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鳴章
(中共紹興市委黨校, 浙江 紹興 312099)
當前人們對形而上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形而上學范疇的邏輯關系和理論體系方面,往往脫離形而上學產生的歷史語境,脫離人類的社會生活實踐,純粹抽象、思辨、教條地闡述形而上學的本質和內涵,粗暴地把形而上學與人及其社會歷史隔離起來。以至于一提起形而上學,就會讓人產生一種高深莫測、抽象空洞的印象。《易經·系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是形而上學的最高目標和境界,“形”是指事物的概念與抽象,“器”是指具體的特殊的經驗事物。“器”“形”“道”三者是密切相關的,“器”是“形”的基礎和前提,“形”是“器”的歸納與抽象,“道”是“形”的升華與揚棄。所以,形而上學是建立在具體感性經驗基礎之上的一門超驗之學。形而上學就其本體論意義而言,就是透過紛繁復雜感性世界的有形樣態,去探尋萬事萬物的本質和原因,把握事物變化發展的內在規律,最終達到為人類安身立命的目標。
人類社會經歷了一個艱難曲折的發展過程,是人類不斷生產、不斷實驗、不斷斗爭的實踐過程。有什么樣的生產實踐就會有什么樣的形而上學,人類生產什么,如何生產,決定著人類的認識方法和思維模式,反映著人類認識和改造世界的程度和水平,并最終體現在思想意識形態當中。“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人們是自己的觀念、思想等等的生產者,但這里所說的人們是現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他們受自己的生產力和與之相適應的交往的一定發展——直到交往的最遙遠的形態——所制約。”[1]524形而上學的歷史演變不是追溯和梳理形而上學抽象教條的思想淵源和理論譜系,而是在人類歷史的具體語境中真實地再現形而上學的生成機制及其本質內涵。形而上學產生的根源和存在的方式根植于人類社會的生產和生活實踐,它抽象而真實地反映了人的現實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具體來說,人類與生產力、生產資料、勞動工具的關系決定著形而上學的存在方式。形而上學從產生到現在大體上有三種形態:古典形而上學、近現代形而上學、后形而上學。
這是一個經歷了采集和狩獵,以農業和手工業為主的社會,經過漫長聽天由命、天人合一的原始生活方式后,隨著原始氏族部落的不斷壯大和對自然的認識改造,血緣婚姻關系突破氏族部落范圍,優化了人的生理機能;畜牧業的發展徹底改變了人的飲食結構,醫學的發展提升了人的身體素質;鐵器、青銅器的發明應用,天文地理知識的積累,提升了農業和手工業的工作效率,導致剩余產品出現和積累。從農業中逐漸分離出來的手工業逐漸在城市形成行會。專門從事剩余產品交換的商人,加快了地區間經濟、政治、文化的交流與互動,區域交往突破了它們固有的狹隘的生產視域,使生產要素得到有效整合,推動了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使人類進入了封建社會。等級森嚴的封建制度嚴重阻礙了自然科學的發展,使自然科學囿于孤立狹小的交往視域而裹足不前,“科學知識同啟示一樣,只是為上帝服務所應思考、體驗和運用的完整智慧里面的一部分”[2]86。神父不僅是上帝的代言人,而且還是科學家、哲學家,宗教把一切都收入囊中,使自然科學處于長期的沉寂和荒廢之中。
自給自足、自產自銷的小農經濟和獨立的手工業生產是傳統封建社會的生產方式。中世紀封建社會的“人都是互相依賴的:農奴和領主,陪臣和諸侯,俗人和牧師。物質生產的社會關系以及建立在這種生產的基礎上的生活領域,都是以人身依附為特征的”[3]95。國王按照血緣宗法把土地分給封建領主和教會,封建領主把土地、勞動工具等勞動資料按照封建等級分給部屬、將士、農民,農民在自己的小塊土地上自由地開展農業生產和手工作業,定期向封建主交納地租和納貢服役,封建領主定期向君主國王進貢納稅。農民依附于封建領主,農民在完成一定的地租和勞役后,其余的勞動成果都歸自己所有,他們是有一定的人身自由、自給自足的主體,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安排自己的生產活動,改進自己的工藝技術,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農民勞動的積極性和主動性被激發出來,勞動者真切地感受到主體的創造力量和自由,使封建社會的生產力得到了有效的提升,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對他們造成威脅的只有陰晴不定、不期而至的自然災害和戰爭。中世紀人們與生產資料的經濟關系決定了封建宗法等級制度,封建地主階級為了維護階級統治,不斷地把安分守己的社會生活宗教化、合法化。宗教思想一產生就會發揮它維護和改造社會階級統治的功能,“隨著封建制度的發展,基督教成為一種同它相適應的、具有相應的封建等級制的宗教。……中世紀把意識形態的其他一切形式——哲學、政治、法學,都合并到神學中,使它們成為神學中的科目”[4]310。統治階級不斷對基督教進行修正和完善,使它既維護既得利益團體,又規馴了社會群體,讓人們過著墨守成規、相安無事、自得其樂的生活。傳統農業社會使古典形而上學呈現出如下特征。
早期人類社會極端低下的生產力水平與簡單狹隘的生產方式,決定了其形而上學只能是對當時極端惡劣環境的簡單而直觀的反映,本質上仍是一種極端形而下的產物,難以突破形的限度,難以超越人的感性認識范圍,只是對現象世界的形象直觀,器仍然是器,還沒有上升為形的概念,這在早期希臘哲學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泰勒斯的水本源說、阿那克西美尼的氣本源說、阿那克西曼德的無定說、赫拉克利特的火本源說、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說,已把世界的本源歸結為一種或幾種自然物,已不像原始社會時期萬物有靈論的多神教那樣進行宏大壯觀的本源追溯,本源的數量從多逐漸歸納為幾種或一種,“一與多”的關系已在古代奴隸社會生根發芽,這說明人們已學會簡單的歸納總結,盡管仍然沒有突破形的限制,但已有長足的進步。
涇渭分明的封建領地、等級森嚴的宗法制度、按部就班的行會制度、重信仰輕理性的宗教教義、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賦予中世紀形而上學濃郁的神學色彩,使其具有抽象性和對立統一性。經院哲學以理性服從信仰為目的,把科學、哲學等自然科學看作信仰的有力見證,充當神學的婢女,給自己披上一層神圣的外衣。低下的社會生產力,落后的科學技術,脫離現實感性生活的無知信仰和冥思苦想必然形成哲學概念的空洞性和抽象性。等級森嚴的封建政治制度,要求塵世與天國、具體與個別、特殊與普遍、物質與精神、人與神、肉體與神魂、感性與理性、馬爾克與行會等概念范疇對立,范疇之間具有嚴格的等級性和不可逾越性,實質上在這些范疇背后矗立的卻是封建社會剝削、統治人民的群像。
在中世紀封建社會時期,農村人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行會中“工人與他的生產資料還是互相結合的,就像蝸牛和它的甲殼互相結合一樣”[3]415。生產資料還沒有獨立化到同工匠相對立,人們還能在生產活動中實現自身的價值,確認自身的存在,還是一個相對完整統一的人。等級森嚴的封建中央集權專制統治,封閉狹隘、自給自足的生存方式,使得中世紀形而上學在對立中處處又顯現出一種統一性。在信仰啟示下的理性,在理性探索中的信仰,個體與共相,塵世與天國總會實現統一,宗教神學與現實世界在對立中走向融合。蘇格拉底與柏拉圖將巴門尼德“一與多”的存在之學轉化為“一般與個別、普遍與特殊”的關系問題,亞里士多德為現實世界建構起形而上學的體系,盡管還沒有說明構成事物現象與本質的各個細節。德爾圖良、奧古斯丁對三位一體說的論證,托馬斯·阿奎那借用亞里士多德的四因說,構建了一個由火氣水土物質四元素、植物、動物、人類、天使、上帝構成的自下而上的宇宙等級體系,實現了唯名論與唯實論的完美融合,成為古典形而上學的集大成者。古典形而上學最重要的成果在于,其圍繞事物是什么的問題,首次突破了“器”的束縛,把“器”上升到“形”的高度,用概念對事物做出了形的概括,初步提出并建立起形而上學的體系,具有歷史的開創性。
這是一個以工業為主的商品經濟社會。大約在十二世紀,資本主義萌芽,經過中世紀后期的潛伏醞釀,近現代資本主義得到了飛速的發展,資產階級逐漸成長起來,并日益在統治階層占據重要地位。十五世紀資產階級的地理大發現擴大了世界文明的交往范圍,中國的四大發明經絲綢之路傳入西方,從古希臘亞歷山大時期開始的自然科學經過中世紀阿拉伯人的傳承,在文藝復興時期逐漸得到了重視和關注。“隨著中等階級的興起,科學也大大振興了;天文學、力學、物理學、解剖學和生理學的研究又活躍起來。資產階級為了發展工業生產,需要科學來查明自然物體的物理特性,弄清自然力的作用方式。在此之前,科學只是教會的恭順的婢女,不得超越宗教信仰所規定的界限,因此根本就不是科學。”[5]510自然科學如雨后春筍般在整個世界遍地開花,在此期間歐洲各國陸續成立科學院,為科學向自然進軍、為歐洲近代自然科學的繁榮發揮了直接的推動作用。科學技術帶來的巨大生產力徹底改變了人類的生存環境和生活面貌,十八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第一次工業革命方興未艾,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接踵而來,西歐資產階級在風起云涌的社會革命浪潮中先后完成資產階級革命,并逐步走上工業化發展道路,機器大工業不斷取代工場手工業成為資本主義新的發展階段,科學技術作為第一生產力不斷改變著人類的歷史與生活。科學與技術的快速轉化運用,發電機、電動機、電話、電燈、電報機、汽車、飛機等電氣化設備打破了時空的絕對界限,把“許許多多的地方性時間”連接起來,在整個宇宙中形成“同時”[6]453。以電力的廣泛應用和新交通運輸工具的發明推廣為標志的第二次科技革命迅速在世界擴展,加快了世界文明交往的進程,資本主義國家紛紛進入帝國主義發展階段,并最終導致資本主義世界殖民體系在全球范圍內的確立。
商品經濟的發展促使大量手工業者破產,圈地運動的深入開展使雇傭工人成為一貧如洗的無產階級。為了追求財富資本,滿足市場的需求,資本家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細化分工。工場手工業使工人畸形發展,變成局部工人[3]418,工人已不需要完成一套完整的工藝流程,只需固定從事一道工序,人成為一架機器、一個工具,失去其完整性,逐漸走向分解的歷史過程。過去是終身專門使用一種局部工具,現在是終身專門服侍一臺局部機器,濫用機器的目的是使工人自己從小就轉化為局部機器的一部分[7]308。第二次工業革命用紡紗機、機器織機和蒸汽錘代替了紡車、手工織機和手工鍛錘,即用機器代替了人。在工場手工業時期,手工業者、工人不一定終身被雇用,在工業革命之后,人們與他們的生產資料徹底分離,工人只剩下體力勞動了。工人的工作只限于監督和調整機器運轉[5]502,成為生產的監工和看守,除人的智力、主觀意識、非理性因素、腦力勞動不能代替外,機器把人力所能及的和無能為力的都做了。機器大工業把人從手推磨的生產方式中解放出來,使人變成機器的監工;電氣工業把人從蒸汽機的生產方式中解放出來,使人成為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中的一個有機環節——產業后備軍,使商品經濟加速走向世界市場,資本主義生產經營的各要素在世界范圍內得到重組,自由競爭資本主義逐漸轉入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生產的社會化,股份公司、國家所有制的出現使資本家也變得可有可無。工資越來越少,失業工人越來越多,剩余產品越來越多,經濟危機越來越多,破產越來越多,總之,人類逐漸變得“多余”。商品經濟社會使近現代形而上學呈現出以下特征。
盡管在亞里士多德時代形而上學的范疇體系就已經初步確立,但范疇的內在結構、相互關系等還沒有得到實質的說明。中世紀封建宗法社會對它進行了神秘空洞的說明,近現代資本主義的商品經濟社會對此作了深入的解答,同時也為機器大工業來臨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近代西方形而上學的精確性與機械性、能動性與系統性,正是近代工場手工業的生產力發展水平與生產關系狀況的曲折反映。近代哲學家培根專門從事科學實驗,洛克專注于醫學研究,笛卡爾熱衷于代數和幾何,萊布尼茨擔任過柏林科學院院長,拉美特利進行醫學等自然科學研究,愛爾維修和霍爾巴赫精通地質學和物理學,康德提出了星云假說。霍布斯、斯賓諾莎、貝克萊等哲學家,他們即使不是科學家,也與當時的自然科學家伽利略、牛頓、惠更斯、波義耳等交往甚密,他們熱衷于研究自然科學現象,關注自然科學前沿動態,堅持用自然科學的最新發現來武裝并論證他們的哲學理論,以期揭示人類生活的奧秘。經驗論以物理、化學、醫學等實驗科學為依據,重視人的觀察、感覺、經驗,強調身體力行的經驗歸納法,倡導經驗是知識的來源,知識與觀念、真理的尺度在于經驗的積累與組合。唯理論以數學、邏輯學等人文科學為依據,重視理性的能動性和邏輯構建,主張邏輯推理的演繹方法,認為理性是知識的來源和可靠保證,堅持天賦觀念,認為感性經驗只是理性思維的外在機緣。經驗論與唯理論的分歧經休謨與康德的反思總結,發展為現象與物自體、形式與內容、知性與理性之間的不可逾越的二律背反。柯林伍德說:“新的物理學和新的幾何學造成了康德的體系的一個明顯的破裂。這種破裂實際上已經由黑格爾預見到了,并且黑格爾已經提出了它的一些后果,黑格爾被貫穿在十九世紀的核心時期的那些理由所聯合抵制,只是到了人們不再滿足于那個時期所接受的原則時,人們才重新研究黑格爾。”[8]95因為黑格爾已經正視了這種破裂,并用辯證法重構了這些破裂,從而使他成為近代哲學的集大成者。自然科學的積累發展,最終催生了十九世紀中期自然科學的三大發現——進化論、能量守恒定律、細胞學說,它們不僅把近代自然科學提升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水平,而且從事實上為辯證法做了印證。
笛卡爾把人看成鐘表,拉美特利把人看作機器,近代哲學把運動歸結為機械的外在推力。理性與經驗、現象與本質、原因與結果、必然與偶然、物質與意識等范疇之間非此即彼的機械特征,是人類認識事物的客觀歷史,是認識事物的必經階段。分工的細化與專業化,機械地重復一種生產工序,日趨片面的生產、生活方式把自然界分成若干個領域,分門別類進行研究。這是剛從中世紀蒙昧世界走來,努力嘗試了解自然社會的人們所能達到的歷史認識水平,這種用孤立靜止片面的觀點去觀察了解認識事物的方法是獲取感性材料、收集信息的首要階段,這是合理的,而且也是必需的。它為人類社會的生存發展積累了經驗,為自然科學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把各種自然物和自然過程孤立起來,撇開宏大的總的聯系去進行考察,因此,就不是從運動的狀態,而是從靜止的狀態去考察;不是把它們看作本質上變化的東西,而是看作固定不變的東西;不是從活的狀態,而是從死的狀態去考察。這種考察方式被培根和洛克從自然科學中移植到哲學中以后,就造成了最近幾個世紀所特有的局限性,即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5]539
感性直觀的經驗總結、思辨抽象的理性形式,是資本主義簡單協作和工場手工業歷史抽象的產物。簡單觀念的積累是復雜觀念的必備,豐富感性的經驗積淀必定會產生質變,近代自然科學對各領域現象的積累與窮盡,最終打破了自然科學各領域的固定界限,實現了事物的有機統一。無機界與有機界的絕對對立走向了和解與融合,黑格爾包羅萬象的哲學全書突破了康德現象與物自體的二律背反。因此,“從笛卡爾到黑格爾和從霍布斯到費爾巴哈這一長期內,推動哲學家前進的,決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只是純粹思想的力量,恰恰相反,真正推動他們前進的,主要是自然科學和工業的強大而日益迅猛的進步”[4]280。
工業革命改變了人類社會的生存方式,人們長期以來所熟悉的世界圖景已全然不適用,這使人們產生一種困惑和失望的感覺[6]458。人們感到自己是一個“孤獨的個體”,自由的“憂懼與虛無”使人們期盼“信仰的一躍”。盲目瘋狂的生存意志貫穿于世界的每個角落,世界就是這樣一個欲望之流、意志之流的表象與產物。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孤獨、迷茫與荒謬籠罩著每一個人并走向死亡,人與人處于一種“他人是地獄”生存狀態,人們只能囿于語言的存在之家,人的存在是一部多元主體視域融合的理解史,必須實現從自在存在向自為存在的轉變。我們應該接受“上帝之死”的現實,用超人般的強力意志在永恒的生命輪回中去實現人的自我創造和自我超越。人的存在和自由意志只有在直覺的生命綿延中才能得到把握,而工具理性與技術理性是無法把握的。面對資本主義工業化的危機,有人提出“回到康德那里去”的口號,也有人號召“回到黑格爾那里去”,以期用理性批判和絕對經驗來克服人類的精神危機。弗洛伊德認為人的焦慮迷茫已形成一種普遍的精神疾病,文明的進步就是對人的本能的壓抑。現象學分析了歐洲科學的危機,對實證主義進行了批判,要求回到現象本身,并通過懸置、本質直觀、意向性、主體間性來還原生活世界的意義。人類的異化已深入人的內心、思維,人已成為單向度的人,只有大拒絕,堅決地否定,不斷地批判才能喚醒沉睡的人們。科學主義思潮,秉承工具理性的科學方法,拒斥思辨唯心主義和主觀經驗主義,把哲學歸結為邏輯、概念、結構、語言、語法的剖析,只留下干癟的數理邏輯和結構分析。
這是一個以信息、網絡為主的后工業社會。二戰以后,世界經濟進入復蘇重建時期,以計算機、航空航天和生物工程為重大突破的第三次科技革命,開啟了一個信息時代。計算機的發明應用,把人類帶入了互聯網時代,使資本、技術、人才等傳統工業資本形式通過信息這種新型資本形式出現,并逐漸在全球化過程中發揮支配作用。干細胞的發明應用、克隆技術的成熟、納米技術的開發、DNA密碼的破譯、大數據模型的出現,催生了知識經濟的繁榮。航空航天技術的發展密切了世界的聯系,跨國公司、聯合國、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組織紛紛成立,改變著世界經濟政治的趨勢與格局,推動了世界交往,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后工業社會。
世界經濟政治的新格局,使得資本不得不改頭換面并以新的形式粉墨登場,資本虛擬化與信息傳媒技術使技術、人才、原材料等生產要素跨越時空壁壘,在全球范圍內得到了重新分配與組合。壟斷組織實現了拓展升級,壟斷從行業壟斷、國家壟斷發展到國際壟斷,產業結構得到了優化調整,呈現出從以第一產業、第二產業為主向以第三產業為主的轉型。經濟增長方式實現了轉型更替,實現了從以粗放式實體經濟為主向虛擬經濟、數字經濟的轉向,全球經濟表現為一種信息交流、金融貿易、虛擬經濟,金融資本從世界范圍內蜂擁而至,轉瞬即逝。為了擺脫國內外政治經濟的困境,維持高增長,政府不斷鼓勵人們超額消費、負重貸款,加劇了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和不發達國家的剝削和奴役,為世界經濟的恢復和可持續發展埋下了風險和隱患。階級結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戰后西方國家實施的福利政策,提高了社會的生存保障待遇,改善了無產階級的狀況,無產階級日趨消散,隱退資本家逐漸退居幕后,中產階級逐漸壯大并成為社會的中堅。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國內政治“第三條道路”日漸凸顯,工黨、社會黨等共產黨組織日漸分化轉型,瓦解了工人階級的戰斗堡壘,消解了工人階級的戰斗熱情,使多元主體及政治多極化日益顯現。國際局勢方面,美蘇爭霸、東西冷戰、第三世界崛起、蘇聯解體、北約東擴、局部戰爭不斷、南北差距拉大、恐怖主義肆虐、六月風暴、占領華爾街、東歐顏色革命等,給世界和平發展帶來了嚴峻的挑戰。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實施資本創新,把資本的統治建立在知識、技術、人才的壟斷之上,以此來實現在全球范圍內的資本重組,既實現了資本在世界范圍內的增值,又轉移了國內的政治統治危機,形成了資本主義“中心—邊緣”的統治方式,開啟了資本信息技術全球化的新局面,改變了人的生存方式。
信息時代的全球化日益超越時空的界限,加速了“脫域”的歷程。一方面展現了歷久彌新、光怪陸離的景觀社會、符號社會,資本創新引起大眾文化、消費社會的繁榮發展,它們既緩解了工人壓力,又加快了剩余價值的利潤回收;另一方面讓人們彼此間失去了往日的信任和和諧,使人們日益對未來感到焦慮不安,人們的生產生活勞動逐漸失去其實體性的勞動內容,科學技術作為人的自在本質力量的再現轉變為統治階級對科技應用的自為工具,全球金融危機、次貸危機、核擴散、環境惡化使世界陷入捉摸不定的風險。后工業社會使后形而上學呈現出以下特征。
后工業社會轉瞬即逝的流動性與不確定性,使得任何一種單一固定的形而上學范式都成為一種專制與幻想。后現代的哲學家們紛紛反對宏大敘事與專制極權,追求差異性與多元性。利奧塔[9]79認為現代性是一種元敘事,它為現代社會的權力、制度、統治提供合法性辯護,導致人類社會分裂。他強調語言游戲與話語體系的多元敘事的差異性與平等性,人們應該在平等的對話交流中超越現代性。福柯[10]472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權力控制下的理性進行了批判,對語言、知識與權力的內在關系作了結構主義的分析,認為知識的不同類型是由社會政治力量的結構決定的,所謂的文明、理性都是權力主體為了安定社會秩序,維持執政合法性的規訓過程。因此,他強調“話語”,反對總體性對人的強制、馴化、壓迫,號召個人微觀權力論,提倡多元差異,以此來實現人的自由發展。德里達[10]482認為理性的形而上學和中心結構根深蒂固,已成為人類的思維定式,必須對人類的語言、文字與文本進行全面的解構,在延異和不確定中來獲得自由。哈貝馬斯[11]380強調用多元主體間的交往協商來挽救現代社會的合法化危機。后現代哲學用主題豐富、流派繁多、語言風格迥異顛覆與肢解了傳統哲學的基礎主義與本質主義,使當代形而上學內爆為形式各異的碎片,凸顯了邊緣性與差異性。
信息技術革命使符號成為分析當代消費社會的核心概念,符號的生產、交換、分配、流通成為消費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發展的核心,對符號的掌控與支配成為消費社會的重要籌碼。當代哲學家們從不同角度對消費社會的符號性進行了闡釋。德波[12]33認為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繁榮昌盛已打造出一個豐富多彩、五花八門的景觀社會,它借助現代科技傳媒來刺激和制造虛假消費需求,通過大眾消費來控制大眾,維護統治的合法性,實現資本利潤,因此景觀社會是階級統治和資本剝削的一種新的方式和工具。鮑德里亞[13]135改造羅蘭巴赫的符號理論,認為消費社會的本質是符號,“電視就是世界”。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完成了符號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改造,大眾傳媒用大量符號、代碼、意象代替真實再現,來實現資本增值和社會的轉型發展,維持資本主義的階級統治。利奧塔[9]36認為知識以信息的商品形態出現,成為生產力不可或缺的要素,在世界范圍內的霸權爭奪中,已然成為最重要的籌碼。吉登斯[14]25強調信息傳媒技術在符號系統與專家系統中的脫域機制、時空延展、知識的反省性中的地位。哈貝馬斯[11]303從語用學角度強調語言符號在交往行為理論中的功能。
經濟全球化把所有國家與地區的生產與消費置于世界范圍之內,“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15]135。經濟的全球化必將會推動世界文化呈現出全球化的整合建構態勢。吉登斯[14]142認為時間與空間的虛化、社會關系的脫域機制、知識的反省性加快了人類全球化的現代性歷程,同時也把人們帶入一個不確定的風險社會,要通過對話民主與政治創新來超越“現代性的限度”。羅蒂[16]442的新實用主義既反對邏各斯中心主義,又對各種偶然性持開放性態度,強調主體與客體、科學與自然、理性與非理性之間應保持一定的張力,力避絕對極端,在民主多元的平等對話中實現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的兼容,用實用主義原則重建哲學。哈貝馬斯[11]380對極端的后現代哲學思潮持批判態度,面對現代社會的合法化危機,在批判吸收現當代社會科學理論成果的基礎上,用基于普遍語用學的交往行為理論替代工具理性行為,并把它貫徹應用于生活世界的一切領域,來致力于現代性的重建。羅爾斯[17]71面對多元主體的差異性社會,提出建構一種區別于個體理性的公共理性來解決社會的正義問題,使后形而上學顯露出開放性、公共性的特征。
形而上學盡管是一門關于世界最本質、最一般的、超驗的理論,然而它離不開感性的經驗現象,離不開豐富多樣的特殊事物,離不開人類社會的具體歷史語境。
形而上學的歷史不是概念、范疇的理論邏輯史,不是教條的有序排列,本質上是人類社會生產實踐的反思。我們梳理形而上學抽象思辨的理論范疇,不能被這種歷史的分工囿于理論范疇的窠臼。正如馬克思說:“不僅是工人,而且直接或間接剝削工人的階級,也都因分工而被自己用來從事活動的工具所奴役;精神空虛的資產者為他自己的資本和利潤欲所奴役;法學家為他的僵化的法律觀念所奴役,這種觀念作為獨立的力量支配著他;一切有教養的等級都為各式各樣的地方局限性和片面性所奴役,為他們自己的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短視所奴役,為他們的由于接受專門教育和終身從事一個專業而造成的畸形發展所奴役——哪怕這種專業純屬無所事事,情況也是這樣。”[7]308“在這里,觀念同自己的物質存在條件的聯系,越來越錯綜復雜,越來越被一些中間環節弄模糊了,但是這一聯系是存在著的。”[4]308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其真實的原因,盡管這種原因因社會歷史的發展而變得盤根錯節,但是這種原因還是能夠找到的。“這些個人所產生的觀念,或者是關于他們對自然界的關系的觀念,或者是關于他們之間的關系的觀念,或者是關于他們自身的狀況的觀念。顯然,在這幾種情況下,這些觀念都是他們的現實關系和活動、他們的生產、他們的交往、他們的社會組織和政治組織有意識的表現,而不管這種表現是現實的還是虛幻的。相反的假設,只有在除現實的、受物質制約的個人的精神以外還假定有某種特殊的精神的情況下才能成立。如果這些個人的現實關系的有意識的表現是虛幻的,如果他們在自己的觀念中把自己的現實顛倒過來,那么這又是由他們狹隘的物質活動方式以及由此而來的他們狹隘的社會關系造成的。”[1]524社會歷史生活構成了形而上學的前提與基礎,形而上學也只有在社會歷史生活的基礎上才能得到認識與考察。一方面,揭示現實生活與形而上學的內在關聯,實現對任何形而上學思潮的現實定位,僅僅是認識與考察形而上學的前提。另一方面,揭開哲學神秘、抽象的面紗,把哲學還原于生活本身、歸還于人自身,這更是哲學大眾化的時代要求。只有揭開形而上學植根的現實土壤,才能還原形而上學的本質,才能實現哲學改變世界、服務社會、服務大眾的目的。對形而上學的認識與批判僅僅囿于思辨抽象的范疇領域是不夠的,對形而上學的批判不應當只滿足于“副本的批判”,對其產生的根源給予“正本的批判”不僅是科學批判的需要,更是徹底批判的完成。因此,對傳統形而上學的顛覆并不在于找到一個新的理論基礎,而在于對產生這種形而上學的社會生活進行批判改造。
分析哲學抽象的奧秘,應該將形而上學的歷史演變置身于人類社會生產實踐的具體樣態,置身于人的社會關系及生活方式,置身于人類歷史的交往形式。追究形而上學的歷史脈絡必須到人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社會關系及人類社會的生存方式中去尋找。形而上學扎根于人類認識改造自然和社會的生活實踐,扎根于充滿感性與心懷夢想的現實生活,生產什么、怎樣生產決定了形而上學的具體內涵。“人的思維的最本質的和最切近的基礎,正是人們引起的自然界的變化,而不僅僅是自然界本身;人在怎樣的程度上學會改變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樣的程度上發展起來。”[4]922形而上學的概念、范疇、特征、水平要到歷史的具體的生產力要素,即人與生產資料、社會關系、勞動對象的關系中去尋找。原始形而上學是由民胞物與、落后蒙昧的平均主義生產方式決定的,古代形而上學是由民主對話、城邦民主制的生產方式決定的,中世紀形而上學是由等級森嚴、專制狹隘的封建生產方式決定的,近代形而上學是由各自為政、孤立機械的生產方式決定的,現代形而上學是由自由落寞、機器自動的生產方式決定的,后形而上學是由多元差異、信息虛擬的生產方式決定的。
形而上學的產生,起步于概念,經過判斷,完成于推理。對概念、判斷、推理的把握既建立在人類生產生活實踐的經驗總結之上,又依賴于人類自身的經驗反思。不論是經驗總結,還是經驗反思,形而上學的發展都是人類社會歷史的產物,都需要借助現實的人的生產實踐活動把經驗與先驗因素結合起來。形而上學的內在邏輯矛盾是現實世界的反映,是現實與本質的矛盾與差異,這就是現實的社會生活本身。經驗與邏輯、感性與理性、存在與思維等范疇之間的關系、結構、內涵是由人們與生產資料的關系決定的,是由人們的社會關系決定的,是由人們的行為方式與生存方式決定的。交往范圍的發展程度決定了范疇之間的關系與內涵,交往越是狹隘、停滯,獨斷論越猖獗,形而上學越容易成為專制極權的工具;交往范圍越擴大,事物越處于歷史的流變之中,形而上學越表現為多元差異的聯結與統一。
不管我們如何看待形而上學,形而上學終會與人相伴一生。形而上學本質上是沒有獨立性的,“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1]525。一切對形而上學的拒斥與詰難,都是人類社會對自身生存現狀的一次反思與批判,更是一次人類自由發展的揚棄與超越。人類對自然界和技術工具的認識和應用,不斷地改變著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表現為人與勞動工具、勞動對象等生產資料、人與社會的關系,這種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決定了人們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又不斷地強化著他們的生活和生產。他們在生產生活實踐中越獲得生命的持存,體會到人的力量,他們越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他們在生產生活中越陷入挫折和困難,越懷疑自身,陷入虛無,或者轉而依靠上帝,相信上帝這個不可知的認識之謎。人類社會歷史的生產實踐是一個漫長而艱辛曲折的過程,其間充斥著自然災害、疾病瘟疫、階級斗爭、技術工具等因素的影響和困擾。人類就是在勝利與挫折之間不斷徘徊往返,在積極主動和消極被動之間自在或自為地生活著,并把每時每刻的生活感受和認識理解矛盾地反映在了他們的思想、文化、藝術、教育、政治等上層建筑中。
形而上學一經產生又會具有相對獨立性。海德格爾認為,“形而上學屬于人的本性”,“形而上學就是親在本身”,“只要我們存在,我們就總是已經處于形而上學中的”[18]359。感性世界的模糊性與局限性,讓人產生一種焦慮與不安,徹底超越經驗從總體上把握現實歷史成為形而上學的現實必然。簡單片面地拒斥形而上學,把形而上學視為霸權專制的符號話語,是有其具體的歷史原因的。維也納的分析學派把形而上學視作沒有任何意義的虛假命題,形而上學被徹底孤立與丟棄[16]389;庫恩[19]93認為范式的選擇與形而上學的信仰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波普爾[20]157認為科學與形而上學絕對嚴格的劃界是機械極端的,形而上學并非淺薄的、沒有意義的廢話,而是在科學研究中發揮著重要的指導作用;拉托卡斯[21]207進而視形而上學為科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實踐證明:科學主義發展最終無法割裂形而上學的總體性聯系,人本主義也迫切需要新的形而上學關照。形而上學是無法消除的,只能隨著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處于不斷批判、消解、超越、重建的過程之中,形而上學永遠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