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摘要: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悲憫的筆觸寫就了一出令人惻隱的人間悲劇。在寫作過程中,作者巧妙運用了語境差,賦予了小說極高的藝術價值。本文將從語符及交際兩個層面來分析該文本中存在的語境差現象及其賦予文本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語境差;語符;交際
語境是指使用語言的環境,該環境中的因素包羅萬象,小到字詞、語句,大到時空條件、文化背景等。在小說的世界里,語境伴隨文本的始終。“寫作者要依賴語境,生成話語;讀解者也要借助語境,領略賞讀話語。”小說語境中的各要素若只是按部就班地整齊排列,將會使小說的意趣大大降低。而當語境中的要素之間不平衡時,語境差就應運而生,這種語境要素之間的不平衡使小說產生了獨特的審美趣味,給讀者帶來特殊的閱讀體驗。本文以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為分析對象,通過分析該文本中語符及交際兩個層面中的語境差來體悟其審美價值。
2007年,遲子建憑借《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獲得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同時也成為中國首位三獲魯迅文學獎的作家。小說內容很大程度上也是作者遲子建自身經歷和情感投射,作者的愛人在一次返回工作崗位的路途中遭遇車禍而離世。在遭遇摯愛離世的打擊之后,遲子建一度離群索居,深陷悲痛之中。她在悼念丈夫的文章《你是我春天最深切的懷念》中寫道:“我把對愛人的哀思滲透進了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這次創作使我的心靈和作品一起經歷了成長。”文本講述了“我”因遭遇丈夫意外離世的人生巨變后,一度陷入悲痛之中無法自拔,因而決定通過旅游的方式來讓自己走出悲傷。在去往三山湖旅游中“我”因泥石流而滯留烏塘,烏塘是個煤礦小鎮,在這里“我”接觸了與煤有關的各色人物。最后,“我”發現了一個隱藏于黑夜中的驚人秘密,而這個秘密飽含著底層人物的辛酸與苦痛。
一、語符層面的語境差
語符是構筑文本的基石,其由淺層的語音、語義及語法等要素構成,同時語符深層又隱含特定的時空背景、對象等。以下將從語符的能指與所指對應關系、搭配對象及詞語附加含義三個方面來對《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語符層面所存在的語境差進行闡釋。
(一)能指與所指對應關系的顛覆
“能指”與“所指”是語言學家索緒爾提出的語言學概念,“用符號這個詞表示語言整體,用所指與能指分別代替概念和音響形象”[1]。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對應關系以約定俗成的形式穩定下來,但這種對應關系在一定的條件下會被打破,能指與所指被重新組合,進而產生語境差。
例1: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做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卜,想都不去想了……
例2:所以第一個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驢”的主人。
例3:那里雖然沒有爭吵,可也沒有笑聲,讓人覺得一腳踏進了陰冷陳腐的墓穴。
例1中的“爛蘿卜”脫離了其常理中所指的腐壞喪失食用價值的蘿卜,顛覆為指代馬路路口的紅燈指示,凸顯出菜農在駕駛時對交通信號燈的漠視。例2中的“瘸腿老驢”能指所指向的是腿部不便的生物驢,但在文本中“瘸腿老驢”的所指與能指發生了錯位,被用以表示破舊的摩托車。例3中的能指符號“墓穴”所代表的是人逝世后的安身之所,而在文本中所指代的是人情冷漠的婦女兒童研究所。
以上這些能指與所指的對應關系在語符表層中雖呈現出一種顛覆常理的狀態,但其在語符的深層達成某種程度的和諧。如“爛蘿卜”與“紅燈”,“爛蘿卜”因失去食用價值而被舍棄,而“紅燈”在深夜急著趕回家的菜農看來也是無須在意之物,兩者的“無用性”使彼此達成平衡,因而在文本中能夠形成對應關系。“瘸腿老驢”與“破摩托”都具有破舊的特點,因而有生命的“驢”與無生命的摩托可以并置。“墓穴”因其體感上的陰涼死寂而與“婦女兒童研究所”中的淡漠具有共同之處。這些顛覆因彼此之間具有某種聯系而在語符的深層完成調諧,同時也豐富了文本語言的意趣。
(二)搭配對象的換位
詞語的搭配對象相對較為穩定,也是參與語境構建的要素之一。而詞語搭配對象一旦脫離常理,則會促成詞語語境差的形成。
例4: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使他騎得飛快……
例5:為了劇團的生存,你就把清高當成破鞋,給撇了吧!
例6:那地是青石磚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盤子立刻魂飛魄散。
例7:辣子雞丁和花生米四處飛濺,細頸長腰的白瓷酒壺也一命嗚呼了。
例8:而中心地帶則相對暗淡些,陽光未爬到那里就斷了氣。
例4中的“催促”與“掩護”本是以人為主體時才會發生的行為動作,但是在文本中這兩個行為的發出者卻是無生命特征的“尿”與“夜色”。例5中的“清高”本是一種不愿流俗的精神品質,是一個具有明確褒揚語義的漢語詞,而“破鞋”在口語中往往是貶義,用以指稱品格低下。兩種褒貶義截然不同的詞語在文本中被放置在同一層面,用以說明在說話者看來為了解救劇團每況愈下的經濟狀況,表演者的“清高”品質如“破鞋”一般一無所用應當被拋棄。例6中的“魂飛魄散”本是用以表示人驚恐萬分的情狀及死亡,但在文本中卻被用以形容無生命的器物。例7、例8中的“一命嗚呼”“斷了氣”在常規的漢語語境中所搭配的皆是有生命體征的人或動物,但是在文本中卻與酒壺、陽光相搭配,這種行為動作與動作發出者之間的不符合常理與錯位,賦予了小說別樣的意趣。
以上這些例子超越了詞語原本的使用對象,根據文本的特殊語境,作者通過聯想或類比的手法運用在了新的搭配對象上,搭配換位從而形成語境差。
(三)詞語附加含義的顛覆
詞語的附加含義是指漢語詞匯理性意義之外的語體色彩、感情色彩等內容。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也存在著一些因詞語附加含義顛覆而形成的語境差。
例9:茶農們席地而坐的樣子,簡直就是一幅鄉野夜宴圖。
例10:還不如學那些來烏塘“嫁死”的女人,熬它個三年五載的……
例9中鄉野夜宴圖的理性意義指的是在郊野之處歡宴,并且附加的是輕松愉快的風格色彩,文本中卻用來指示為表達反抗而席地而坐的茶農們。例10中“嫁”的理性意義指的是女子結婚,其對象是具有生命特征的人,其附加的是帶有喜慶意味的風格色彩,文本中卻將嫁與死相連接,使這一本具有歡喜色彩的詞語蒙上了一層可怖的色彩。
語言表達的多樣性與可變性特點為語境差的產生提供了條件,這種話語編碼的錯位與顛覆使文本中的語言具有了不同的風格,提升了文本魅力。
二、交際層面的語境差
小說交際語境既包括文本內部各故事人物之間的交際,同時也包括作品人物與讀者的交際。處于這兩類不同交際層面的人們或由于信息量獲取的不同,或因為自身身份的限制而形成對某一事物的認知存在差異,交際語境差應運而生。正如語言學家王希杰所言:“理論上說,表達者和接受者所處的語境是相同的,也只有表達者和接受者的語境是相同的,交際效果才是理想的。但事實是,表達語境和接受語境是永遠不可能相同的。”[2]但正是交際層面這種微妙的語境差賦予了文本別具一格的韻味。
(一)作品人物之間的語境差
小說人物之間的語境差主要表現在對于故事主人公蔣百嫂的評價上,小說重點塑造了一個礦工的妻子——蔣百嫂。而“我”對于蔣百嫂的最初認知卻不是來自與其的正面交往,而是來自他人的評價。文本中“我”在尋找暖腸酒館的途中,遇到了蔣百嫂家去汽車站等候主人未果而歸來的狗,在聽到路人對這條忠義之狗評價的同時也聽聞了路人對蔣百嫂的議論:“哪像蔣百嫂,這一年多,跟了這個跟那個,聽說前兩天又把張大勺領回家了!……看來還是狗忠誠啊。”在暖腸酒館中,“我”與蔣百嫂不期而遇,而此時的蔣百嫂已然喝醉,正在酒館中大肆撒酒瘋,她大聲吆喝、摔酒盅、砸碟盤。對于蔣百嫂這種舉動,其他食客和店家已是司空見慣。隨著“我”在烏塘這個煤礦小鎮滯留時間的推移,“我”目睹耳聞了小飯店女主人將蔣百嫂與不守婦道相等同,認為其如同自己手中的盆子“能裝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帶也能擱蘿卜絲,真是軟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也不斷聽聞周遭人們對蔣百嫂的各種負面評價:兇悍、浪蕩、沒有一點做女人的樣子等。同時“我”一系列的見聞似乎也證實了這種種負面評價。
“我”因搜集民歌之需要去拜訪深井畫店的店主陳紹純,卻聽到了一番對蔣百嫂的別樣評價。歷經了命運浩劫的陳紹純將曾經搜集的民歌化為滿腔的悲調,他的歌聲使聞者傷心,能使家中的花貓落淚。為了能暢快地歌唱,陳紹純在從學校退休后開了深井畫店。而陳紹純這飽含情感的悲調的唯一忠實聽眾卻是人們口中無情無義、在丈夫失蹤之后放浪形骸的蔣百嫂。喝醉酒的蔣百嫂在深井畫店外,貼著門縫傾聽陳紹純如雪花般漫天飛灑的悲調,并依偎在深井畫店的水泥臺階前流淚。
于是對蔣百嫂的評價呈現出了二元對立的局面。一個是浪蕩不羈、不甘寂寞的蔣百嫂,一個是會在月夜喝醉后聽悲調并暗自垂淚的蔣百嫂。陳紹純與周遭之人在蔣百嫂這個人物的定位上出現了強烈的語境差,而這種語境差產生的根源是陳紹純多舛坎坷的人生際遇使其對于蔣百嫂隱藏于放浪形骸表面之下的悲痛能夠感同身受,陳紹純與周遭眾人不同的現實體驗是語境差產生的基礎。
(二)作品人物與讀者的語境差
“小說語境中還常存在著作品人物語境與讀者語境的差異,由于時間、空間、情景等語境因素的參與限制了人物的交際活動。”[3]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故事人物與讀者的語境差主要集中于對于蔣百嫂在停電之夜暴躁不安、狀若發狂這一舉動的原因解讀。
蔣百嫂一遇上停電的夜晚就會暴躁不安,而一旦恢復照明就會平靜下來。而“我”也在一個停電的夜晚目睹了蔣百嫂歇斯底里的模樣,驚訝于一個女子為了爭取光明會如此激憤:“蔣百嫂跺著腳哭叫著,我要電!我要電!……蔣百嫂悲痛欲絕,咒罵一個產煤的地方竟然會經常停電。”而對于蔣百嫂一到停電就會發狂的原因,周遭的人們只是將其歸結為蔣百的離開對蔣百嫂造成的影響。正如文本中周二的言語:“男人就是女人的電,缺不了的;離了這個電,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小說中的人物對于真相的認知止步于此,但讀者了解事實的進程隨著閱讀的深入還在繼續進行。
讀者跟隨文本中的“我”去探訪蔣百嫂。在與蔣百嫂對飲的過程中,剛經歷丈夫離世而悲痛萬分的“我”向蔣百嫂傾訴了心中的苦楚與哀傷,但是蔣百嫂卻沒有如預期中那樣給“我”以安慰,而是換來蔣百嫂一陣接一陣的冷笑。在蔣百嫂醉后,“我”打開了蔣百嫂家里屋那扇藍門,看到了駭人的一幕——蔣百被冰凍于冰柜之中。閱讀至此,讀者了解到了隱藏于黑夜之中的殘酷真相——蔣百的行蹤成謎能夠使小說中的相關人員免于責罰。讀者隨著閱讀的推進擁有了一個全知全能的視角,從而構建了一個非故事人物的語境,了解到蔣百嫂在停電夜晚發狂行為背后的隱情。讀者與受視角局限而只了解表面現象的故事人物在同一問題上產生了語境差。
在交際層面,作者構建了兩個以蔣百嫂為中心的語境差,而這兩個語境差卻彰顯出了獨特的審美價值。在文本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社會底層女子的無望呼喊。在現實面前,弱勢的蔣百嫂只能妥協,但是內心的折磨卻如影隨形,因此她寄希望于通過極端的放縱自己來獲得片刻的安寧。但內心中對丈夫的愛戀又使她在陳紹純的悲調聲中聲淚俱下。因而就出現了對蔣百嫂評價的兩種對立,第一個語境差應運而生。在停電之夜,蔣百嫂內心焦灼如焚卻無法與他人言說事實的真相,因此她只能將內心中的苦痛悲傷外化為行為上的奔走呼號,形若發狂。但是周遭之人都將她的舉動歸結為一個無依無靠女子對黑夜的恐懼。周遭之人的認知與了解事情真相的讀者形成了對事實真相的語境差。而這個語境差讓讀者進一步了解到蔣百嫂內心中的苦楚與現實的無奈。作者沒有為蔣百嫂找尋到解脫之法,因為作者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現實,因此故事中的烏塘人民至終也不了解蔣百嫂為何每每在停電之夜疾聲呼號。交際層面的語境差的獨特審美價值在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所描述的底層生活,其深度和廣度、尖銳和殘酷,都超出了遲子建以往的作品”[4]。那一聲聲在停電的夜里響起的呼號是這個底層女性對殘酷現實的抗爭,但最終也只能歸于沉寂。
三、結語
語符層面的語境差使文本的語言呈現多樣化的特點,而交際層面的語境差使文本的主題得到進一步的深化,帶來獨特的審美體驗,使讀者更能領略到遲子建這位女性作家所特有的文學關懷。該小說語境差的內涵豐富,具體形式也紛繁復雜,本文僅取其中兩個方面進行討論,文學文本中其他層面的語境差現象還值得進一步的探索。
(莆田開放大學)
參考文獻
[1]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紀念版)[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100-101.
[2] 王希杰.表達語境和接受語境[M]//張學立.辭學新視野.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104.
[3] 祝敏青.小說辭章學[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0:238.
[4] 亞隆.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M].張亞,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