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培/編譯

“你認為我們需要購買槍支嗎?”一名學生的問題仿佛使得房間里的溫度驟降了幾度。當時,我正和其他幾位學者、學生以及一位演講嘉賓共進晚餐。這位演講嘉賓剛剛發表了一個令人振奮的關于氣候正義的演講。
這名學生看到大家困惑不解,繼續澄清道:如果大災難在短期內不可避免,這意味著人們很快將不得不生活在有圍墻的社區里。到時,執政人員都會配槍。她只是想知道應該如何保護自己關心的人。演講嘉賓花了一點時間消化了這些信息,然后建議這名學生多關心種植蔬菜,而不是購買槍支。
多年來,這段對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不是因為這名學生的觀點不同尋常,而是因為這種觀點已經變得司空見慣。文學學者保羅 · 圣阿穆爾(Paul Saint-Amour)把這種對世界末日的預期視作現代人的典型態度,即認為所有的歷史災難和地緣政治創傷都在引導我們走向“更具毀滅性的未來”。在所謂的多重危機中,這種態度隨處可見。
那名學生所表達的氣候焦慮正在推動心理學、實驗療法等新領域的發展,并引發了《紐約客》最近一篇文章所說的“在一個燃燒、沉沒的世界里生兒育女是否道德”的激烈辯論。我們的公共衛生基礎設施在持續的大流行病面前不堪重負,并且我們被告知,更嚴重的傳染病即將來襲。OpenAI最近險些發生的“政變”,至少部分源于一場關于人工智能是否會很快滅絕人類的爭端。這不過是我們對技術趕超人類的焦慮不斷膨脹的又一最新例證。
一些專家警告稱,人口崩潰問題迫在眉睫。埃隆 · 馬斯克(Elon Musk)向生育率和人口減少問題的研究人員捐贈了1000萬美元,并稱這是“比全球變暖大得多的風險”;美國兩黨政客都在公開談論烏克蘭和中東沖突有可能引發的第三次世界大戰……人類可能會被自己的自私和暴力毀滅,這種信念很可能是兩黨最后的共識。
這些其實都不新鮮。末日焦慮是人類文化的支柱之一。但是,它們并非一成不變。針對科學、技術和地緣政治的快速變化,這些焦慮往往會激發短暫但強烈的滅絕恐慌——對人類未來極度悲觀,然后逐漸平息。如今,人類面臨的生存挑戰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但是,人類社會在100年前其實就有過一次重大的滅絕恐慌,兩者有諸多相似之處。
20世紀20年代也是一個公眾深受大流行病、毀滅性的世界大戰以及驚人的技術發展創傷的時期。人們深信人類可能很快就會被滅絕。理解20世紀20年代的滅絕恐慌有助于我們理解動蕩不安的21世紀20年代,以及彌漫在這十年間的悲觀情緒。
聆聽歷史的回聲并不意味著今天的恐慌毫無根據。相反,這對幫助我們從真正威脅文明的火焰中驅散古老的恐慌煙霧至關重要。這也幫助我們看到,對世界末日的恐慌是如何源自這樣一種觀念:人類天生暴力、自私、等級分明,以及生存是一場爭奪資源的零和游戲。這套觀念傳統上與政治保守主義相關,但是它同樣適用于左翼的氣候末日論,以及右翼的生存主義意識形態。無論如何,這是一種憤世嫉俗的看法,鼓勵我們把人類的滅亡看成是注定的結局。
滅絕恐慌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人們深信,人類存在固有缺陷,是無可救藥的,是注定要死在自己手中的。他是地球盛會上的悲劇英雄,只可能有這種結局。當然,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這種憤世嫉俗,以及隨之而來的不受約束的個人主義,真正導致了災難的發生。畢竟,如果你相信自我毀滅是不可避免的,為什么還要費心去改變,或者為生存去奮斗呢?以往滅絕恐慌的歷史告訴我們,這種悲觀主義在政治上是可疑的,影響也是極其負面的。我們的生存將取決于我們是否有能力認識并拒絕對人性的虛無主義評估,它其實源于我們對未來的恐慌,無論左派還是右派。
作為一名研究人類滅絕恐慌史的學者,我常被問及如何避免陷入絕望。我的回答始終是,了解人類滅絕恐慌的歷史,事實上使得我免于恐慌,甚至變得樂觀。一些早期的恐慌是由于錯誤的、被誤解的或是創造性的科學發展引起的。例如,新的古生物學和地質學理論在19世紀早期的英國掀起了一股滅絕論的浪潮,專家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制造了饑荒和人口爆炸的恐慌。其他一些恐慌時刻,如冷戰期間由核武器引發的各種焦慮,都是基于非常真實的威脅。幾乎每一代人都認為自己這代人將是最后一代,然而人類這個物種卻還在延續。正如珍妮特 · 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的小說《石頭之神》中的一個人物所說:“歷史不是自殺筆記,它是我們生存的記錄。”
人們普遍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幾年是興旺繁榮的時期。然而,事實恰恰與此相反,20世紀20年代常常是烏云籠罩,對于即將來臨的災難的恐慌在這一時期同樣普遍存在,就像當時臭名昭著的狂歡派對和酒水黑市一樣。恐慌可能是來自另一次世界大戰,也可能是來自所謂的種族純潔,還可能是來自自動化勞動的前景。20世紀20年代確實是繁榮的,但也是搖搖欲墜的。并且,表達末日感的也絕非只是邊緣人物。
1924年10月30日,溫斯頓 · 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站在一個簡陋的舞臺上,手持一頂高頂禮帽,擺出那副眾所周知的嚴肅、威嚴的表情。他俯視著一個拿報紙的人,報紙上刊登著丘吉爾重返議會的新聞。前一天,他贏得了埃平選區的席位,此前他已經離開議會兩年。聚集在一起的政治家們衣冠整潔,丘吉爾的妻子則身穿高跟鞋和皮草,與他們所處的環境非常不協調——那是一棟窗戶臟兮兮、墻皮污漬斑斑的單調建筑。這既是首相對那個時代,也是對未來的心情的絕佳隱喻。丘吉爾感到悲觀。
前一年,他出版了《世界危機》(The World Crisis),這是他幾部作品中的第一部,后來被許多人認為是他最杰出的文學成就。這本書是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嚴峻回顧。正如丘吉爾所說,它是“世界末日的里程碑”。1924年9月,在他當選埃平議員的一個月前,丘吉爾的生活發生了另外兩件值得注意的事情,一大一小,預示了他日益悲觀的情緒。大事是他決定作為憲政派在保守黨的支持下參選議會,這標志著他與自由黨長期關系的結束,以及進一步右傾的開始。小事是他發表了一篇悲觀的文章,認為新的戰爭機器可能很快就會滅絕人類。這篇文章的標題直截了當,叫作“我們都應該自殺嗎”。
文章充滿了右翼的悲情,并對人類擁有超越死神的智慧不抱希望。這種宿命論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同,包括左翼人士。
大約在丘吉爾預言“無法估量的毀滅手段”即將到來的同時,科幻小說家威爾斯(H. G. Wells)也表達了同樣悲觀的看法。他在那個時代也以社會主義政治評論而聞名。這位作家專注于黑暗的預言藝術。
威爾斯預言,我們無法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錯誤中吸取教訓。“我們這個種族將無可避免地走向新的戰爭、短缺、饑餓、苦難和社會災難,最終要么是徹底滅絕,要么是退化到我們目前沒法理解的地步。”這位科幻小說先驅的推測完全正確,人類正在一頭扎進一場“科學戰爭”中,它“會讓1918年最大的炸彈看起來像是小鞭炮一樣”。
具有開創性貢獻的生物學家霍爾丹(J. B. S.Haldane),贊同威爾斯對戰爭最終歸宿的觀點。1925年,早在新墨西哥沙漠上的三一試驗誕生原子彈的20年前,親身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轟炸的霍爾丹思考道:“如果我們能夠利用現在已知的原子內部存在的力量,我們將擁有強大的毀滅力量,以至于我不知道除了神的干預之外,還有什么力量能把人類從完全和絕對的毀滅中拯救出來。”
戰爭期間,其他杰出的知識分子也對非軍事技術的發展憂心忡忡。許多讓人工智能工程師夜不能寐的恐慌——調整機器去符合人類的價值觀,擔心我們對技術的日益依賴可能會削弱人類的創造力,甚至擔心機器人接管人類——在20世紀初首次出現。
捷克劇作家卡雷爾 · 卡佩克(Karel Capek)在1920年創作的戲劇《羅梭的萬能工人》設想了一個未來,即人工智能滅絕了人類。劇中的一個場景會讓硅谷的末日論者感到恐慌,劇中的一個角色說:“它們已經不再是機器了。它們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優越性,它們憎恨人類,憎恨人類的一切。”正如人工智能教父杰弗里 · 辛頓(Geoffrey Hinton)所說的那樣,“我們想要確保的是,即使這些系統比我們更聰明,它們也會做對我們有益的事情”。辛頓辭去了谷歌的工作,以便警告世界那些他幫助創造的技術。
對新機器時代的恐慌并不僅限于小說。著名偵探小說家理查德 · 奧斯汀 · 弗里曼(Richard Austin Freeman)在1921年的政治論著《社會衰敗與再生》(Social Decay and Regeneration)中警告說,對新技術的依賴正在推動人類這個物種的退化,甚至滅絕。這個觀點得到了《紐約時報》的熱情評論。另外一些人更是為對抗機器時代的焦慮而不遺余力。1923年,《羅梭的萬能工人》在東京首演后,日本生物學教授西村誠(Makoto Nishimura)對戲劇中描繪的機器導致人類滅絕深信不疑,他試圖創造善良的機器人,來防止人類“被他的巔峰創造——人造人——所毀滅”。
理解滅絕恐慌的一種方式是將其視為精英恐慌:在不確定和社會轉型時期,由社會、政治和經濟的推動者和變革者創造和操縱的恐慌。滅絕恐慌,無論是從字面上還是通俗的意義上講,都是反動的。它們受到精英階層對在社會變革中保持其特權的焦慮驅使。今天,這些人包括政治家、高管和技術專家。一個世紀前,他們是優生學家、右翼政治家(如丘吉爾)以及科學家(如霍爾丹)。
這些意識形態迥異的杰出人物對人類及其前景有著一致的基本判斷:人類這個物種本質上是邪惡自私的,因此人類的命運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毀滅。
如果這個判斷被證明是有先見之明的,那么仍然值得追問的是,它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我實現的。
盡管當前時刻與喧囂而充滿風險的20世紀20年代有諸多相似之處,但今天的問題從根本上來說是全新的。因此,我們的解決方案也必須是全新的。有人說,不了解歷史的人注定會重蹈覆轍,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觀點。我們生活在一個奇特的年代,這一智慧恰恰被顛倒了。能否安然度過下一個世紀很可能取決于我們是否能夠學習并重復過去100年來的“走鋼絲”——在技術進步和自我毀滅之間。它也將取決于我們能否拒絕那些定義我們現狀的保守主義末日預言:我們太自私而沒法阻止氣候變化,太暴力而沒法避免戰爭,太貪婪而沒法緩慢且安全地發展人工智能。
滅絕恐慌往往是由精英階層煽動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聽從精英階層的解決方案。我們已經養成了將重大問題——如太空探索、清潔能源、人工智能等——外包給私營企業和億萬富翁的危險習慣。我們的生存很可能取決于能否扭轉這一趨勢。我們需要雄心勃勃、資源充足的政府倡議和國際合作,認真對待人工智能和其他風險。是時候開始將這些問題視為緊急的公共優先事項,并為之提供資金了。
第一步是拒絕沉溺于確定性,即拒絕未來是注定的幻想。反烏托邦思想提供了一種扭曲的安慰。既然災難注定發生,那么我們也就不會有行動的道德責任。但是,正如20世紀20年代的滅絕恐慌向我們表明的那樣,行動是可能的,而這些恐慌也會逐漸消退。
丘吉爾對現代戰爭的未來發出警告——毒氣和化學戰——不到一年后,1925年,世界各國簽署了《日內瓦議定書》,禁止在戰斗中使用化學或生物武器。盡管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發生了許多恐怖事件,但在歐洲戰場上并沒有使用化學武器。
至于機器時代的焦慮,這里也有一個教訓要學習:我們的恐慌往往被夸大了,我們的預測完全錯了。人類的生活和勞動并沒有像一些人在20世紀20年代預測的那樣被機器取代。即使是20世紀60年代和80年代也沒有,這是另外兩個人工智能被吹上天的短暫時期。我們應該擔心,但沒必要恐慌。預言末日是人類的一種古老愛好,但我們似乎并不擅長于此。
1928年,威爾斯出版了一本名為《世界之發展方向》(The Way The World Is Going)的書,副標題是“對未來幾年的猜想和預測”。他總結了自己所處的時代。這個總結同樣適用于我們動蕩的21世紀20年代。他寫道:“也許在當前時代之前的整個生命史中,從未有過一個物種像人類今天這樣經歷過如此迫切、多方位和全面的變革過程。轉型或滅絕一直是自然的不變選擇。我們這個物種正處在激烈的變革階段。”正如小說家深知的那樣,這個模糊的最后一詞很關鍵。畢竟,轉型和滅絕都是一種變革。
威爾斯曾調侃道,他死后的墓志銘應該寫著:“我早就告訴過你們了。你們這些該死的(damned)傻瓜。”他特意強調,“該死的”不僅僅是語氣詞,更是字面上的意思。人類這個物種被宣判了,一群命中注定的傻瓜,將不可避免地跟隨機器掉下最后的懸崖。威爾斯于1946年8月去世,僅僅在此一年前,他的另一個驚人預言成真:原子彈被投放到日本的兩座城市上,宣告了核時代的來臨。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確信自己是對的。也許他甚至會慶幸,自己免于目睹人類文明被核武器徹底摧毀。
然而,即使作者的話仍然很有先見之明,一個世紀后重溫這些警示,也帶來了一種類似希望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樂觀。我們所處的世界,正是20世紀20年代許多人已經預見到的那樣。但是,我們也在做一些他們未曾預料到的事情:活下去。至少目前是這樣。
資料來源 The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