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當了一輩子記者,工作多年,走南闖北,她習慣隨時備好化妝包、洗漱袋,塞進行李箱就能出發——從容,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從小到大,我隨爸媽輾轉搬家幾次,家中總會雷打不動地安排一個小柜子用來放置各種旅行用品。一瓶瓶不超過50毫升的化妝水,整整齊齊折在小紙盒里的浴帽,可折疊的牙刷,金色錫箔紙包著的小塊羊奶皂……兒時的我對那個柜子充滿了好奇與敬畏,覺得那里通向的是外面的世界,是陌生的、鮮艷的、脫離了平常日子的所在。
每次我都會如癡如醉地觀察半晌,想象著柜子里的東西被帶到不同的城市時,一路上會遇到什么樣的風景,它們如何幫助媽媽氣定神閑地面對一場又一場未知的旅程。
長大后,我原封不動地從媽媽那里繼承了這個收集旅行用品的習慣。對我來說,這不僅是一場母女之間癖好的傳承,還是一種對外部世界所懷有的熱情的保持。等到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往柜子里添進新的東西時,我發現這還是一個通往內心世界的入口。
我會為旅行至少準備兩雙鞋:一雙輕便的,一雙優雅的。
在去摩洛哥之前,我被電影《卡薩布蘭卡》中女主角優雅的套裝和高跟鞋迷住了,她每一次出場都能讓她與男主角邂逅的那間街角酒吧變得凄美動人。聽說那間酒吧還在,一到酒店,我就換上小禮裙,穿上特意準備的鑲著珍珠的小皮鞋直奔那里。誰知我迎面撞上的,卻是一片市井相——擁擠的店鋪和人群,胡同口打瞌睡的老人,滿臉是泥、赤腳奔跑的孩子,路邊賣的油炸甜品上縈繞著一團團黑色的蜜蜂。
油膩的地面不時粘住我的鞋底,當地人看我的眼神好奇又戒備,我縮著脖子快速穿過小巷,一路后悔自己為何要打扮成這副樣子。終于在黃昏時,我找到了電影里的那間酒吧。在一個不起眼的街角,它遺世獨立,燈光從二樓的小木窗里透出,穿過高高的棕櫚樹枝丫,溫和地落到我身上。
在那一剎那,我的身體松弛了下來,在皮鞋里蜷縮半天的腳趾慢慢舒展,我低頭望著自己的小皮鞋,在門口輕輕繞了一圈,覺得它們很得體、很值得。
再回頭看看這座城,它有行人摩肩接踵的老街,一閃而過的單車少年,有鳴笛快速穿過馬路的老式出租車,生銹的指路牌。每一寸光景都被覆上熱帶特有的顏色。
這時候我知道,我需要換上那雙運動鞋了。
如果出行交通工具是火車,我極樂意在行李箱里塞幾本書。車窗外的光影從一頁頁薄薄的紙間濾過,時間便一寸寸地凝聚在字里行間,令人沉浸其中。
某個端午節,我在回老家的火車上打開一本小書,看作者回憶小時候在家鄉挖野菜、描述北平的春天、談喝酒、談初戀……不知何時,陽光透過大大的車窗撫在我身上,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離家又近了一站,耳邊的鄉音又濃了一點。膝頭的書上寫著“得半日之閑,抵十年塵夢”,我心中生出無限暖意,覺得這“半日”說的就是人在旅途時的閱讀時光。
書可以幫我們在路上打造一個游離于現實之外的世界,我們在其中夢囈、沉溺、忘記,把平日里的一切桎梏和腌臜都隨著一路的山河、隧道、大橋丟出去。
一年夏天,我在京都鹿苑找到一家吃茶店,茶水頗涼爽,配茶的點心也美味,陶燒的茶具小而敦厚。來的客人都不喜歡坐在店中喝茶,而是用木質托盤將茶端出,坐在屋檐下的長凳或涼席上慢慢飲用,或是直接坐在草地上,伸出的腳丫旁,茶壺就在草間若隱若現。
茶水汩汩流過喉嚨那一刻,屋檐下的風鈴聲、樹葉間漏下的陽光、古老的石橋、溪澗覓食的小鹿都清晰明亮起來,這種田園牧歌式的喝茶方式與心情至今讓我回味,從此便有了出門帶茶的習慣。
細數這些旅途中的愛物,我忽然發現,外面的世界并非脫離平常日子的新鮮所在,而媽媽總是強調的“從容”也并非只在路上。
那更像一種“小園情結”,是無論到哪里都要想方設法營造一個屬于自己的自然世界,是一種“隨意人生”態度的自然流露。其實一個人對待旅行的態度,就是對待生活的態度。旅行并不是一種脫離煩瑣生活的儀式,它與其他生活方式別無二致。
穩定的內心狀態不是通過詩和遠方實現的,它是平日里就生長在我們身上的模式,是一種有序的精神狀態、一種正面的心靈經驗。讓人心安的永遠不是固居一隅,而是可以隨時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