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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感與五四時期*

2024-05-30 09:38:50
浙江學刊 2024年2期
關鍵詞:浙江

顏 浩

提要:五四時期浙江新文學與北京等中心區域構成復雜的對話關系,獨特的浙江地方感推動了新文學閱讀共同體的形塑,促使浙江成為五四新文學地方性接受與再生產的重要場域。通過流動的鏈接性角色,浙江地方讀書人實現了與全國性文學思潮的互動,并對新文學的理論建構產生“反哺”作用。浙一師的國文課改探索了新文學地方閱讀的內在矛盾與調適可能,為新文學的“落地”提供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解決路徑。以代表性景觀西湖為中心的行旅、閱讀和創作活動重塑了浙江“新青年”的主體經驗,地方性的體認成為反思世界性和普遍性的重要思想資源。從人文地理學和閱讀史雙重理論視野對五四時期浙江新文學地方特性的考察,具有從地方路徑重構中國現代文學多元圖景的意義。

“中國現代文學的地方路徑”致力于通過地方性知識的挖掘和鉤沉,“突破宏大的統一性的歷史大敘述”(1)李怡:《成都與中國現代文學發生的地方路徑問題》,《文學評論》2020年第4期。,構建由本土經驗匯聚而成的中國文學認知框架,具有明確的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后現代史學色彩。已有成果體現出這一創新性理論對于現代文學研究的推動效應,但仍有一些需要深入討論的問題未能解決。例如,因為強調地方文化實踐的自足性和獨特性,而有意回避了北京、上海的實際引領作用及不同地域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在去中心化的過程中表露出自我封閉、碎片化的傾向,甚至重新陷入本質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的窠臼。關于現代文學在地性的研究雖然在觀念上頗為先進,但在具體方法上缺乏相應的突破,往往沿襲地域文學或區域社會史的傳統模式,未能在影響現代文學的大傳統和小傳統之間建立有效勾連。在研究對象的選擇上,發現被文學史主流敘事忽視的“邊緣”作家成為研究者著力的主要方向,但“爭地位”的翻案思維中隱藏的仍然是進化論主導的西方現代性邏輯。由于缺乏貫通性的視野,對單個作家的研究難以實現對文學史的創新性重構。

這些問題的存在意味著“中國現代文學的地方路徑”需要引入新的視域和方法以拓展其內部空間,突破文學研究的單一范式,與地理學、歷史學、社會學等多學科形成對話。在地方/中心的關系處理上,“分”之后仍然要做“合”的工作,分析獨立的旋律如何組合成多聲部的復調樂曲,挖掘地方現代性在民族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根本價值。

在以上反思的基礎上,本文擬以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浙江為研究對象,以與情感、記憶、禮俗相關的地方感(sense of place)為切入點,替代更強調科學理性的地方性知識等概念。探討對地方的認同、焦慮、背離等感性因素如何潛移默化地影響新文學的閱讀實踐,以及在“共同的文化感和文化歸屬感”(2)William A. Johnson,“Toward a Sociology of Reading in Classical Antiquity”,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121,No.4,Winter 2000,p.603.中塑造閱讀共同體的過程,縫合地方社會共同的情感心理結構與五四新文學之間被割裂的關聯,為“地方的五四”構建兼顧特定性和普遍性的闡釋框架,推進“中國現代文學的地方路徑”學術理路的拓展與深化。

一、流動的鏈接性角色與北京—浙江新文學的互動

王汎森在關于近現代思想史的研究中曾提出“鏈接性角色”(linkage)的概念,他認為“在特定地方,往往有一個或幾個鏈接點,也許是同學、朋友或師長之類的人物扮演鏈接性角色,使得核心區的活動能擴散到某些小地方”(3)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90頁。。五四時期的浙江也存在這樣的鏈接性角色,但身份更為復雜多元。其原因在于浙江的新文化運動并非只有地方屬性,從影響力和覆蓋面而言,杭州與北京一樣,都是新文化運動的“震中”。如葉文心所言:“杭州,在辛亥革命之前,以及在晚清新政期間,并且加上在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之中,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場域。”(4)葉文心:《民國知識人:歷程與圖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60頁。按照陳望道的說法,“浙江對‘五四’運動的反應,比上海要迅速、強烈”(5)陳望道:《“五四”時期浙江新文化運動》,《陳望道全集》第5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04頁。。更為獨特的是,浙江知識分子還在北京構建了基于姻親、鄉籍和學緣的文人群體。藤井省三將這類在京的年輕學子以會館或住家為單位形成的共同閱讀環境稱為“四合院共同體”(6)藤井省三:《魯迅〈故鄉〉閱讀史——現代中國的文學空間》,董炳月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9頁。,但封閉的“四合院”其實不足以概括浙江的地方特性與北京新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這一包含著認同與沖突、建構與解構、生產與再生產等多重意蘊的歷史進程,更契合“文化飛地”(cultural enclaves)的表征效應和實踐功能。而這些身處文化飛地但攜帶著地方基因的“文化移民”在北京、浙江之間的流動,不僅起到了信息傳遞的功能,更是新文化運動兩個重要區域間的中介物和催化劑。他們不僅將浙江的地方特性帶入北京的新文化氛圍中,也作為流動的鏈接性角色對浙江的新文化與新文學產生持續影響。

五四時期的許欽文是這類流動的鏈接性角色的典型代表。他因為閱讀了《新青年》《浙江新潮》而從紹興“冒險漂流到北京”(7)許欽文:《〈魯迅日記〉中的我》,孫伏園、許欽文等:《魯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4頁。,通過鄉誼(孫伏園的引薦)、學緣(旁聽北大的課程)、血緣(暫住在八道灣的四妹許羨蘇)等多重關系媒介,進入以魯迅為中心的浙籍文人圈。以往學界多關注他所受魯迅的指導,近年來也有學者開始討論許欽文對魯迅的反向影響,認為《幸福的家庭》添加的副標題“擬許欽文”及《附記》并非只是提攜后進的舉措,也顯示出許欽文的風格對魯迅確有啟發。但如果將這種啟發局限在“會館記憶”(8)鄧小燕:《從“擬許欽文”到“再擬許欽文”——魯迅〈弟兄〉新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2期。的范疇,則未免過于狹窄。

魯迅對許欽文的小說有“以寫學生社會者為最好,村鄉生活者次之”(9)魯迅:《240111致孫伏園》,《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422頁。的判斷,認為作者的長處在于描寫都市青年的心理,對鄉村與農民并不熟悉,但他仍然將許欽文視為自覺的鄉土文學作家。他還為許欽文的小說集定名為《故鄉》,但關于鄉土的作品只在其中占少數。命名的由頭顯然來自排在首位的《這一次的離故鄉》,這篇描述作者離開紹興進京過程的自傳性小說與魯迅的《故鄉》在情節上并無多少相似之處,但可以共享“不易忘掉,和別人又沒什么關系”(10)許欽文:《故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10頁。的離鄉體驗。另一篇小說《父親的花園》“回憶故鄉的已不存在的事物”得到魯迅稱贊,被理解為遭故鄉放逐之后表達“無可奈何的悲憤”之作,(11)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247、247頁。其中自然不無共情因素的作用。魯迅提議用靈感來自紹興戲《女吊》的“大紅袍”作為《故鄉》的封面,但陶元慶繪畫中的“悲苦、憤怒、堅強”(12)欽文:《魯迅和陶元慶》,《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期。在許欽文的小說中其實極少呈現,對“大紅袍”的激賞主要來自魯迅關于越人氣質的思考。這些別具意味的舉動與鄉土文學“隱現著鄉愁”(13)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247、247頁。的定論,指向的并不是許欽文小說的創作內涵,而是魯迅在閱讀這些作品時的情感邏輯。如段義孚所言,某些具有“自身親切性的象征物”建構起一種強烈的地方感,凝聚成只有特定地域人群才能理解的隱秘經驗。(14)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王志標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20頁。共同的“鄉愁”成為許欽文和魯迅文學互動的根基,并體現為鄉土文學的創作實踐與理論建構。由“大紅袍”所闡發的復仇雪恥精神,更為《鑄劍》《女吊》等作品提供了思想資源。來自外地的年輕創作者對北京的文化反哺,實現了地方與中心的雙向互動,凸顯出新文學并非只有單向度的傳播和影響模式。

這種雙向互動的另一重維度,是許欽文等流動的鏈接性角色在北京、浙江之間的輾轉遷徙帶來的新文學擴散效應。1921年許欽文第一次從北京返鄉,便參與組織新文學社團藝文社,邀約在京結識的同鄉孫伏園專門做了一次關于魯迅作品的演講。孫伏園講解的《故鄉》寫作技巧讓當時還對創作懵然無知、“以為小說,總是根據實在的事情照樣寫下來”(15)欽文:《魯迅的故鄉和〈故鄉〉》,浙江魯迅研究學會編:《魯迅研究論文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213頁。的許欽文茅塞頓開,同時也啟發了藝文社的其他文學青年,他們“共同觀察,共同批評”(16)許欽文:《在鐵路職工教育講習會》,《學校生活》第130期,1936年2月15日,第15頁。,形成了新文學閱讀和討論的群體氛圍。

由于藝文社成員許杰兼有微光社創辦人的身份,許欽文的第一篇小說《暈》得以在1922年6月1日《越鐸日報》的《微光》副刊上發表。微光社是由紹興的省立五師學生組織的新文學社團,因杭州省立一師的《浙江新潮》《獨見》等雜志的示范作用和施存統“非孝”事件的影響而成立,社團的成員大多信奉無政府主義的互助思想和梁啟超的“群治”理念。(17)許杰:《坎坷道路上的足跡(二)》,《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2期。微光社主編的《微光》半月刊雖只出版了21期,但對紹興的新文學發展頗有推動之功。據研究者考證,“1920—1921年間,《越鐸日報》的文藝版仍呈現出文言與白話并存的過渡場面,1922年由地方新青年們組成的文學社團作為新力量現身后,這一狀況才得到改變”(18)劉瀟雨:《門生與后生:魯迅讀者的“生產性激活”——以許欽文為個案的討論》,《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5期。。而且《微光》的影響不止于紹興當地,《小說月報》第15卷第7號的“國內文壇消息”欄目曾專門推薦,茅盾后來在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時,也將微光社當作五四時期浙江新文學社團的代表加以介紹。(19)茅盾:《導言》,茅盾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6頁。可以說,微光社與《微光》半月刊顯示出浙江新文學的自身發展脈絡,而返鄉的許欽文攜帶著北京新文化運動的記憶,加入紹興當地創作者的群體中,不僅構建了中心與地方的互通路徑,也凸顯了新文學的整體性和地方性之間的張力。

在20世紀20年代,許欽文曾多次往返北京和浙江,先后在臺州、杭州等地的中學任教。相較于文學社團小范圍的同人活動,課堂教學具有更鮮明的新文學啟蒙意圖。作為知名的新小說作家,許欽文選擇的講義都是白話小說或譯作,“一篇是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一篇是周作人先生譯的《婢仆須知抄》,一篇是許先生自己的《一餐》”。這三篇都是以諷刺小人物見長的現實主義作品,作者/譯者都是紹興籍貫,顯然選文有明確的目的性。講解方式也力求新意:“許先生講書不一句一句地講,他先給我們介紹作者,然后詳細地對我們說明那些文章的背景、動機、結構及技巧;而最著重的是每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這對于國文課仍然以文言為主的中學生而言十分新奇:“我們一向讀國文只曉得跟著先生拖長聲音念,從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講究,真是聞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20)味回:《許欽文先生》,《人間世》第36期,1935年9月20日,第14頁。

學者陸胤曾分析過清末國文教育從“記誦”到“講授”轉型中的新舊對立,認為這是一場受趨新思潮影響的“讀書革命”(21)陸胤:《從“記誦”到“講授”?——清末文教轉型中的“讀書革命”》,《清史研究》2018年第4期。。這一意義深遠的變革進展到五四時期,講授與記誦之間的對立逐漸模糊,誦讀成為國語審美教育的手段,主要適用于詩歌等韻文;而小說則公認更需要講解,以便于挖掘其中的社會性、思想性內涵,并由此建立起小說從閱讀到創作的橋梁。許欽文在杭州的講課方式明顯受到魯迅在北大講《中國小說史略》的影響,“他在闡述古典作品中,隨時提到小說的作法。……他以為單是講講小說史,即使教得爛熟,對于社會的改革上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他是要通過小說史的講課,培養些能夠用筆向舊社會進攻的人”。許欽文本人受益于這種小說講授的模式,“其中對我幫助最大的是要注重描寫、不要隨便明白直說的原則”(22)許欽文:《學習魯迅先生》,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年,第58頁。。他將在北京習得的方法用在浙江的教學上,不僅引導學生閱讀白話小說,在寫作上也訓練他們轉向新的語言習慣和思維方式:“這些題目當然不會再是關于人生大題的,而正是知堂先生所謂‘楊柳’那一種題目了。這么一來,許多人覺得很歡喜,放棄了舊日的濫調,開始用白話寫文章,自由表達他們的意思。”(23)味回:《許欽文先生》,《人間世》第36期,1935年9月20日,第14頁。“知堂先生所謂‘楊柳’那一種題目”,指的是周作人在《楊柳》一文中提出的國文教育原則,即重視文辭的平易順達,而不刻意追求古雅,“不識字曰文盲,識字而不能寫文章,可以謂之文啞罷。欲醫治文啞的病,我想只有楊柳這一味藥”(24)知堂:《楊柳》,《獨立評論》第149號,1935年5月5日,第19頁。。此處意指許欽文以周作人提倡的現代美文觀念來校正學生的寫作習慣,“醫治文啞之病”,其中體現的仍然是他在北京旁聽和交游的持續影響。

五四時期如許欽文這樣在北京與浙江之間流動的知識分子不在少數,他們大多以返鄉教學、結社、辦報等方式,將新思想擴散到浙江各地。地方讀書人通過鏈接性角色的引領進行新文學的閱讀和寫作,實現了對全國性思潮的理解和介入。但這一過程并非對中心區域新文化的簡單模仿,而是在聚合地方性資源的基礎上展開的知識再生產,浙江地方文化的主體性始終在其中發揮作用。之所以圍繞許欽文展開論述,是因為相對于孫伏園、鄭振鐸、柔石等人,許欽文典型體現了北京與浙江之間并非只有單向的下滲式(trickle down)關系,而是構成了具有實質內容的互動。許欽文通過閱讀魯迅的小說獲得故鄉的觀察視角和寫作經驗,他關于紹興的書寫則“反向”激活了魯迅的地方文化基因,并滲透進新文學的理論體系之中。許欽文以紹興籍作家的創作和譯作為媒介,為白話文學理論引入浙江鋪墊了具有地方色彩的緩沖層。這種雙向互動構建的思想與知識的流通機制,意味著從地方路徑闡釋五四新文學具有更豐富的可能性。

二、浙一師的國文課改與新文學的“落地”難題

在地方視野中討論五四新文學,如何“落地”是一個關鍵性問題。所謂“落地”,即如何將對外來思潮的吸收與本地的知識生產有機地結合起來。張仲民在關于舒新城與湖南新文化的研究中指出,地方知識分子“于各自的具體脈絡中接受和傳播五四新文化,不是簡單地為之背書,而是一個復雜的閱讀、吸收與地方化、生活化過程”(25)張仲民:《種瓜得豆:清末民初的閱讀文化與接受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314頁。。浙江也存在類似的地方化過程,但學界以往對此重視不夠,多將浙江新潮簡化為對北京新文化運動的搬演和效仿。盡管瞿駿、徐佳貴等學者近年來開始關注浙江讀書人的主體性,(26)代表性成果如瞿駿《老新黨與新文化:五四大風籠罩下的地方讀書人》,《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徐佳貴《“五四”與“新文化”如何地方化——以民初溫州地方知識人及刊物為視角》,《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6期。但重心主要在政治史、社會史的層面,對于新文學的地方閱讀中可能存在的曲解、調適和反思仍缺乏研究。但新文學的“落地”不僅與推行白話文、打倒孔家店等新思潮有重疊,還因為與閱讀環境、創作氛圍、教育體制等多個環節相關而呈現出獨特面向。因此在“落地”這個問題上,相較于許欽文等單個作家的“孤軍奮戰”,五四時期浙一師的國文課程改革具有更重要的思潮性和指向性意義。

浙一師向來與北大、湖南第一師范并提,被視為“五四運動的領導者之一”(27)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107、173、173頁。,“浙一師風潮”則被定性為五四運動之后全國最重要的學生運動。但由于風潮與校內新舊學生的內部紛爭、杭州教育界的人事糾葛、浙省內外的輿論爭議等諸多問題互相纏繞,所以引發風潮的源頭之一國文教育改革反而被忽視或淡忘。

1919年秋季開學后,校長經亨頤聘請陳望道、劉大白等新派人物擔任國文主任教員,取代了以樸學、詞章學見長的單不庵、劉毓盤等老教師,國文課的情況為之一新,“我們的國文乃從桐城、陽湖的圈子跳入《新青年》的圈子”(28)曹聚仁:《五四運動的那一天——新文化運動的內涵》,《江西青年》第1卷第9、10期合刊,1940年5月26日,第31頁。。在課改的具體措施中,最重要的是教材的重新編撰和教學方式的變化:“關于教授一方面,取研究的態度。以如人生最有關系的各種問題為綱,選擇關于一問題的材料(都從雜志當中采取),印刷分送學生,使學生自己研究,教員隨時指導,并和學生討論。”(29)《五四運動后之浙江第一師范》,《時事新報》1919年12月15日,第2張第1版。盡管新教員們對新文化運動的認知并不一致,但他們編選的教材確乎都選自《新青年》《星期評論》等宣揚新思想的報刊。雖然這些教材沒有留存至今,但從親歷者曹聚仁所言“后來,上海新文化書局出版的《社會問題討論集》《婦女問題討論集》,便是我們的國文講義”(30)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107、173、173頁。,大致可以窺見其面貌。

但出乎意料的是,盡力迎合新思潮的教材并沒有得到新文化陣營的好評。蔡元培不僅直接批評“這種教材,選得不成系統”,而且對于將雜志文章選入教材的方式不太贊同,甚而質疑這到底是倫理教材還是國文教材。(31)季陶:《蔡先生委曲求全的是非》,《星期評論》第39號,1920年2月29日,第3張第4版。蔡元培的反對可能是基于他一貫堅持的美育原則,對國文課程過于強化戰斗性而忽略了審美教育不以為然。1919年12月,在五四運動方興未艾、浙一師風潮倏然而起之際,他特意撰文提醒“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認為“單單憑那個性的沖動,環境的刺激,投入文化運動的潮流”,會產生種種社會流弊,“一般自號覺醒的人,還能不注意么”(32)蔡元培:《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編:《蔡元培全集》第3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739頁。。雖然出于現實層面的考慮,經亨頤在風潮期間沒有對國文教材表態,但在三年后的反思中,他以“讀書也要以胃為本位,不可以口為本位”的比喻,直指在新思潮中放任學生、沒有進行有效的指導和監管是教師的失職:“民國八年的時候,我在杭州首先發起成立一個學生自治會,但是結果,和我的宗旨相差太遠了。可以說是教師不負責任,就是聽他們濫吃,完全不對的。”(33)經亨頤:《青年修養問題》,張彬編:《經亨頤教育論著選》,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70—271頁。學生自治和國文課改被認為是經亨頤在浙一師最重要的兩項改革舉措,雖然此處只提及學生自治問題,但國文課改應該也在反思之列。

除了來自外界的批評,其實負責制定國文課教學大綱的沈仲九也承認,“我以前不曾做過教員,于國文教授,毫無經驗”(34)仲九:《對于中等學校國文教授的意見》,《教育潮》第1卷第5號,1919年11月,第43頁。,參與課改只是基于破舊立新的強烈愿望,但從教學效果看,將“國文課變成了社會問題研究會”(35)仲九:《對于中等學校國文教授的意見》,《教育潮》第1卷第5號,1919年11月,第43頁。,并沒有達到讓學生深入了解現代思潮和世界大勢的目的。曹聚仁坦言:“經過了那一年半的討論與研究,同學們既是淺陋得很,教師呢,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而教材不從語文本身去找,實在貧乏可憐,我們實在有點厭倦了。”(36)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107、173、173頁。而他的同學施存統則困惑于課改并沒有如預期的那樣,在校園中形成新文學或新思想的同盟。他自主撰寫的國文課作文《文學革命私議》,雖然盡力仿效《新青年》的激進主張,但卻得不到支持,“我底同志很少,……所以幾處于孤立”(37)存統:《回頭看二十二年來的我(續)》,《民國日報·覺悟》1920年9月22日,第4張第3版。。

曹聚仁認為,造成這種空頭熱鬧的原因是《新青年》在“破”的方面過于痛快,在“立”的方面很不夠。以《新青年》為綱要編撰的國文教材“雖云討論集中,有著論百萬文字,也還是沒有答案”。學生們盡管標新立異,但“對于新文化運動是不夠了解的”(38)曹聚仁:《文壇五十年(正編 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第116—117頁。,于新文學則更是隔膜,“我們熱心五四運動的年輕人,對于新文藝的理解,實在淺薄得很”(39)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第172頁。。而學者李斌的研究證明,浙一師國文課改的模式及其問題并不罕見,“以新思潮為國文教學內容在1920—1924年間特別具有代表性”(40)李斌:《民國時期中學國文教科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30頁。。其主要原因在于以《新青年》同人為代表的新知識分子基于推行白話文的需要,硬性地把“應用文”和“文學文”區分開來,將國文課講授文辭格調和文章作法視為“新八股”“假古董”,潛在之意是文學之文是無用的學問,能看懂“普通之報紙雜志文章”才是國文教育應有的方向。(41)劉半農:《應用文之教授——商榷于教育界諸君及文學革命諸同志》,《新青年》第4卷第1號,1918年1月15日,第28-29頁。由此造成了中學國文課“重論理而略敘事”的風氣,學生缺乏文學閱讀和寫作能力的基本訓練,往往只會放言空談主義,下筆動輒數千言,但思想和文字都如“一堆瓦礫,一束亂麻”(42)阮真:《時代思潮與中學國文教學》,《教育季刊》第1卷第2期,1930年12月15日,第60頁。。

除了因《新青年》的強勢話語指引帶來的普遍性困境外,浙一師的情況還有其特殊性。經亨頤始終強調,在浙一師的改革舉措并非為了迎合北京的五四運動,“這都是很淺近的推測”,其主要出發點是普及性教育的實用原則。他認為從前國文課講授的“不中用的詩詞歌賦,無從著手的經史子集”固然脫離實際,白話文中也不見得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但白話文的好處在于容易上手,“隨隨便便可以發表,不比得從前做一篇文章,有流傳千古的責任,大家嚇得不敢動筆”。他將提高全民知識水準視為當前社會第一要務,白話文只是傳播新知較為適用的手段,“文言和白話,也不必管他,有些思想,可以寫得出來,那就得了”(43)經亨頤:《對教育廳查辦員的談話》,張彬編:《經亨頤教育論著選》,第227—228頁。。

經亨頤這種實用至上的教育理念有他留學期間所受日本教育家及川平治等人的影響,也可以看出浙東文化經世致用的實學根底。但其中更重要的,還是針對五四時期浙江以中等教育為主的地方特色。浙江雖為人文淵藪,但現代高等教育并不發達,“浙省自光復以來,高等學校業經停辦,所可以稱為高等教育者,僅有法政、醫藥兩專門學校,然且皆別系而非正宗”(44)經亨頤:《陳請省議會設立浙江大學文》,張彬編:《經亨頤教育論著選》,第138頁。。因此經亨頤認為浙江教育界不能跟隨北大起舞,中等教育的目標不是研究高深的學問,而是培養學生健全的人格和社會溝通的能力,這也是他重視“眼光向下”的白話文的原因。新文化運動提供了將他的教育構想付諸實踐的契機,但文白之爭背后的新舊思想分歧,并非他關注的重心。這不僅是經亨頤個人的主張,也是浙江教育界的基本共識。有研究者將“五四”時期包括經亨頤在內的浙江老一輩教育界人士營造的地方思想氛圍概括為“不上不下,不新不舊”(45)徐佳貴:《湖畔風云——經亨頤與浙江五四新文化運動(上)》,《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認為其社會底色是調和而非激進的。浙一師的國文課改正是在這樣的地方氛圍中展開,這與《新青年》通過白話文運動建設新世界的理念并不一致,“落地”的難題也由此而來。

而這一難題的解決之道,還是要依賴浙江地方知識分子的主體意識。浙一師風潮平息后,經亨頤和“前四金剛”去職,朱自清、俞平伯、劉延陵、葉紹鈞等人繼任國文教員。這些新教員在文白問題上的態度遠不如前任激進,朱自清不但直接表示“我是承認文言有時代的價值的”,而且認為“初中的學生懂得一點本國古代思潮,也未嘗不是有益的事”(46)朱自清:《中等學校國文教學的幾個問題》,《教育雜志》第17卷第7期,1925年7月15日,第6頁。。事實上,在朱、俞未到校之前,曾積極參與風潮的學生們在提交給新校長姜伯韓的議案中,就已經有“國語教員視學生程度,得酌授文言”的條款,且被視為“維持本校改革精神,鞏固浙江文化基礎”(47)《全體同學第四次宣言》,中共浙江省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中共杭州市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浙江一師風潮》,浙江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31—32頁。的關鍵步驟。因此,與其說浙一師課堂風尚的變化是對北京新文化運動轉向的回應,不如說這是地方文化的主動糾錯機制在發揮作用,力圖使白話教育重新回歸經亨頤最初設定的“實用”原則。

從學生魏金枝關于朱自清“從上講臺起,便總不斷地講到下課為止”(48)魏金枝:《杭州一師時代的朱自清先生》,《文訊》第9卷第3期,1948年9月5日,第119頁。的回憶可見,在新教員到來之后,國文課已不再延續社會問題討論會的模式。即使1920年9月學科制改革后成立的由朱自清主持的國語研究室,進行了演講、討論、研究等開放式教學試驗,但規定的討論內容為散文、詩歌、小說、戲劇等“各項目自選一種或二種進行之”(49)《本校簡史》,《杭州第一中學校慶七十五周年紀念冊》,內部出版物,1983年,第8頁。。文白共存的教學內容和教學方式的變革,降低了課堂上的對抗性和斗爭性,為新文學的進入打開了空間。曹聚仁承認朱自清等新詩人的到來給課堂“帶來了新文藝的清新氣息”,改變了浙一師學生對新文化運動的理解:“在前四金剛的氣氛中,同學中有了宣中華、徐白民、施存統、俞秀松和周伯棣那些參與社會革命的戰士。由于后四金剛,乃產生了張維祺、汪靜之、馮雪峰、魏金枝這一串湖畔詩人,一時風尚所趨,他們都在寫白話詩了。”(50)曹聚仁:《我與我的世界》,第172、174頁。曹聚仁所指的“這一串湖畔詩人”,事實上都是比湖畔詩社更早成立的晨光社的成員。這個由“杭州幾個學校中愛好文學而從事習作的學生”組織的文學社團,“活動是常常在星期日到西湖西泠印社或三潭印月處聚會,一邊喝茶,一邊相互觀摩各人的習作,有時也討論國內外的文學名著”。雖然浙一師學生潘漠華、汪靜之是晨光社的發起人,但朱自清被視為真正的領導者,因為他“是我們從事文學習作的熱烈的鼓舞者”(51)馮雪峰:《序》,《應修人潘漠華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2—3頁。,他在課堂內外的文學教育對于這些社團至關重要,“對于新文學和青年,他實在是一個可敬佩的‘保姆’”(52)馮雪峰:《悼朱自清先生》,《論文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第111頁。。

閱讀史研究專家威廉·約翰遜(William A. Johnson)認為,閱讀活動在一定程度上由構想的閱讀共同體提供信息。無論是基于實際群體(如班級),還是虛構群體(知識分子、詩歌愛好者),讀者對“他/她是誰”的概念,即他/她對閱讀共同體的歸屬感是閱讀活動中一個重要的、決定性的部分。(53)William A. Johnson,“Toward a Sociology of Reading in Classical Antiquity”,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Vol.121,No.4,Winter 2000,p.602.誠如斯言,浙一師第一次國文課改以《新青年》為中心的共同閱讀,更多地指向五四背景下“新青年”的自我期許和形象設定。而這種以激進的思想轉向和社會變革為旨歸的閱讀實踐,與當時浙江的地方文化氛圍并不相容。類似的新舊沖突在五四時期較為常見,但北京與浙江的互動機制提供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解決路徑。浙江籍的北大校長蔣夢麟推薦朱自清、俞平伯兩位與浙江關系密切的北大畢業生繼任浙一師教職,具有創作經驗的新詩人們進行的國文教育二次改革,促成了以晨光社、湖畔詩社為代表的新文學閱讀共同體的成型。這些“以研究文學為宗旨”的“有志于文學之男女青年”(54)《晨光社簡章》,《小說月報》第13卷第12號,1922年12月10日,“來件”第3頁。,更傾向于在新文學內部獲取身份認同。他們的閱讀和創作意味著新文學不僅在浙江實現了“落地”,更轉換為建設地方特色新文化的有效資源。

三、心愛的湖山:作為新文學閱讀空間與書寫對象的西湖

有意味的是,新文學尋求“落地”路徑的過程,也是地方的發現和地方感生成的過程。如人文地理學者邁克·克朗(Mike Crang)所言,“文學作品不能簡單地視為是對某些地區和地點的描述,許多時候是文學作品幫助創造了這些地方”,這種被“創造”出來的地方“不僅描述了地理”,而且“言及了地點與空間的社會意義”(55)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0頁。。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地方意識經歷了從批判“狹隘的地方主義”到發掘“文學的地方色彩”的轉變。受《新青年》“世界民”觀念影響的《浙江新潮》將“謀全體人類的生活的幸福和進化”作為旨趣,宣稱之所以關注浙江,不過是因為“我們是認他為全世界全人類的一部分”(56)《〈浙江新潮〉發刊詞》,中共浙江省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浙江一師風潮》,浙江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37、139頁。。但在后起的晨光社、湖畔詩社等新文學作家的筆下,盡管并未放棄對普遍性、世界性的追求,但地方也成為重要的價值基礎。因此,當湖畔詩社指西湖命名時,顯示的并非與“新潮”有所差異的“相對邊緣的站位”(57)張直心、王平:《現代文學與現代教育的互動共生:以浙江一師為視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05頁。,而是逐漸明晰的地方意識。

作為浙江第一批新文學社團,晨光社和湖畔詩社都將西湖當作主要的集結地,他們通過在西湖的聚集、游玩、閱讀等共同活動,形成了對地方風物和人情的直觀感受。應修人從上海到杭州會晤詩友汪靜之,提前寄來的照片背面題有“西湖去”三個大字。顯然在他當時的認知中,只是將西湖單純地當作杭州的風景象征。四個年輕詩人相會之后,在西湖游玩了一個星期,“日里在白堤上散步,桃樹下寫詩,雷峰塔旁吟詩,詩文唱和,快樂無窮”(58)曾嵐:《歌笑在湖畔》,錢谷融主編:《湖畔詩社評論資料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55頁。。他們交換詩稿,互相閱讀和批評,并挑選詩作結集出版,《湖畔》中的多篇詩作與西湖這一周的交游唱和有關。而且通過有意識的編排,《湖畔》再現了他們對西湖的觀察由淺入深的過程。在詩集的開篇,遠道而來的應修人只是簡單地感嘆:“從堤邊,水面/遠近的楊柳掩映里/我認識了西湖了!”(59)修人:《我認識了西湖了》,《湖畔》,湖畔詩社,1922年,第3頁。而潘漠華的視線還在“我膝頭展開的畫冊”上流連,看著身邊“倦乏了的轎夫”,心中想象的是“赤裸裸臥在海邊號哭的婦人”(60)漠華:《轎夫》,《湖畔》,第12—13頁。,馮雪峰則從轎夫和轎內年輕婦人的對比中聯想到“苦痛的種子已散遍人間了”(61)雪峰:《靈隱道上》,《湖畔》,第59頁。,表達的仍是經典的五四啟蒙話語和世界主義視野下的人道情懷。但在此后的游覽中,他們不斷發現西湖的地方特色,并自然而然地將自身的情感體驗與之勾連。他們在柳浪聞鶯謳歌“這么天真的人生!這么放情地頌美這青春”(62)修人:《歌》,《湖畔》,第29頁。,在雷峰塔下體會“層層縐上心頭來了”(63)漠華:《塔下》,《湖畔》,第34頁。的悵惘和悲傷,在棲霞嶺上感受“蕭蕭地脫了幾張葉兒破破寂寞”(64)雪峰:《棲霞嶺》,《湖畔》,第36頁。。整部詩集最終收束于應修人帶有總結意味的詩句:“逛心愛的湖山,定要帶著心愛的詩集的。……有心愛的詩集,終要讀在心愛的湖山的。”(65)修人:《心愛的》,《湖畔》,第98—99頁。

將“心愛的詩集”與“心愛的湖山”并舉,行旅與文學的閱讀、創作同構,顯示出在這些新詩人的思想觀念中,西湖不再是外在的、客觀的視覺風景,而是構成了愛德華·雷爾夫(Edward Relph)所說的“自覺的地方感”,是建立在個人或共同體經驗上的“與某個地方相認同”。自覺的地方感賦予作家和藝術家某些特質,使他們“主動調動自己的感知,開放式地面對地方的方方面面,移情式地去體驗一個地方,與之產生共鳴”(66)愛德華·雷爾夫:《地方與無地方》,劉蘇、相欣奕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108—109頁。。《湖畔》集中“我們歌笑在湖畔,我們歌哭在湖畔”的卷首題詞,正是這種移情和共鳴的體現。“我們”與“湖畔”之間產生了情感關系,“湖畔”是“我們”建構完整體認和接納的基礎,“我們”也通過“湖畔”獲得了本真性(authenticity),從而充分意識到群體的存在以及彼此之間的關聯。由此可見,西湖不僅是新詩人的情感寄托和書寫對象,還為浙江新文學共同體的形成提供了思想資源。

西湖在歷史上就是文人雅集結社、詩酒唱和的所在,獨特“城市—湖山”布局構建了具有自足性的文學地理空間,傳統文學作品的西湖書寫便表現出“對地域文化的強烈認同和對地域特色的自覺追求”(67)胡海義:《論古代西湖小說》,《文學評論》2017年第3期。。從人/地關系的角度而言,西湖是被文學和藝術“創造”出來的地方,是個人或群體經驗、記憶、愿望的凝聚和表達。反之,西湖也藉由地方感內化于作家和藝術家,使之構建起具有個人氣質的地方認同和美學,“他的描寫就不再是膚淺的臨摹,而是超越了某個地點,傳達出潛在且真實的場所精神”(68)愛德華·雷爾夫:《地方與無地方》,第109頁。。相較于古代文人“欲把西湖比西子”的欲望投射與世俗化追求,現代知識分子主要將西湖視為一種體認地方性的裝置。在新文化運動開始反思世界主義的思潮中,地方的發現重塑了浙江“新青年”的主體經驗,西湖作為地方意象也在新文學語境中被重新審視和再生產。

與歌哭于斯的湖畔詩人不同,其師輩朱自清的西湖體驗則更為沉郁復雜,但他的地方性認知中同樣體現出對普遍性和世界性的審視。朱自清到浙一師任教后,多次偕同友人共游西湖,西湖也見證了他在五四之后思想與文學的轉向。他曾親身參與北京的新文化運動,北大畢業后輾轉于江浙滬等地,渡過了五年“羽毛般地飛揚”的南方“彷徨”歲月。(69)佩弦:《我的南方》,《語絲》第48期,1925年10月20日,第60頁。有學者認為,朱自清是典型的具有自覺意識的五四知識分子,“他內在于新文化運動,內在于它的可能性和它的限度”(70)程凱:《革命的張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學知識分子的歷史處境與思想探求(1924—1930)》,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頁。。由此觀之,朱自清在離開北京的“后五四”時期的創作,是在遠離中心的南方地區從地方視角對新文化運動的可能性與限度的探索和思考。這一點在長詩《毀滅》的創作中有最明顯的體現,圍繞《毀滅》所形成的創作/閱讀對話甚至可以視為“后五四”的某種時代隱喻。

值得注意的是《毀滅》的寫作靈感,來自朱自清與俞平伯、鄭振鐸三人的西湖同游:“六月間在杭州,因湖上三夜的暢游,教我覺得飄飄然如輕煙,如浮云,絲毫立不定腳跟。當時頗以誘惑底糾纏為苦,而亟亟求毀滅。情思既涌,心想留些痕跡。”盡管與好友同游,但在詩作中,夜晚的西湖被描述得沉寂冷清,詩人的心態也是孤獨而憂傷的:“但月兒其實是寂寂的,螢火蟲也不曾和我親近,歡笑更顯然是他們的了。”(71)朱自清:《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3號,1923年3月10日,“《毀滅》”第1頁。表面上看來,這種孤寂的感覺與同游的俞平伯頗為相似:“前月與振鐸、佩弦等泛月西湖上,吹彈未畢,繼以高歌,以中夜時分,到三潭印月,步行曲橋上時聞犬吠聲,其苦樂迥不相侔。”(72)俞平伯:《東游雜志》,《俞平伯全集》第2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535頁。兩人都從西湖夜景聯想到人間苦樂難以互通,表述方式都具有佛教意味。學者們因此認為,《毀滅》中的“剎那主義”人生觀根源于朱自清和俞平伯共同的佛學閱讀興趣,是他們“討論生存與生命問題的過程中提出的,俞平伯的佛學修養在其中必定也產生一定的影響”(73)段美喬:《論“剎那主義”與朱自清的人生選擇和文學理想》,《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3期。。但此觀點忽略了南方經歷對朱自清思想轉型的推動作用,也不能很好地解釋《毀滅》中的反思性和批判性。朱自清曾自述,他是在離開北京到浙江任教之后才產生“時日不可留之感”,西湖夜游放大和深化了這種感受:“我自今夏與兄等做湖上之游后,極感到誘惑底力量,頹廢底滋味,與現代的懊惱。我從前不曾深切地感著過這些,這回卻碰著機會了。……我不堪這個空虛,便覺得飄飄然終是不成,只有轉向,才可比較安心。”而這一轉向建立在對以往生活的反省之上:“自覺從前的錯誤與失敗,全在只知遠處,大處,卻忽略了近處,小處。”(74)朱自清:《致俞平伯(1922年11月7日)》,《朱自清全集》第11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4—125、124頁。因此,“近處、小處”的發現與凸顯,才是理解《毀滅》的關鍵所在。

事實上,踟躕惆悵只是《毀滅》的表象,不斷重復的“回去”才是全詩真正的重心。詩人真正的痛苦在于“我流離轉徙,我流離轉徙,腳尖兒踏呀!卻踏不上自己的國土”(75)朱自清:《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3號,1923年3月10日,“《毀滅》”第1頁。,他希望通過“回去”,即回到“自己的國土”,擺脫糾纏他的虛無感,這與朱自清在致俞平伯的信中所說“丟去玄言,專崇實際,這便是我所企圖的生活”(76)朱自清:《致俞平伯(1922年11月7日)》,《朱自清全集》第11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4—125、124頁。的積極態度有內在的一致性。所謂“自己的國土”,在詩作中被描述為“瓜果是熟的有味,地方和朋友也是熟的有味”的“生之原”,是與“黑魆魆又白漠漠的將來,不知取怎樣的道路”的“死之國”相對立。它并非指向具體的故鄉,而是借助于地方鄉土所具有的真實感“還原一個平平常常的我”,并幫助我找到最終要走的道路:“那些遠遠遠遠的,是再不能,也不想理會的了。別耽擱吧,走!走!走!”(77)朱自清:《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3號,“《毀滅》”第3頁。

可以說,《毀滅》在時間和空間兩個層面上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做出了反思。朱自清力圖抓住“剎那”這個“極短的現在”來戰勝“慢性的自殺”的頹廢,革除新知識分子耽于宏大理論、缺乏現實訓練的弊端,同時以基于南方經歷所形成的地方感來糾正“世界民”理念的漫漶和空洞。他批評“著眼于全人生的人,往往忘記了他自己現在的生活”,進而聲明自己要放下對于所謂“黃金時代”的虛無向往,“所要體會的是剎那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東南西北的全人生”(78)朱自清:《剎那》,《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26頁。。在“后五四”的時代語境中來審視《毀滅》,與其說這種著眼于“現在的生活”是迫不得已的“退守”(79)陳博凱:《由朱自清的浙江彷徨歲月管窺新文化青年的道路選擇》,《云夢學刊》2015年第6期。,不如說是體現了朱自清立場的“人生宣言”(80)陳平原:《于秋水長天處尋味——寫在朱自清誕辰120周年之際》,《人民日報》2018年11月23日,第24版。。

《毀滅》發表在《小說月報》第14卷第3號,5個月后的第8號上,俞平伯發表長篇評論,將《毀滅》的寫作動機判定為“家庭的窮困沖突”,并主要從“凄愴眷戀的風格”(81)俞平伯:《讀〈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8號,1923年8月10日,“《讀〈毀滅〉》”第9頁。對詩作進行解讀,有意回避了朱自清對于新文化運動的批判,而將其理解為個人生活的情感抒發。當時《小說月報》的主編正是曾共同參與夜游的鄭振鐸,他將《毀滅》中“從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這一小段摘取出來,作為第4號的“卷頭語”,表明了對作者某種理解和認同的態度。由此可見,盡管西湖夜游小群體通過《毀滅》構建了行旅/創作/閱讀的鏈條,但其內部仍然存在著微妙的差異。

在《小說月報》接連發表的《毀滅》讀后感中,朱自清在浙江省立六師的學生陳中舫強調“回到自己的國土”的表述破解了“五光十色都毀滅了”(82)陳中舫:《朱自清君的〈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5號,1923年5月10日,“讀后感”第3頁。的悲涼感,青年讀者周志伊則認為《毀滅》是朱自清喊出了“過渡時代里某種制度束縛底痛苦”(83)周志伊:《朱自清君的〈毀滅〉》,《小說月報》第14卷第6號,1923年6月10日,“讀后感”第6頁。,更認可他為青年代言的身份,而對其哀婉風格頗有微詞。圍繞《毀滅》閱讀所產生的不同取向,顯示出新文化共同體在“后五四”時期的分歧。葉圣陶曾評價《毀滅》“充分表現出近幾年來知識分子的意識形態,不是他一個人如是想,如是說,是他說了一般知識分子所想的。這所以引起多數的共鳴,這所以有他的不低的價值”(84)葉圣陶:《新詩零話》,《葉圣陶集》第9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12頁。。然而,從《毀滅》的閱讀反饋來看,所謂的共鳴并非指向知識群體建構共識,而是對五四之后知識分子終將走向歧途異路的共同感悟。

如愛德華·雷爾夫所言:“在自覺的地方經驗里,地方成為了人們理解與反思的對象”,而理解和反思的方向,則“受制于觀察者自己的意圖與經驗”(85)愛德華·雷爾夫:《地方與無地方》,第108頁。。新文化人從各自的意圖與經驗出發,對西湖這個特定對象做出的考察和書寫,將最具代表性的浙江地域文化景觀轉換為新文學地方生成的象征性資源。湖畔詩人和朱自清藉由西湖形成的自覺的地方感,直接影響了他們的創作實踐,并在閱讀共同體的建構中發揮決定性作用。在新文化運動關于世界性和地方性的討論中,《湖畔》和《毀滅》的創作與閱讀提供了具有浙江地方色彩的闡釋路徑。周作人曾因浙江的風土“有一種獨具的性質”,而寄望于浙江新文學能夠“跳出國粹鄉風這些成見以外,卻真實地發揮出他的特性來”(86)周作人:《地方與文藝》,《談龍集》,開明書店,1930年,第16頁。。這一觀點提示了浙江地方文化在解讀新文學上所能發揮的作用,但其闡釋效應并不止于一省一地。只有繼續拓展和豐富地方路徑的研究視野,才能不斷更新“地方與文藝”這個命題,從而勾勒出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學更為多元的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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