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榮,石佳鑫
王魯彥的作品種類豐富,有仿魯迅風格的《柚子》,有類似日記的《狗》,還有寓言故事式的《小雀兒》等,其作品多是辛辣的諷刺,粗獷的語言風格別具特色。而在多種類型的作品中,鄉土的人情世故是其著墨最多的題材,在小說中王魯彥描繪了一幅幅生動的鄉土生活圖景,他以輕靈而獨特之筆捕捉出了鄉土世界中的“風景”“風俗”和“風情”。王魯彥小說中鄉村的民俗風情與鄉村人的日常生活自然交融,或者說在日常生活中培育出了特殊的民俗風情。本文運用文本細讀的方式從風景環境、民俗文化與民風民情等方面分析王魯彥《黃金》《菊英的出嫁》《一個危險的人物》等短篇小說,感受王魯彥筆下鄉土世界的風土人情,體察人的生存困窘。
王魯彥的短篇小說鮮有對于人性真善美的直接描寫,這并不表示作家對于美好人性缺乏想象,恰恰是作家對于真善美的追求使得作家對于人性弱點更為深惡痛絕。王魯彥的文章截取了鄉土世界的部分畫面勾勒出了他眼中鄉村人民生活的險惡面貌,這部分鄉土世界的構建是基于其筆下風景環境的塑造與襯托,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的生活,環境與人的文化相互依托,王魯彥所描寫的鄉土世界不似沈從文在《邊城》中所描摹的水墨畫一樣的自然風光,而是炭筆素描般的線條輪廓。其筆下的鄉村風景無論是閉塞的生活空間,還是美麗的風景環境,所展現的都是同樣的人性陰暗面制造出的生存困境。
“風景畫不僅僅作為點綴和裝飾而取得讀者賞心悅目的歡愉,更重要的是,它作為鄉土小說‘風俗畫’和‘異域情調’的重要構成,更能顯示出鄉土小說的文化特征”[1]。王魯彥的短篇小說《黃金》便是講述了一個發生在閉鎖鄉村中人情冷暖的故事。鄉村世界的幽閉與人心的晦暗互相映照,在四周環山的世界中,人心也同群山一樣沉重。
《黃金》中的陳四橋“是一個偏僻冷靜的鄉村,四面圍著山,不通輪船,不通火車,村里的人不大往城里去,城里的人也不大到村里來”[2]。在這樣一個四面圍山的鄉村,人的交通出行是十分不便的,住在這里的人基本上處于一種與世隔絕的封閉狀態,被山所圍繞的鄉土世界是死水一潭的鄉村生活。
《黃金》中如史伯伯家里的大兒子伊明離家到外面的世界討生活,如史伯伯盼著的就只有兒子的來信和信中夾寄的銀錢,那些銀錢是支撐這個家庭生存下去的唯一經濟來源。但是伊明新近郵寄回來的信件卻表明自己的處境艱難,不能如期給家里寄來生活費用了。在這樣一個封閉的鄉村世界中,內部與外界的溝通是十分艱難的,十天半個月可能才通一次的信件很大程度上阻隔了“陳四橋”與外面世界的信息交流,可村莊內部的消息卻傳播得十分迅速,“每一家人卻是設著無線電話的”[2],這里的無線電話并不是實際的物理意義上的電話,而是信息在村莊中的快速流通。只要鄉人在村莊中走動,從人的臉上表情中總能發現消息的蛛絲馬跡,連如史伯伯家里大兒子是否往家里郵寄了銀錢都一目了然。在“陳四橋”這樣的村莊中是沒有秘密可言的,閉鎖的鄉村環境中,每個人都對身邊的人事了如指掌,一個人率先得知的消息馬上就會通過口口相傳傳遍整個村莊,缺少新鮮信息的刺激,一點點的生活波動都會迅速被大家捕捉到,如史伯伯一家收到信件且境況并不樂觀的消息就像水流一樣漂游過整個“陳四橋”并被人們捕獲到。
《黃金》中“陳四橋村”以四面環山的形象闖入讀者的視野,隱含著鄉村中閉守的精神結構,表明了村莊中人精神的世界也被大山層層阻隔,無法突圍。“陳四橋村”的本身存在也同一座大山一樣壓制著在村莊中生活的每一個人的心靈世界,人的靈魂也背著重壓,深深扎根困鎖于這座大山的土壤之中。地理環境的閉鎖造成了村莊與外面新世界物理上的隔絕,也造成了村莊中人們心靈的狹隘守舊,如同腦海中固守腐朽陳舊的思想觀念??臻g的隔離,帶來時間的停滯,先進的文明觀念無法進入這個故步自封的狹小處所,人們精神上的保守落后致使如史伯伯一家陷入到生活屈辱的轉變中。無法體面生活,無法維持人作為人的尊嚴是《黃金》中的生存困境。茅盾評價《黃金》時曾說:“鄉村小資產階級的心理,和鄉村的原始式的冷酷,表現在這篇《黃金》里的,在現代文壇上,似乎尚不多見。作者的描寫手腕和敏銳的感覺,至少就《黃金》而言,是值得贊賞的”[3]。王魯彥在風景畫似的鄉村中推出了陳四橋村和如史伯伯及其鄉鄰們,風景猶在,人情難托;莫道人心不古,且看世間倫常。
和《黃金》中閉塞的“陳四橋”截然不同的是《一個危險的人物》中的“林家塘”。文章所描寫的“林家塘”是高山茂竹連著大海,碧綠的田野還有環繞的各色花朵,這樣一個風景秀美,明媚宜人的村莊卻是一位回鄉人的埋身墓穴。王魯彥筆下的鄉村世界是一以貫之的冷酷與殘忍,秀麗宜人的環境反襯出生活其間的鄉村中人的內心丑陋。
《一個危險的人物》中的林家塘是一個風景很好的地方,有山,山上有松柏、竹子,柴草比人高,山中蟲鳴鳥叫,碧綠的田野被小河與溪流圍繞,還有一年到頭開著的花,如此明媚的鄉村景色卻并未孕育出暖人的鄉村民風,與之相反的是鄉村中人對子平的排斥、造謠與中傷。村中的子平從外地回到家鄉,因行事與村中人印象中的規矩二字相差甚遠,于是許多的人盯著子平的一舉一動,見到子平結交人的孤僻、吃飯的不惜糧食、穿戴的不修邊幅,造謠他的為人,見到天空中的奇異景象后更是安了個掃帚星的身份在子平身上。生活在景色秀美的“林家塘”中的人卻容不下一顆色彩鮮活的靈魂。子平在竹林中,在溪水邊行事都不受拘束,他的一舉一動都是隨性自然的,夜半的舞劍,服飾的灑脫,與人講述“共產主義”時的熠熠生輝都表明了子平是一個怎樣富有生機與活力的青年,但是“林家塘”自有自己的評判標準,無知的鄉民對生活的閉守,對規矩的認識,對“共產”的誤解,都是在拒絕接受世界的變化,固守在自己的想象當中,圍殺了一顆明媚的靈魂。在淡淡陽光籠罩下的“林家塘”中發生的死亡,像是樂景寫哀情,更襯出人死的寒涼。在一個自成世界的鄉村中,一切都有它長久的生活軌跡,偏離一絲一毫都是對鄉土生活的褻瀆,正是這嚴絲合縫的生活磨滅了世間的美好景象,如何向封閉自守的鄉土世界傳遞進更新的知識與文化是《一個危險的人物》中子平的生存困境,到最終困境成為了絕境、死境,美麗村莊中流淌出的是鮮活生命的滾燙熱血,更顯殘忍可怖。
鄉土小說中的風景描寫給人以自然風光的多種審美體驗,不同的環境塑造出不同的鄉土風格,但是王魯彥筆下的鄉土世界無論是閉守的環境還是唯美的景色,都改變不了鄉土中人的封閉自守。他們排斥一切外來的新鮮因素,其筆下的人往往目露兇光地瞪視一切超脫于其眼界局限的人與物。在某種程度上,進入此種鄉土世界中生活,不外乎被其同化或被鄉土世界絞殺兩種結局。
鄉風民俗體現著鄉土世界獨特的文化氛圍,王魯彥筆下的鄉土世界亦是有著獨特的民風民俗。在閉守的鄉村環境中,世代相傳的風俗經歲月的變遷形成了如同封建禮教一般的文化固守,使得鄉土世界中人除了要忍受因封閉的環境所造成的經濟生活困窘之外,還要經受著落后風俗對人的禁錮和鉗制。
鄉土世界的生活有其厚重的鄉土根性,生活其間的人們慣于一切都恪守故舊的文化習慣,王魯彥的短篇《黃金》中的村莊就有著對于過去文化風俗的延續,如村莊中的刑罰是約定俗成的,駝背泥水匠阿黑曾經做過不光彩的事,但是他并沒有被交給官方處置,而是在屋柱上被綁了半天作為懲罰。這里沒有新時代的法律的約束,有的只是他們共同遵守的行為模式,同過去的家法村規等同,犯了過錯后施以的私刑就是遵守這種共同行為模式的一種表現??梢哉f“陳四橋村”的閉鎖是使得如史伯伯求生艱難的環境要因,但如史伯伯自身對于村莊中固有的禮教風俗的恪守也是造成一家人生活進一步困頓的另一層原因。
此外,《黃金》中還有祭祖的風俗,按照當地的鄉風民俗“遠祖的死忌,必須做兩桌羹飯;供過后,給親房的人吃”[2]?!饵S金》中如史伯伯手中的錢財已經所剩無幾了,而且飯桌上的魚還必須要是支魚,在沒有找到支魚的情況下,如史伯伯卻買了價錢更貴的米魚代替。在換成米魚時,如史伯伯心中想的是“味道比支魚好,吃的人一定滿意的”[2]。先祖是品嘗不出味道好壞的,只有各房的親友才能指摘飯菜不可口。從這里可以看出如史伯伯一家籌備羹飯不僅僅是為了祭祀先祖,還是為了維持宗族間的人情往來,但是如史伯伯一家連日常的飲食起居都要負擔不起了,還要因為宗族禮法的制約負擔大筆的額外開銷,這樣打腫臉充胖子的行為一方面是為了使自己臉上有光,使面子上不至于太過難看,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無奈之舉。祭祀先祖是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形成的社會風俗,這種歷史的沉淀所帶來的宗族文化重壓是使得如史伯伯無法破罐子破摔的很大原因。由村莊中的居民共同遵守,長久維持的封建禮法是如史伯伯個人所無法掙脫的沉重枷鎖。
《黃金》中的如史伯伯沒有可靠的收入來源,當家中最后的銀錢也被年末循例討飯的乞丐阿水硬生生盤剝走后,他所能想到的辦法只有“點了一炷香,跑到廚房里,對著灶神跪下了……口里喃喃地禱祝著,面上流著淚”[2]。生活所迫的如史伯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能寄希望于九天之上虛無縹緲的神靈的庇佑,這不能不說是更深一層的悲哀。在等待大兒子寄回銀錢的過程中,如史伯母不止一次地提起自己做的夢。一次是“見棺發財”,認為夢到了棺材是兒子發財的征兆,馬上就會有好消息傳回家中;再一次是夢到自己在夢中拾糞,如史伯母又將糞解釋為黃金,認為拾糞就是撿黃金,這也是有好事發生的兆頭。在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重壓下,如史伯伯與伯母將希望寄托在夢境的預示與神靈的守護中,這種盲目迷信的樸素做法想來也是在閉鎖的環境、保守落后的“宗法民俗”中發展起來的。將生活困境的破局之法執迷在神秘主義的行動中是不會成功的。守舊的鄉村風俗只會使如史伯伯一家更加沉淪在生活艱難的深淵之中。
活人的祭祖是陽間的守舊風俗,夢境的釋解是心靈的迷信,而冥婚便是令人膽寒的陰間風俗?!毒沼⒌某黾蕖分斜慵氈碌孛枋隽艘粓鲒せ閮x式。菊英的母親為女兒嘔心瀝血地操辦一場盛大的冥婚儀式,為的不僅是女兒的泉下安息,還是自己面子的保全。說是女兒在陰間十分寂寞,無依無靠,實際上只是菊英娘心理的投影在起作用。菊英娘的丈夫工作在外,家里的一老一小都是菊英娘勤勤懇懇地在照顧,愛人的兩地分隔,照料老人的重擔,與撫育孩童的瑣碎都在菊英娘一個人的身上。她拼著老命干活都不想要雇傭工人幫忙做活,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有用的人,是為著這個家耗盡氣力的盡心盡力。菊英娘一心為菊英操辦冥婚,也只是按照當地的風俗將責任擔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好讓“鄰居親戚們知道罷,菊英的娘不是一個沒有福氣的人!”[4]
一個圍困在家庭中的女人,亦是一位辛酸的疲憊母親,菊英的死亡并不僅僅是因為無知延誤了治療,更多的源自無奈與無助。一位拘于鄉土世界的母親,只是心疼生病的呻吟的難受的孩子,沒有更多的知識渠道讓她懂得疾病治療的刻不容緩,她不懂得更多科學的治療辦法,病急亂投醫時能想起的也是拿著香燭上山求供藥。鄉土生活是帶有厚重性的,長久的生活習慣是帶有強大的慣性的,埋頭生活時常是隨了慣性做了生活中的抉擇,這種慣性常是鄉土生活中苦難的來源,而“王魯彥的人道主義精神貫穿于他的整個文學創作之中,他將這種精神傾向于對受苦受難的鄉民,在批評的同時,也對封建文化下的人性美表示肯定”[5]。王魯彥對于其筆下的“菊英娘”是深切同情的,《菊英的出嫁》中受苦難折磨的菊英娘也只是一個疼愛女兒的可憐母親,想必失去女兒的痛苦在長達十年的時間中都在糾纏著菊英娘的內心。在這片鄉土世界求生活,菊英娘能想到的唯一解脫與釋懷的辦法或許只有也只能操持一場冥婚,這是母親養育孩子的生命流程,戛然而止的生命終結了流程在陽間的進行,只能在陰間彌補,全了母女間的情分??粗厕I同棺材一齊離開,不僅是送嫁了想象中的女兒,也是刨除了埋葬在心中的一口棺。
《菊英的出嫁》里的菊英娘所遭遇的是一個正常人無法得到健康的情感宣泄的生存困境。人心是多情的,是敏感的,是脆弱的,人心是最易受傷害的,鄉土世界卻是有著自己排解苦難的獨特方式,只是活人也可能永遠被困在無間地獄之中,一場陰冷的風俗儀式是捂不暖一顆被生活寒透的心的。陳規陋習與陰森可怖的鄉土風俗都是箍在人身上的沉重枷鎖,只會加重人的生存困境,使人不得解脫。哪怕是現今仍有人執迷于用冥婚等封建民風陋俗來消除自己的人生困苦,人生的困境是不分時代與土地的,它一直變幻著形式時常出沒于人間。
鄉土世界中人的生存困境不僅僅是風景環境閉塞同落后保守的封建禮教造成的,還有人心的冷漠與麻木。這種人心的冷硬在王魯彥筆下的鄉土世界中蔚然成風,和環境、習俗的惡加在一起擠壓人的生存空間。
與世隔絕的鄉村環境、守舊落后的民風民俗帶來的是人情人性的扭曲異變。如《黃金》中“陳四橋村”的人們視金錢為生活中的第一要義,這里的人們慣會踩低捧高,有錢的人是人上人,沒錢的人誰都想要踩上一腳。
《黃金》中如史伯伯一家從前的生活也很是過得下去的,有房有田。錢財充裕時,鄰居笑臉相待,言談親切;參加宴席時如史伯伯也是常坐在地位尊敬的第一二桌;周圍的人對待如史伯伯也是恭敬有加,稱贊恭維他兒子的能干??僧斎缡凡患医洕讚?,所有人都變換了一副臉面。先是阿彩嬸對如史伯母的不理不睬,態度冷淡;參加宴席的如史伯伯只有最下面的第四桌留有他的空位;從前恭敬有加的人不僅對他視而不見,甚而在背后對他冷嘲熱諷;曾經被如史伯伯一家幫助過的泥瓦匠阿黑也在祭祖時對著如史伯伯一家破口咒罵,大加挑刺指責;再是學校的老師也故意刁難如史家的小女兒;知道他家沒有錢的乞丐阿水也來強討飯,從手里摳不出錢就不依不饒,換做是有錢人家,那也是人家給多少就拿多少,換到如史伯伯一家是不給夠滿意的價位都要撒潑打滾;最后就連家里的狗都被屠戶拉了一刀而不幸殞命,是以后面家里進了賊將錢財棉衣一卷而空。在這里金錢就是試金石,能試出村中的人情冷暖與人性險惡。
《黃金》中以金錢為第一本位的“陳四橋村”,只有冷漠的村民,險惡的人心。文章中如史伯伯多次提到屈辱一詞,這是他在“陳四橋”生活中切身感受到的最真實直觀的體驗,沒有金錢支撐的人只能在“陳四橋”村中屈辱地活著。金錢的匱乏使周邊的每一個人都擺出冷硬的面孔,連曾經受過恩惠的人都翻臉咬人,甚至在文章的最后如史伯伯都想象著自己兒子在外升官發財,寄回大筆銀錢后,那些有著丑惡嘴臉的人都在他面前下跪懺悔。這樣的轉變充斥著一種濃濃的悲涼之感,每一個人都在金錢本位的驅動下扭曲了人性,變異了人心,最后只能滋生出一種冷漠、丑惡的民風民情,而在這種民風民情的包裹下,生活在其中的底層人只能屈辱地活著,艱難地討生活罷了。與此相似的還如《阿卓呆子》中的傅家鎮人,同樣視金錢為生活的重心,有錢的人無論在哪里,說話都是一等一的有價值有意義,無錢無勢的人說的話再是至理名言也無人理睬,有錢便是人上人,無錢的連條狗也是不如。更如《許是不至于罷》中的“王家橋”人,即便是對于富貴人家,也是懷揣惡意,冷眼旁觀有錢人家的遭劫遭難,此處鄉土世界的人們都陷在了人性扭曲與異化的生存困境中,貧窮受苦是物質生活的艱難,而被金錢所腐蝕后就是鄉土世界倫理與道德崩塌的開端?!叭巳酥恢缾劢疱X,不知道愛自由,也不知道愛美”[4]。王魯彥筆下的鄉土世界不是民風淳樸的,而是冷硬與險惡的,是被金錢饞空了心的世情。
在舊時代的鄉土世界中,貧窮、戰亂、死亡總是不可避免的,生活本身的動蕩不安足夠造就此時鄉土小說的悲情色彩,但王魯彥筆下的鄉土世界在悲劇之外還令人感到極大的可怖。其筆下鄉村中人在生活的動蕩與壓迫中所表現出來的情感是冷血的、麻木的,甚至在面對暴行時是帶著一種玩鬧的心態,將同類的慘劇視為一場精彩的戲劇。《秋夜》中的“我”在夜半被吵鬧聲驚嚇,夢與真的虛實之間對戰亂中的鄉土世界的擔憂是切實可感的,“我”對這個世界是深深憂心的,對于隆隆的炮火聲還是感到恐懼的,可生活在其間的人已經對炮火連天感到再平常不過,仿佛是生活的背景音一樣的存在,甚至是對于從外省來到此地的“我”表示了蔑視,認為“我”的情感是膽小怯弱的表現。實際上,對于生活中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感到驚慌或恐懼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感流露,只是在亂世中生活的混亂與動蕩已經讓鄉村中人失去了平靜生活的能力。人心的冷血與麻木令人感到的是濃濃的悲哀與無奈,最終文章也只能在憤怒的“醒醒吧”聲中結束。
鄉土世界中人情感的麻木更真切地表現在短篇《柚子》中?!惰肿印分袑τ卩l民的描寫是“我”與好友相攜著圍觀砍頭現場,一路的人聲鼎沸,兩人的話語交談仿佛是在出游的路上,圍觀的人群起哄笑鬧,目睹殺人現場后的人群談論著要將砍頭情景譜寫成曲,又或寫成書籍,更是在遇到賣柚子的攤販時,把那顆砍落的人頭比作湖南的柚子,這樣的冷眼旁觀與魯迅先生《藥》中吃人血饅頭的鄉人也是不遑多讓的。但“我”與友人在此種的笑鬧中還是感到些許的害怕與驚慌的,甚至影響了兩人吃飯的心情,這里真正令人膽寒的是本地人在看過砍頭后聲發的言論,“這在我們不算什么,這里差不多天天要殺人,況且今天只殺了一個!”[4]如此冷血冷情、麻木不仁的情景甚至顯得這里的生活就像是一幅最荒誕不過的鄉土風情圖景。
“在魯迅的影響下,王魯彥以平實質樸的寫實筆調敘寫鄉鎮社會的悲哀人生,并著力揭示和針砭鄉鎮社會的愚昧和冷漠”[6]。王魯彥對其筆下鄉土世界的寫作是源自自身對世界的看法,在《秋雨的訴苦》中,王魯彥借秋雨之口詳述了這個世界的無情之處。在王魯彥看來,世風日下,人們的心中有著太多的仇恨,已經容不下愛的存在,在夜晚時人可以如圈中的豬一樣安眠,而到了白晝時人與人之間的爭斗又可以同野狗的撕咬一樣沒有分別。王魯彥眼里的人大多已失去了人的本心與純樸的道德倫理,他常常將筆下的人比作豬狗,慣會自省的他連自己偶有的道德瑕疵都不放過,《狗》中漠視乞討婦人的王魯彥受了友人的詰難,自己也認為自己確是一條“安然”的狗了,可見其鄉土世界中人們情感的麻木已是蔚然成風了。王魯彥筆下的鄉民,人情冷漠以至豬狗不如的道德滑坡已然成為鄉土世界中人所面臨的又一個生存困境。
王魯彥筆下鄉土世界中的民風、民俗、民情的描寫鮮明地體現了舊時代背景下,在戰爭與資本主義金錢本位的侵襲下,鄉土人民所遭遇的生活、精神與道德上的生存困境。王魯彥筆下的鄉土世界已是距今百年的歷史,隨著時代的推進與發展,其中所展現的生存困境已經不再是現如今的鄉土世界所要思考的問題,但是其中留存的傳統文化禮儀與更本質的人性思考卻是人類生活中普遍的生存命題,更是文學文化中的永恒命題。對王魯彥筆下的鄉土世界進行文學回顧,旨在引起當下人們對于鄉土世界的持續思考與精神警惕,在鄉土文學中凝練鄉土精神,在現實意義中的鄉土世界里煥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