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宇鈞
(湖南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4)
晚清民國時期翻譯活動繼承了東漢到宋代的佛經翻譯、明末清初的科學翻譯的傳統,這一時期翻譯活動開創了中西方文化相互融合的局面,促進了中國文學、思想、語言等方面的發展,為中國近代發展起到了添磚加瓦的助力作用。 晚清政府辦洋務的目的是抵抗外敵、平定內患、挽救封建統治。洋務運動借助翻譯通過西學東漸創辦了中國近代軍事工業、工礦業及交通運輸業,培養了中國第一批科技人員,開拓了近代中國人的眼界,為中國社會及文化轉型寫下序曲。 這個時期的翻譯活動具有非常鮮明的時代特征,下面從經歷階段及特點對晚清時期的翻譯活動進行分析。
晚清時期的翻譯活動,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兩個階段。
1.語言層面翻譯階段
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后,西學東漸出現并開始發展起來。 翻譯讓人們了解新的科學技術,帶來了海量新詞匯,也因此動搖了文言文在當時的社會地位。 因為出現了新的翻譯詞匯,很多有遠見的思想家和政治家認識到了語言翻譯對開通民智的重要作用,希望借助翻譯改造語言從而改造民眾、改造社會。 此階段翻譯活動關注的焦點是關于翻譯方法的問題,出現了“直譯”和“意譯”之爭,這屬于語言層面的翻譯活動。
2.文化層面翻譯階段
晚清時期,清政府在經歷了西學東漸、白話文運動和“新文體”的磨礪之后,想通過翻譯活動革新語言從而改造民眾及社會的想法破滅。 有志之士認為文化很可能是導致中國落后的關鍵原因,認為翻譯是文化的利劍,渴望通過翻譯活動將改革的精神食糧帶到國人心中,重新書寫新文化,改變國人文化心態從而實現社會變革。 因此,此階段的翻譯活動大多聚焦于文化層面,大量的西方文學名著被翻譯成中文,為之后的思想文化重建打下了較好的基礎。 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通過翻譯改變了國人不通西文的局面,成為西學翻譯的主力軍,其中以嚴復、林紓和梁啟超的翻譯影響最大。
晚清是翻譯的大盛時代,它也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境下開展翻譯活動的:清政府屢戰屢敗,被迫向西方學習以尋求富國強兵之道。 那時候的國人一方面沉溺于自己引以為傲的傳統文化,另一方面卻不得不向外國人學習。 這種矛盾的心態使翻譯也成了一種矛盾的行為。 一方面人們希望通過翻譯來沖擊傳統文化以達到改良社會的目的,另一方面翻譯又要謹小慎微,避免造成過激的后果導致社會強力反制。 因此,此階段的翻譯活動呈現出非常明顯的時代特征,其特點具體表現為:政治性、實用性和融合性。
1.政治性
在漫長的翻譯歷史中,政治有著非常明顯的介入痕跡。 翻譯是一種社會行為,必然會受到各種社會因素制約,其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政治因素。 政治就其本質而言,是社會各階級為維護和發展本階級利益所采取的策略、行為、手段和組織形式。 對統治者而言,政治就是維護政權和管理國家。 勒菲弗爾認為,翻譯活動是與一定的歷史現實相關聯的,它是在一定的歷史環境下因為要關照某一特定社會群體的利益而對原文進行改寫和闡釋的行為,其本質就是文化政治的實踐[1]28。 翻譯不僅僅是一種語言轉換行為,也是譯入語社會一種獨特的政治行為。 比如晚清的翻譯政策是以官方為主、自上而下地提出的,它是“國家政府或政府機構所提出或制定的與翻譯活動有關的各種規定性的要求”[2],所以政治性是晚清時期翻譯活動的顯著特征之一。 它從意識形態、政策制度及組織手段等方面對翻譯活動實現影響和操控,同時,其指導下產生的翻譯作品對政治因素又能形成一種反作用力,直接或間接幫助晚清統治者實現政治意圖。
2.實用性
晚清時期的翻譯活動實用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國際交流的實用性需求。 晚清時期,中國面臨來自西方國家的強大壓力和影響。 為了與外界進行有效交流,翻譯活動變得尤為重要。 晚清政府和學者們意識到翻譯可以作為一種工具,幫助他們了解西方的科技、政治、文化等方面知識,從而更好地應對國際形勢的變化。 二是翻譯內容的實用性選擇。 晚清時期的翻譯活動更加注重實用性,翻譯的內容更多涉及科學、技術、法律、經濟等實用領域。 當時洋務派的西學傳播機構主要有上海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京師同文館、天津機器局、天津武備學堂等,出于“求強求富”這一目標的考量,這一時期的翻譯內容選擇的實用性特征尤為明顯。從江南制造局的譯書書目來看,數學類、物理類、化學類、機械工程類、工藝制造類、兵器制造類在所有譯書中約占三分之二,這反映了當時翻譯主要聚焦于引進西方先進科學技術以期對列強“有以抵制之”的現學現用、急功近利的特點。 晚清時期的翻譯活動不僅限于學術領域,還廣泛存在于政治、軍事、經濟和文化等各個領域。 這些翻譯活動在促進中國現代化進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3.融合性
中西學融合是晚清時期翻譯活動的另一個重要特征。 這種融合使翻譯作品更貼近中國讀者,提高了其實用性和可接受性。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當時洋務派的指導思想,“中學”是指中國傳統儒家學說,“西學”是指西方先進科學技術。 洋務派希望“西學”能為“中體”服務,“中體西用”為西學在中國的傳播清掃了障礙。 雖則中學為體,然西學已為我所用,也就理所當然地進入傳統體系,得到認可,從而迅速打破國民排斥外來事物的心理障礙。 通過“用”的合理性,西學得以大量涌入。據史料記載,1896 年的江南制造總局平均每3 天翻譯一種西文書籍,數量及種類皆眾。 隨著西學傳播,君主立憲制和民主共和制等西方重要的政治理論在被翻譯后帶入中國,與中國文化融合,由此產生了中國近代政治思想。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兩者互相融合為晚清時期翻譯活動的一大特點。
方興未艾的洋務運動倡導“求強”“求富”,既要西學有益于中國,又不想放棄中國傳統語言文字,能選擇的路就只有建立新的學堂或研習所進行翻譯活動。 外洋叩關帶來的危機意識、西方先進思想的傳入、有識之士的促成和當時上海作為西學傳播前沿陣地等原因促使了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產生。 同治六年四月,徐壽向兩江總督曾國藩條陳四事,開煤煉鐵、制造大炮、操練水師及翻譯西書。 此四事得到了曾國藩首肯及力挺。 自此江南制造局翻譯館開始大量招聘國內外翻譯人才,翻譯館工作也從此正式開始。 江南制造局翻譯館開設目的很清楚,那就是學習西方先進技術以制造西式艦船利炮。 它是中國歷史上影響最大的譯書機構之一,其譯書數量、存續時間、完備的書籍體系都是其他同類機構無法比肩的。 它出現的意義遠遠超出其作為書籍翻譯平臺本身,它的創辦給中國近代社會帶來了非同一般的影響。 它所出版的譯著,代表了當時國人能知曉的最高的西方科學技術知識水平,也直接對中國近代工業產生了深刻影響,極大地促進了民族工業的起步及發展。
在官方圖書翻譯機構中,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是存續時間最長、圖書最豐富、影響最大的翻譯機構。這個翻譯館是1868 年6 月曾國藩支持創辦的。 從史料中可以得知當時翻譯館雇傭的譯者包括中外學者,有資料記載的59 人,外國學者有9 人,中國學者有50 人,包括徐壽、華蘅芳、舒高第、趙元益、徐建寅等。
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翻譯活動,就內容上而言,起初主要側重于科學應用方面。 一開始,徐壽打算翻譯《大英百科全書》,這本書已經在英國出版了8 次,影響力顯而易見,但是為了適應當時社會對西方先進科學技術的迫切需要,他們不得不放棄翻譯百科全書轉為翻譯“急需圖書”。 根據《江南制造局翻譯大綱》的統計資料,從1868 年到1908 年江南制造局翻譯圖書的總類別為158 類,其中包括18 類歷史、法律、教育圖書,32 類軍事圖書,8 類商業圖書,90 類科學技術圖書,10 類附錄圖書,除匯編西方近年事件每年4 卷外,其余仍為科技圖書。 可以看出,它與改革者的需要和政府的政策密切相關,官方主要關注應用科學、戰術知識、過程和自然科學理論,尤其是數學、物理和化學。在社會科學領域,亦有外國歷史、地理和國際關系方面的書籍受到贊助人的關注。 主觀上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服務于西化群體以中國為基礎、以西方為補充的指導思想[3],客觀上,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以更加全面的方式向中國引進了許多新興學科,特別是在促進自然科學技術發展、提高中國人認識世界的能力方面發揮了開拓性作用。 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翻譯了大量西方科技圖書,不僅適應了洋務運動的需要,而且在當時產生了深遠的社會影響。
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翻譯活動,就翻譯方法而言,西譯中述是當時翻譯的主要方式,中西方譯者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西儒口譯華儒筆錄,雙方當面共同推敲成文后定稿,或者事后華儒單獨整理成文。 徐光啟貼切地稱前者為“對譯”,雙方面對面坐著,西儒搜腸刮肚,反復設譬,竭力把西學的意思表達清楚;華儒邊記邊問,盤根究底,在覺得真正把握了對方意思后,冥思苦索,尋求中文貼切的表述。不同國籍的學者如此嚴謹、獨特而又成功的文化交流形式,在世界歷史上也屬罕見[4]。
曾國藩是晚清頗具爭議的歷史人物,評價褒貶不一。 撇開階級屬性,他在引進西方科學技術、促進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寫下的濃墨重彩的一筆不容否定。 在洋務運動倡導的翻譯活動中,曾國藩扮演了翻譯贊助人的角色,對晚清翻譯活動及近代中國社會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和作用。
翻譯就是對原文的重寫,它是譯者為了某一特定目的對原文進行的某種操控。 換言之,譯者在翻譯時會對原著作出各種各樣的修正、改寫以及整理,希望這種有很大改寫成分的譯文能達到他原來設定的目標。 由于譯者和他的譯文所面對的是譯入語文化和譯文讀者,所以設定的目標、改寫和操控都是針對譯入語進行的。 贊助人對翻譯活動的實施者和受施者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贊助人”是指那些“足以促進或窒礙文學的閱讀、書寫或重寫的力量(包括人和機構)”[1]13-15。 他(它)們可以是個人、宗教團體、政黨、社會階層、朝廷、出版商以及報紙、雜志、電臺、電視臺等傳播媒介等。 他們會借助他們所參與確立的建制如教育機制、學院、評審制度、評論性刊物等影響譯者的地位、收入和取向,從而推動或阻撓翻譯活動。 曾國藩作為晚清重臣在當時的翻譯活動中充當了贊助者角色,他對當時的翻譯活動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其對翻譯文本、譯者和翻譯策略的操控上。
所有的翻譯都意味著出于某種目的對原文進行一定程度的處理[5]。 譯者翻譯什么樣的文本,文本是否被允許翻譯,都受到當時意識形態和詩學的控制。 對目的語系統的價值而言,外來文化意味著破壞甚至顛覆。 在這種情況下,贊助人會利用他們的話語權進行干預,這種干預主要反映在翻譯文本的選擇上,曾國藩對翻譯活動的干預即是如此。在他的授意下,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翻譯內容包括了象緯、地圖、格致、奇杰、軍事戰略戰術、醫學等。到清末,江南制造局翻譯館中的翻譯人員翻譯了約200 種西方圖書。 其中大部分是關于科學技術的,特別是科學和工程應用方面的圖書,以滿足當時對火藥、火炮、汽輪機等實用知識的迫切需要,主要代表作有《海防論》《行軍志要》《火藥制作方法》等,對當時中國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此外,江南制造局長期編纂的《西國近況》,自1873 年至1899 年,共出版108 種書籍。 它詳細、系統地介紹了當時的國際形勢和國情,在當時產生了很大影響。 除了翻譯軍事科技知識,江南制造局翻譯館還翻譯其他領域的書籍,如地理、經濟、政治、歷史、化學、物理、數學、醫學等。 這在很大程度上符合清政府對西方社會先進知識的迫切需要。
西方知識的強大沖擊和贊助人積極引進西方知識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傳統技術的布局和結構。 據張增益統計,江南兵工廠翻譯中心翻譯的西方圖書中,自然科學占23.5% ,應用科學占63.0%[6]。 因此,翻譯館的工作基本符合曾國藩建設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的宗旨,有利于制造業的發展。 在選擇翻譯文本及出版譯本時,曾國藩會對相關內容進行評估。 只有獲得許可,方可翻譯出版[7]。
譯者在翻譯活動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他們總是受到贊助人等若干因素的影響。 如果譯者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出版被認可,他們往往沒有太多的選擇自由。 在翻譯重要的文本時,當局總是覺得他們需要一些可以足夠信任的人來執行翻譯任務,他們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譯者”[8]。 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中國政治著作都是由中國翻譯者翻譯成其他語言的原因,而中國譯者顯然不是這種外語的母語人士,所以中國機構會聘請一些外國專家來完善他們的翻譯,條件是這些外國專家對中國政府和人民友好。 從這個層面而言,贊助者也因此實現了對譯者選擇的操控。
此外,贊助人還可以通過提供一定的官職和工資來操縱譯者。 曾國藩是晚清重臣,他用政府的錢雇用大批中外學者參與翻譯工作。 一般來說,這些外籍翻譯是與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簽訂合同的。 譯者傅蘭雅檔案中的合同內容如下:
機器制造總局聘請傅蘭雅先生翻書合約
聘書以三年為期……照西日每月送規平銀二百五十兩,均連伙食、油燭、房租等項并計在內……二、延請三年期滿之后,如系續請……如不續請,即以三年期滿截止……三、功課午前九點鐘起,十二點鐘止;午后一點鐘起,四點鐘止……四、除譯西國格致制器等書之外,局中不可另有他事……五、在局應用器具,無分中外,可以備用者,局為置備。 六、以上章程,彼此均無更改,如有更改,定行辭館。[9]
從合約來看,翻譯館,或者更具體說是作為翻譯館的創辦者也是贊助人的曾國藩為譯者提供資金,幫助他們出版譯作,但也對譯者有相應的約束和要求。 譯者接受了贊助人的支持,就得接受贊助者對他們翻譯工作的制約和約束,并服從贊助人的地位和權威[1]18。 因此,當譯者與贊助人之間觀點出現分歧時,譯者就需要做出調整或讓步。 曾國藩作為贊助者,支持翻譯活動的動機是為迅速強大清朝的制造業以強大清政府國力。 作為接受者的譯者亦會有意識地在翻譯過程中滿足贊助者的要求。比如徐壽放棄翻譯《英國百科全書》轉而翻譯制造武器的急需書籍也是這個道理。
為了鼓勵譯者投身于翻譯事業,曾國藩還給予譯者較高的名聲和社會地位。 在投入曾幕之前,徐壽只是“起自田間”的一介“布衣”,華蘅芳也不過是監生出身。 曾誠懇延聘,并始終“以賓師相待”[10]17。 曾國藩曾奏保華蘅芳為縣丞選用,清軍攻克金陵后,再次奏保為知縣選用,并加同知銜。以后在江南制造局任上時,又“奏保充選知縣以同知選用,俟選缺后以知府升用并加運同銜”[10]17。李善蘭由曾國藩、郭嵩燾保薦,被擢為總理衙門章京,授戶部郎中,官至三品。 有資料記載說,徐壽在制造局專設翻譯館,進行大量翻譯工作,不過數年成書數百種,徐壽以此聲名遠播,被曾國藩保薦為縣丞。 由此看來,贊助人在給予譯者職位、提升譯者名聲甚至改善譯者經濟狀況等方面都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從而實現對譯者的多重操控。
翻譯的目的直接決定了譯者將采取什么樣的翻譯策略。 雖然“贊助人大多在文本系統之外操作”[1]15,但他們可以通過概述譯者應遵循的規范將自己的意圖強加給譯者。 在分配翻譯任務時,贊助人會向譯者簡要說明翻譯的要求,如動機、意圖和主要觀點。 晚清時期,為了滿足贊助人也就是清政府制造急需武器的需要,大量科技書籍由當時的譯者翻譯出來。 由于科技圖書語言具有客觀性和功能性的特點,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會使用多種翻譯策略。 但當時外國譯者不精通漢語,中國譯者不夠熟悉外語,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結合利用了中外譯者的優勢,即由外國譯者翻譯材料,中國譯者根據外國譯者的翻譯調整譯文,再根據當時翻譯贊助者的動機和意圖采用最為有效的翻譯策略,以達到翻譯的最終目的。 這樣曾國藩在對翻譯策略的選擇上也實現了一定的有效操控。
曾國藩是晚清時期洋務運動的主要支持者和踐行者之一。 他支持創建了江南制造局翻譯館,組建了翻譯團隊,親自選拔和培養了一批翻譯人才并對他們進行嚴格的選拔和培訓以確保翻譯水準。他根據當時清政府的現實需要和國家利益,確定了翻譯的方向和重點。 曾國藩還將翻譯成果進行廣泛宣傳和推廣,通過出版、教育等渠道將翻譯著作傳播給更多的人。 作為晚清翻譯活動的贊助者,曾國藩在翻譯文本、譯者和翻譯策略的選擇等方面都起著操控作用。 曾國藩對晚清翻譯活動的支持為中國引進了一些西方的先進知識和思想,對推動中國的科學、軍事和政治改革起到了較為有力的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