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龍賢
傍晚時分,天色越發陰沉,隔著辦公樓的窗戶眺望遠山,樹木、房屋皆呈灰白色,荒涼的川道彌漫著凜冽的寒氣,潮濕的空氣幾近擰出水來,烏云散去的縫隙里,稀薄的光穿透陰霾,在大地投下晦暗的微光。
這多變的天氣。一天前,穿著羊毛大衣在公園廣場閑散溜達的人們,還三三兩兩躺坐在木質長椅上慵懶地曬太陽。傍晚六點鐘,氣溫驟降,絲絲涼意如芒刺挾著冷風,掠刮得人皮膚生疼,瑟縮在厚實的棉衣里,瞇縫著眼睛勉強能辨別方向。須臾,天空開始陸陸續續飄起細碎的雪花,輕盈的雪片飛越屋脊,在枝干樹梢間似有若無地輕揚,以初來乍到的新奇,在空中仔細尋覓著,又似抽脫曲折的夢境,在人間漫不經心地落地。到底桎梏的嚴冬難掩壓抑的氣氛,人們亟須一場初雪,好清空冬日的滯重與沉悶,這和緩、溫柔的東西,一經飛入視線,總能輕描淡寫地在人心揪扯出棉花絲樣的愁緒。
純白的雪花在天地間曼舞,整個世界頃刻歸于圣潔。忙碌一天的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靜靜地佇立一隅,欣賞期盼已久的落雪。隨著夜色漸濃,晶瑩凈透的雪花漸次隱沒在漆黑的夜幕中,唯有透過昏黃的路燈,才能照見她們冰清玉潔的形象,時而飄飄灑灑,時而徐徐緩緩。落雪的節奏是天地自在隨性的揮灑,不拘一格的姿態,總能帶給奔波勞碌者精神上的慰藉。人的身心在全然接受大雪的洗禮后,如一朵遲遲未綻的雪蓮,在賞心悅目的情境里,得到了盛放的啟示,被雨雪浸染得分外清透的花瓣,飄散出陣陣淡然的幽香,那是歷經血汗澆鑄、風霜洗練成就的篤實與淡定,在白雪皚皚的渡口修持,直至塵埃落定。
這樣的天氣里,我喜歡扮作片刻的牧人,在荒野浪蕩閑游,牧人持有穩固的流放資本,而我一無所有,只把自己全然拋擲在雪地,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又常循著來時的腳步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凍結的河床與廢棄的村舍,這些暫時凝固的風景,充實著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像是要尋回一年存在的證據,我分外迷戀這獨處的時光。縱然像外出的兔子迷失在黑夜的煙瘴里,怯怯地躲避白雪掩埋的坑洞;縱然像饑腸轆轆的雀鳥在枝間盲目飛竄,覓食的艱辛、迷途的尷尬、存在的窘迫,此刻統統與我無關。站在飛雪的中央,我仿佛聽見了靈魂的呼嘯和嘶吼,那歡悅、悲憫的回響鋪天蓋地而來,環繞在我的周圍,莫名的狂喜隨著血液流竄,過多的激動嗆得我瞬時涕淚橫流。
奈何天氣是個急性子,往往尚未從沉醉的意識中清醒,雪花的舞蹈已戛然終止。天空云氣翻涌,不多時,已有密密麻麻的雪屑來勢洶洶地朝著大地拋灑,它們急匆匆趕路的樣子,絲毫不在意摔得粉碎。
時間的諸多劇目中,我獨愛落雪時節的清涼與冷冽,天地似乎恢復了難得的清醒,置身在茫然遼闊的寂靜中,多少紛繁都如周遭簌簌下落的雪花般謝落,只留下人單純、健碩的自身。細看萬物銀裝素裹的模樣,落雪白頭的神韻又多了幾分憨皮?;貧w本體的人們,面容潔凈,一如新生的嬰孩未受半分俗世的沾染。幼時,總以為下雪是落雨屑,只因仰起臉,迎著鼻尖、臉蛋的,盡是涼涼的一星半點的雨滴,就那樣赤裸地與皮膚接觸,不給你反應的余地。站在雪地里癡癡地靜候,等到頭發、衣服都掛了一層密密的雪花,才發覺凍紅的雙手和僵住的雙腿,早已麻木難忍。
西北人的冬天,在疾風擄去樹木枯敗的枝條后,遲遲未到的一場初雪使多少個冷寒枯索的日子少了些靈動、溫馨的滋味,干癟、蒼老的山丘上,樹木冷冷清清地戰栗,與過境風斡旋對峙。而在天色一重重趨于陰暗,終至風雪遍地的盛景中,精心鋪陳的想象,可否告慰精神的渴望?
在一個落雪的夜晚,我曾清晰地感知到每一片雪花的冰涼,它們毫無懸念的來路,它們熱烈舞動的姿態,它們千年萬年執著果敢的墜落,它們專注于當下、生死共融的凜然,使我不由感懷生命的唯美與神圣。這該是一個人一生中刻骨銘心的理想時刻,她化作路口不畏嚴寒的古樹,遒勁蒼老的枝干依靠敏銳的直覺,與天地融為一體,每一次與風雪相擁,都直抵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