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勝
鄉村的那頭兒是家,是港灣,更是牽掛。長久漂泊異鄉的我的那顆心,如在風中飄舞的蒲公英,千萬次祈禱,愿疲憊的腳步能落在故鄉的黑土上。走在行人匆匆的大街上,總想尋覓那聲久聞的鄉音,愿那鏗鏘的聲音,把我的鄉愁和問候捎回魂牽夢縈的故土。
我的鄉村地處巢湖之濱浮槎山山下,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家村莊。村的東西邊各有一條小河,河里的水是來自浮槎山上的泉水,村是兩邊是兩座小山岡,兩環相繞。沒有平原一望無際的遼闊,也沒有山里錯落有致的梯田。到處是低矮相連的砂石小嶺,溝壑萬千。炎炎夏日,如同走進沙漠的一角,柔軟的細沙,燙得腳底發紅;漫天落紅的秋日,仰慕小丘,紅沙起舞,舞動起鄉村的脊梁。
十五歲時,我第一次離開了家鄉。行囊裝滿夢想,兜里塞滿母親的叮囑。那年,我考上了中學,要到二十公里外的鎮上上學。開學報到的那天,母親早上六點多就起床給我做好了早餐,端到了房間。早餐很特別,是平日里難得見到的兩個荷包蛋,配著粉絲和我最喜歡吃的花生米。在我的家鄉,雞蛋代表順利、順心,每逢喜事、過生日、升學,都會給當事人這種最高的禮遇。母親把原本積攢下來打算換鹽的雞蛋,也煮了給我餞行。
母親坐在我的床沿上,臉上掛滿了笑容—那慈祥的笑,來自心海深處,撫平了往日額角的那幾道深深的皺紋。母親看著我吃荷包蛋的貪婪樣子,心里還是覺得愛得不夠。是呀,母親給我們的愛是傾盡所有,傾盡一生的。母親一會兒問我雞蛋是不是煮得太熟,一會兒問我花生米炸得有沒有過火,一會兒問我有沒有收拾好要用的學習用品。前一天晚上我就收拾好了行李,母親打開袋子,翻看著,把幾件秋天的衣服硬塞進里面,說怕天氣突然轉涼。
吃完早飯,我便跟著父親出發了。從家到要乘坐公共汽車的村口有三里的鄉村泥巴路要走,母親沒有出工,也一步一步跟隨在我們的后面。故鄉的九月已經到處是秋天的身影了,家門口母親種的那叢翠竹,為孕育小竹成長所需水分的筍殼,也輸盡了它生命中最后一個水分子,滑落在腳跟。小路的兩旁,淡淡枯黃的小草,在竭力吮吸著泥土那點兒母愛般的根汁,想在秋風中再次綻放一絲嫩綠。母親提著我裝滿衣服的行李,在秋風中,再次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此時,養育十多年的兒子在母親的眼里似乎變得陌生起來了,總是看不夠,想把兒子裝進眼里,捧在手里。掰開染滿愛意的指尖,來到我的面前,搔進我的頭皮,整理我那被秋風吹亂的頭發,用手背輕輕撫平了衣領,一會兒看看臉,一會兒摸摸手。
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來了,我先上了車,找了個靠窗的座位。父親一手提著一袋米,一手提著將伴隨我度過寄宿生活的木箱,艱難地跨了上來。接過母親從窗外遞上來的袋子,那一刻,我看到母親的眼角閃著淚花。母親是地道的農家婦女,曾聽父親說,外祖父去世得早,是外祖母艱辛地把母親養大,直至嫁給我的父親,從沒進過學校門。當汽車徐徐開動,望著窗外風中的母親,我似乎讀懂了,母親的囑咐、母親的希望,就是眼角的那一串串淚花。兒行千里,如在藍天放飛雄鷹,欣慰兒子的成長,又擔憂兒子遠行的每一步路。斜風細雨的窗外,一棵棵大樹不斷在眼角處消失,母親站在村口的那頭兒,也漸漸變小,直至消失。在顛簸的車上,我把頭盡量探出窗外,用腦海中記憶的膠片,刻錄著由鄉村到我心頭的距離,讓我的記憶,銘刻有關鄉村的記憶,因為那里有母親的身影,有對母親的牽掛。
后來,我工作、成家,每次回家探親后離開家鄉時,母親都要送到村口,踮起腳尖,目送我乘坐的車輛消失在視野,消失在村口。村口是媽媽把嘮叨塞滿衣兜的地方,村口是媽媽閃著淚花的地方,村口也是每次兒行千里,揪著媽媽心頭那塊肉的地方……
每年清明祭祖后,離開故鄉,開車又經過熟悉的村口。村口處,不知誰已栽種了一棵柳樹。我放慢了速度,徐徐把車窗搖下,想再看看母親在雨中目送兒子遠行的翹首模樣和單薄的身影??赡赣H一直沒有出現,也永遠不會出現了。但母親手中放飛的風箏,一直系在村口,系在那棵茁壯成長的柳樹上。當我遙望時,是鄉村的那頭兒,是村口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