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函,查安生,金春春,段瑩瑩,蘭彩霞
1 安徽中醫藥大學 安徽合肥 230038
2 安徽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 安徽合肥 230031
慢性萎縮性胃炎(chronic atrophic gastritis,CAG)是消化系統的常見疾病,指胃黏膜上皮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炎癥反復發作,以致固有腺體萎縮、減少,部分患者還可能出現腸化甚至異型增生,臨床上常表現為非特異性的消化不良癥狀,如上腹痛、早飽等,具有病程較長、進展緩慢、反復發作等特點。劉珊等研究發現,老年患者因飲食習慣不當、幽門螺桿菌感染、機體免疫功能較差等,發病率最高,且與年齡呈正相關[1]。而對于老年CAG的治療缺乏重視,因其常常合并其他疾病,機體恢復能力不佳,治療難度較大,現代醫學往往療效不顯[2-5]。中醫學將CAG歸為“胃痛”“痞滿”等疾病范疇,在治療上具有獨特優勢,不但能有效緩解臨床癥狀,且可能改善或逆轉胃黏膜病理變化[6]。
導師查安生,安徽省中醫院脾胃科主任醫師、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第七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安徽省名中醫,江淮名醫。從事脾胃病中醫臨床診療工作30余年,在中醫藥治療消化系統疾病方面,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對老年CAG的治療更有著獨特經驗。筆者有幸跟師學習,現將查師從陰常不足論治老年CAG經驗介紹如下。
“陰常不足”理論源自朱丹溪的《格致余論》,謂“人之一身,陰不足而陽有余”,認為人因情志失調、飲食不當或房事不節,以致“相火妄動”,相火為元氣之賊,耗氣傷陰,然陰氣遲成而早衰,難成而已虧,相火煎熬真陰,發為陰虛,日久肝腎之陰虧虛,陰陽失衡,陰液不能制約相火,又進一步加深相火之妄動,最終導致“陰不足”[7-9]。查師認為,“陰常不足”是老年CAG的發病基礎,《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言“年四十,而陰氣自半也”,又朱丹溪所謂“六十、七十以后,精血俱衰”,陳澤慧等一項CAG患者體質研究也發現,老年CAG患者中以陰虛體質最為常見[10]。故高齡之體,雖未感邪,陰先不足[11-12]。再逢飲食水谷難消,腸胃壅滯,郁而化熱;或外感濕熱之邪,蘊積日久,邪從燥化;或情志抑郁不暢,肝失條達;或氣病日久,深入血分,瘀阻胃絡,均可導致邪氣盤踞,精耗血衰,真陰虧耗則虛火更甚,灼傷胃絡,胃津干涸,胃黏膜失于濡養,胃體失其柔和,故多見胃痛隱隱,連綿不休,口干,饑不欲食等癥,而臨床實際中因其受邪之不同,體質之差異,癥狀亦不盡相似[13-15]。
老年患者或因家庭關系失和,或因社會融入困難,或因健康狀況下降,常為抑郁、焦慮情緒所擾,張英英等對2018年中國老年健康影響因素跟蹤調查數據分析發現,多數老人均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而抑郁的患病率更是高達26.63%[16]。而在臨床實踐中,患有CAG的老年患者,多數也伴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而情志不遂,首先影響肝之疏泄功能[17]。肝屬木,胃屬土,“土得木而達”,土木相和,則氣機條暢,升降有序[18];而肝體陰而用陽,老年患者本“陰常不足”,肝體失于柔和,再遇情志不遂,失其條達,最易橫逆犯胃,則可見胃痛、胃脹等癥[19]。日久郁而化熱,火盛乘土,燔灼胃陰[20]。若是平素性情急躁之人,稍不如意,則肝火上炎,更是傷陰害胃 ,陰虛更甚。臨床除胃陰不足癥狀外,尚有胃脘脹痛或灼痛,噯氣,情緒抑郁或急躁等癥[21-23]。
濕熱之邪亦是老年CAG常見病因之一,濕熱入體,或因過食肥甘厚味,濁滯中焦;或經口鼻而入直犯脾胃,如幽門螺旋桿菌的感染等,蘊結脾胃,重濁黏滯,不易速去,日久則化燥化熱,灼傷胃陰。加之老年患者陰本不足,則胃土陰傷難復,絡脈失和,通降不能[24-25]。臨床除胃陰不足癥狀外,還可見胃脘痞滿不舒,口干口苦,大便黏膩等癥。
老年患者或因經濟水平、醫療認知水平低下,諱疾忌醫,或內臟神經敏感度降低,起病隱匿,CAG病情常遷延日久,病及血絡,如《臨證指南醫案》云:“初病氣結在經,久病則血傷入絡。”胃絡瘀阻,升降失序,氣血津液布散失常,新血難生,津液難達,胃腑失于濡潤,胃陰不得充養;而瘀血日久不去則化熱,煎熬陰津,老年患者本“陰不足”,復加胃液被傷,則土陽獨亢,胃絡更失濡養,日久煎熬成瘀[26]。臨床除胃陰不足癥狀外,還可見胃痛隱隱、痛處固定、手足心熱等癥。
在治法上,朱丹溪提出滋陰與瀉火并重,既以熟地黃、龜板等補陰之不足,又以黃柏、知母等清妄動相火,因其治法以滋陰為主,亦被后世稱為“滋陰派”。查師在老年CAG的治療上亦借用此法,治療首重胃陰之虧虛,以甘涼濡潤養陰藥物補益虧耗之胃精以治其本,如王孟英言: “凡是治胃者,須審胃汁之盛衰,斯為善治”。再配以疏肝、清熱、化濕、活血等法,蕩滌胃腑邪氣以治其標,標本兼顧,在臨床中每獲良效。
陰虛兼肝郁者,養陰不忘疏肝,如唐榮海所言“食氣入胃,全賴肝木之氣以疏泄,而水谷乃化”。從肝入手,疏肝解郁,而高齡之體,本就陰虛,若單用疏肝行氣之藥,有氣藥傷陰之慮,而單用育陰之品,又恐肝郁日久,不得疏泄,化熱傷陰。故查師常告誡,用藥當謹記“忌剛用柔”之理,多選性平質輕之品,時刻把握肝“喜條達而惡抑郁”之特點,宜柔肝而忌伐肝,切不可以大隊理氣之藥,犯喧賓奪主之誤,臨床常選用一貫煎加白芍、石斛等育陰之藥,養胃陰以復胃用,疏肝氣以解肝郁,氣郁重者可再加柴胡、香櫞、佛手等行氣疏肝之品。若氣郁日久化熱,灼傷胃陰,可于方中加入梔子清泄郁熱,玉竹、麥冬、天冬養陰生津,或選用由青皮、陳皮、梔子、浙貝母等藥物組成的化肝煎加減。若情緒低落,郁郁寡歡者,可加合歡皮、遠志等,作暢達情志之用。若見急躁易怒,心肝火旺者,則以龍膽草、柴胡、梔子、燈芯草等為君藥,取龍膽瀉肝湯之意,以清妄動之相火,再配知母、麥冬等,清熱養陰兼顧。除此之外,查師常常用既往治愈病案安慰患者,耐心與患者解釋、說明,及時復查胃鏡,幫助患者樹立信心,改善患者焦慮、抑郁的情緒,提高患者的依從度。
陰虛兼濕熱者,既需化濕清熱,以辛開苦降之劑,達和胃降逆之效,又當時時顧護胃陰,標本兼顧。若為平素飲食失于調節,或嗜食肥甘,致使濕濁內生、郁而化熱,蘊結中焦,患者常有口肝苦,胃脘灼熱,饑而不欲食等癥,化濕則熱邪難抑,清熱則脾氣被傷。故查師在臨床常分期論治,雖有陰虛,濕熱亦重,先以連樸飲加減以清濕熱,方中黃連、厚樸為君,黃連苦寒清熱燥濕,厚樸理氣化濕,石菖蒲芳香化濁,倍化濕之功,炒梔子、豆豉清宣郁熱,再配陳皮、法半夏可調和中焦,脾運則濕氣自除,石斛、蘆根清熱益陰,標本兼顧,諸藥相伍,共奏清熱化濕,養陰和胃之效。若患者兼有幽門螺旋桿菌感染,可于方中加入蒲公英、白花蛇舌草、半枝蓮等清熱化濕解毒之品,亦可先用西醫Hp四聯根除療法,后行清熱化濕養陰之法,中西結合,事半功倍。濕熱去后,陰虛未復,此時便可清補胃陰為主,方選益胃湯加蒲公英、馬齒莧等少許清熱化濕藥,北沙參、玉竹、麥冬、石斛等育胃陰以復通降之能,然“爐煙雖熄,灰中有火”,配少許清熱化濕之藥以清未盡之余邪。
對于血瘀兼陰虛型老年CAG患者的治療,查師強調養陰與活血并用,自擬益胃化瘀湯,方中石斛、天冬、麥冬為君,養陰益胃,清熱生津,山藥、白術為臣藥,既可益氣而助脾胃之運化,又合化陰調營之妙用,如葉天士所言“宜用甘藥以養胃之陰”,君臣相配,甘涼濡潤之品,滋胃陰而養胃體,再加白及、丹參、赤芍活血以祛瘀生新,若兼虛火者,可于方中加入黃連、梔子等清泄虛火以護陰液,陰虛較重者,可再加北沙參、生地、玉竹等增強養陰之力,瘀血較重者亦可加莪術等祛瘀通絡。然胃絡血瘀由來已久,即便方證對應,用藥得法,短時間內也可能療效不顯。因此在辨證無誤,未生他證的前提下,查師常謹守前方,建議患者堅持用藥,以免功虧一簣,亦不隨意增減計量,使病重藥輕,療效不著;或藥過病所,加重脾胃之負擔。
王某,男,75歲,2022年9月8日初診。主訴:反復上腹隱痛3年余,加重1月余。患者3年來胃痛反復發作,癥狀時輕時重,多次行胃鏡檢查均提示:CAG,未予以重視及診治。每逢胃痛發作,自行服用“雷貝拉唑腸溶片、胃復春”等藥物,服后不適癥狀可緩解。1月前患者上述癥狀再發,伴口干苦,噯氣,自行服用“雷貝拉唑腸溶片”后癥狀改善不顯。刻診:胃脘灼熱疼痛,口干口苦,饑不欲食,小便正常,大便黏膩不爽,1~2d一次,舌質紅,苔微黃膩,脈細數。查體:一般可,腹軟,無壓痛,無反跳痛及肌緊張,肝脾肋下未觸及。患者有吸煙、飲酒史20余年,已戒煙半年,余未見不適。2022年8月16日于安徽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行胃鏡檢查提示:CAG伴糜爛;病理提示:(胃竇)黏膜慢性炎,炎癥(+),活動性(+),萎縮(++),腸化(+)。中醫診斷:脾胃濕熱兼胃陰不足證。西醫診斷:CAG伴腸化。治法:化濕清熱,養陰和胃。首診處方:黃連 3 g,厚樸 10 g,炒梔子 10 g,石菖蒲 10 g,陳皮 10 g,法半夏 10 g,石斛 10 g,蘆根 10 g,海螵蛸10 g,浙貝母 10 g,蒲公英 12 g,白花蛇舌草 10 g,共14劑,1劑/d,早晚分服。
9月25日二診。患者訴服藥后胃脘灼痛大減,口干口苦改善,饑餓感減輕,但停藥2天后胃痛再發,大便仍黏滯,1~2d一行。舌淡紅,苔微黃膩,脈細數。于前方去白花蛇舌草,加馬齒莧 10 g,共14劑,水煎服,1劑/d,早晚分服。
10月15日三診。患者訴胃脘灼痛已無,偶有腹脹,噯氣頻繁,納可,二便調,舌紅,苔微膩,脈細。于前方去黃連、梔子、蒲公英、馬齒莧、蘆根,加麥冬、玉竹、枳殼、白術、佛手各 10 g,共14劑,煎服法同前。
11月3日四診。患者癥狀基本改善,繼續予原方14劑,以鞏固療效,調理預后。后期患者多次就診,均在原方上隨證加減,并囑患者適度活動,合理飲食,勿食過熱過涼,避免過量飲酒、吸煙及攝入腌制食品,條暢情志,規律起居,先后服藥百余日。2023年3月2日于安徽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復查胃鏡,提示慢性淺表性胃炎。
按:首診查師見患者胃病日久,灼熱疼痛,口干口苦,大便黏膩,舌質紅,苔微黃膩,當屬濕熱蘊結中焦,而老年患者陰常不足,再受濕熱熏灼,胃陰虧耗,故見饑不欲食,脈細數等胃陰不足的癥狀,因此治療上既要清化濕熱,又當益陰和胃。查師以黃連、厚樸相配,清熱燥濕,下氣除滿,共為君藥,炒梔子味苦氣寒,《本草經疏》言其“瀉一切有余之火。”蒲公英、白花蛇舌草,助君藥以清濕熱,石菖蒲芳香化濁,可醒脾化濕,法半夏辛溫燥濕,能降逆和胃,陳皮理氣燥濕而健脾,海螵蛸、浙貝母制酸止痛,再加石斛、蘆根等甘寒之品,《綱目拾遺》載石斛可“清胃除虛熱,生津”,《藥性論》言蘆根“能解大熱,開胃。治噎噦不止。”二藥相伍,既可清中焦之熱邪,又可顧護脾胃之陰液,標本兼顧。諸藥相合,辛苦并用,補瀉兼施,解濕熱之邪以復中焦升降,護胃中陰液以助脾胃運化。二診時患者濕熱未盡,故停藥后癥狀再發,且腸道濕熱明顯,故守前方既清濕熱之邪,又補虧耗陰液,再根據患者大便黏滯,加馬齒莧以清腸道濕熱。三診時患者胃脘灼痛、口干口苦等癥已無,濕熱已退,然老年患者陰常不足,再因中焦濕熱日久,致使胃陰進一步耗傷,故濕熱雖去,胃陰虧耗,胃腑正常生理功能尚未完全恢復,腹脹、噯氣均為運化無力之象,故于方中去黃連、梔子、蒲公英、馬齒莧等苦寒之藥,以免敗傷脾胃,轉以養陰、健脾為主,加麥冬、玉竹養陰和胃,麥冬為清補之藥,《本草正義》言其“專補胃陰,滋津液”,玉竹甘平滋潤,《本草便讀》載“培養肺、脾之陰,是其所長”。加枳實、白術取枳術丸之意以通補脾胃,佛手行氣疏肝以助升降,諸藥相伍,旨在復胃陰,健中州,幫助胃腑功能的恢復。其后多次就診,均立足于此。在虛實夾雜的診治過程中,查師始終立足患者陰常不足的特點與濕熱邪氣的有無,不拘泥于一方一法,知常達變,標本兼治,靈活調整處方重點,終獲良效。
查師總結老年CAG患者特點,從“陰常不足”理論入手,提出邪去則胃腑安,陰復則胃得養,既以疏肝泄熱、化濕清熱、養陰和絡等法去胃中邪氣,又以甘涼濡潤之品以養胃陰,最終恢復胃腑之功能,誠如葉天士所言:“不過甘平,或甘涼濡潤,以養胃陰,津液來復,使之通降”。總結查安生治療老年CAG的經驗,為中醫藥治療該病提供了新的思路,同時中醫藥治療其他老年性的疾病提供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