。
(作者系江蘇省蘇州工業園區人大工委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