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清清
清代先蠶壇的祭祀禮儀是一項重要的國家祭典。自清朝定都北京后,不僅延續了前朝的制度,還發展了一套隆重的壇廟祭典儀式。這不僅彰顯了皇權的神圣性,也鞏固了清朝的統治。先蠶壇的祭禮在清朝被嚴格執行,其規范性不僅體現在儀式的各個步驟中,還特別體現在那些擔任不同職責的女性角色上。她們以自己的行動和姿態,展現了女性在先蠶祭禮中的重要作用。
國家祀典中的先蠶壇祭祀具有時間長、范圍廣、等級高的特點。中國傳統勞作方式是“男耕女織”,男性以農業耕種為主,女性則以繅絲織布為己任。統治者很早就意識到農桑對于整個國家發展的重要性,據《周禮》《孟子》《國語》等書的記載,先秦時期便有王后祭祀先蠶,如《天官·內宰》有:“中(仲)春,詔后帥外內命婦始蠶于北郊,以為祭服。”[1]根據“中(仲)春”“后”“外內命婦”及“北郊”等可知周代先蠶禮舉行的時間、地點及出現人物。
兩漢時期,不僅確立了所祭先蠶之神位的名稱如“苑窳婦人”“寓氏公主”等,還進一步完善了皇后親蠶的禮儀配置,設置了管理祭祀先蠶事務的“蠶宮令”及專營蠶事的桑苑蠶室。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各政權或依據周禮,或效仿兩漢,或根據自己理解對先蠶壇進行祭祀,這一時期先蠶壇的祭祀禮儀各具風格。
到了隋代,隋承北周制明確了所祭先蠶之神的身份為西陵氏。《隋書》有:“后周制,皇后乘翠輅,率三妃、三女弋、御嬡、御婉、三公夫人、三孤內子至蠶所,以一太牢親祭,進奠先蠶西陵氏神。”[2]而據《史記》記載,所謂的“西陵氏”乃是黃帝的妃子,其言“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嫘祖為黃帝正妃。”[3]此后,官祀便以西陵氏為祭祀對象。
唐代對先蠶壇祭祀規章有了具體闡釋,并確定其等級為國家祭祀體系中的中祀。宋朝有關先蠶壇祭祀,商討多于實行。整個兩宋時期,皇后親蠶僅在宋徽宗元和元年(1119)和元和六年(1124)舉行。元代有關先蠶壇的祭祀情況甚少,《元史》中僅記載有:“武宗至大三年(1310)夏四月,從大司農請,建農、蠶二壇。”[4]到了明代,嘉靖年間時斷時續舉行祭祀,直至嘉靖四十一年(1562)宣布停祀。通過上述歷代先蠶之神的祭祀情況,我們可以發現不少統治者對其給予高度關注,不僅祭祀規模宏大,而且伴隨著周密的禮制程序。而宋元明時期,雖然祭祀先蠶的活動相對較少,但從未徹底退出歷史舞臺。所以先蠶壇的祭祀儀式,無疑是古代農耕文明的寶貴遺產,凝聚了中華民族禮儀文化的精華。
清初,先蠶壇祭祀未被列入國家祀典。康熙時,曾在中南海西苑設立豐澤園,并在其東側建起蠶舍數間親行蠶桑養殖。在雍正朝,有臣子提出實行先蠶之祭,但還沒有實行,雍正皇帝就去世了。直到乾隆七年(1742),先蠶壇才在西苑建立起來。與此同時,大學士鄂爾泰上奏建議舉行皇后親蠶禮。清代的先蠶祭禮仍列為中祀,主要由祭先蠶之神、行躬桑禮、獻繭繅絲三部分組成。
(一)祭先蠶之神
皇后及諸妃嬪到達祭壇后,由典儀女官唱“迎神”,樂奏《庥平之章》。贊引女官請皇后上香,皇后在香案前站立,從司香女官手中接香并行三跪九叩大禮。其他眾妃嬪、命婦隨之行禮,禮畢樂止。隨后,進入三獻禮環節。“初獻”時,司帛女官捧帛,奏響《承平之章》;“亞獻”時,司爵女官捧爵至神位前,樂奏《均平之章》;“終獻”時,司爵女官再次捧爵站立在神位前,此時樂奏《齊平之章》。“三獻禮”后典儀女官唱“賜福胙”,捧福酒女官與捧福胙女官引導皇后受福酒、福胙。緊接著,典儀女官唱“徹饌”,樂奏《柔平之章》,祭典儀式進入尾聲。典儀女官唱“送神”,樂奏《洽平之章》,皇后行六肅三跪三叩之禮,表達對神明的敬畏。最后是“望瘞還宮”的環節,由司香、司饌等女官捧送香帛饌至瘞所。贊引女官引導皇后至望瘞位觀看焚祝帛,結束后皇后乘輿回宮。
(二)行躬桑禮
祭典當日黎明,為承載躬桑與采桑的器具準備龍亭一座、采亭一座。前導樂作《禧平之章》,桑侍班的各位貴族女性都到西苑南門排列等候。皇后身著吉服率領妃嬪乘輿前往西苑。待躬桑禮正式開始,皇后出具服殿。臺前內監敲響金鼓,奏起《采桑歌》。皇后、妃嬪、公主、福晉、命婦等采桑各有其位。臺下桑畦東西行從第一到第四行依次為皇后躬桑位、妃嬪從采位、公主福晉夫人從采位、命婦從采位。
皇后躬桑時來到東邊第一株桑樹前,兩名蠶母協助其向東采摘一條。接著行至西側第一株桑樹前,向東采摘兩條。采摘完畢,皇后將鉤筐交給相儀女官,女官跪下接受后起身退至臺角。典儀女官奏請皇后御觀桑臺,皇后就位后觀看其余妃嬪、命婦等依次采桑。她們由蠶婦助采,所采數量各不相同。妃嬪、公主、福晉為采桑五條,命婦則需采桑九條。完成采摘后將鉤筐交給蠶婦,各人退回原侍立位。女官清點完筐內采摘的成果后依次授予蠶婦。隨后眾人行六肅三跪三叩禮,典儀女官奏禮畢。
(三)獻繭繅絲
依據農業生產中桑蠶的生長周期,從食桑葉到吐絲成繭大概需要旬月的時間。所以常常在三月祭先蠶之神,到四月或者五月才再次前往先蠶壇舉行獻繭繅絲禮。在條件成熟后,內務府會奏請皇后擇吉日行禮。具體過程如下。
首先,在得知桑蠶結繭后,皇后令官員選定吉日行獻繭繅絲禮。同時要求在先蠶壇設酒果獻祭,陳設齊全繅絲所需的器具。隨后,皇后乘輿出宮,由女官引導來到織室的繅盆前站立,其余妃嬪在旁站立。蠶母在盆中洗繭再用手撈出,恭敬地跪獻給皇后。接著,皇后親行“繅三盆手禮”,從蠶母手中接過蠶繭,再將其放入盆中,用手淹浸三次。參與采桑的妃嬪紛紛追隨,從繅五下。最后禮成,皇后乘輿返回宮中,將精選出的圓潔繭蛹獻給皇帝與皇太后,共享收獲的喜悅。
清代先蠶壇祭祀典禮中不停往來、忙碌著的女性身影引人注意。她們構成了一個嚴謹的等級體系,形成了一座金字塔般的權力結構。這個體系縱向展開,呈現出清晰的權責劃分和等級關系。依次為:皇后、皇貴妃及其他妃嬪、親王福晉、公主及朝臣命婦、執事女官、具體蠶事勞作者。
皇后作為先蠶壇祭祀的主祭者居于第一層級。她不僅是清帝國禮制中的婦德楷模,更是清室皇權政權正統性的象征。承擔先蠶壇祭祀的責任不僅強調了傳統男耕女織中女性的重要角色,還通過對前代禮制的追溯,彰顯了遵禮繼統的精神,從而宣示了清王朝政權的合法傳承。而與明代僅在嘉靖一朝舉行過先蠶壇祭祀不同,清代自乾隆皇帝正式舉行先蠶壇祭祀后,先蠶祭禮常常舉行。皇后親自主持祭祀的情況更是多見。持續的先蠶祭祀活動不僅是對傳統儀式的延續,更是對皇后地位的再次肯定和尊重。皇后的參與不僅僅具有象征意義,更體現了她在清朝社會中的實際影響力和地位。
皇后之下即為皇貴妃及其他妃嬪所在的第二層級,一般說來她們是以參禮者的身份出席祭禮。但有時皇后不親行祭禮時,會出現皇貴妃代祭或者遣妃代祭的情況。需要注意的是,在乾隆十四年(1749),恰逢親蠶禮的前夕,皇帝與朝廷重臣們圍繞是否派遣妃嬪恭代皇貴妃行禮的問題展開了一場深入的討論。結果乾隆皇帝確定了遣官致祭先蠶壇之例:“有皇后則妃可承命行事。皇貴妃未經正位中宮,則親蠶之禮尚不當舉行,何得遣妃恭代?應照皇帝不親行耕耤,順天府尹致祭先農之例。于內務府總管,或禮部太常寺堂官,奉宸院卿內,酌派一人致祭。”[5]根據這一規定,如果皇后在位,妃子可以承擔代祭之責。如果皇后之位空懸,即使有皇貴妃,親蠶之禮也不應該舉行。這種情況下,恭代行禮的任務由內務府總管或禮部太常寺堂官負責。
親王福晉原本是先蠶壇祭祀中的參禮者。當后宮妃嬪因守孝而無法參祀時,親王福晉便成為具備恭代資格的第三層級。事實上,早在乾隆年間就已經存在親王福晉代祭的先例。乾隆四十二年(1777),原本計劃請旨派妃致祭先蠶壇,但因為遇到了“大行皇太后喪儀”的情況,最終決定“祭先蠶之神,遣怡親王福晉行禮。”[6]怡親王胤祥是康熙的第十三皇子,他的福晉按輩分應該是乾隆帝的叔母。看來即使是代行祭禮,也要考慮代祭者是否具備一定的身份和資歷,以確保祭典儀式的莊重和適宜性。
不同于親王福晉,第四層級的公主和朝臣命婦不具備恭代資格,只具有陪祀身份。盡管如此,在先蠶祭祀中她們作為祭祀典禮的主要參與者仍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關于陪祀命婦的挑選,清代史料記載為:“文三品、武二品官以上命婦四人,由各旗開列送府。”[7]這與明代的規定“命婦,文官自四品以上,武官自三品以上”[8]相比,參與先蠶壇祭祀的命婦品級有了明顯提高,充分體現了清代統治者對先蠶壇祭祀的高度重視。
位于第五層級的是一群負責維持祭祀正常舉行的內廷執事女官。嘉慶元年(1796)禮部挑選女官,對女官的身世,尤其對文化程度提出要求:“派陪祀隨行采桑繅絲再(在)八旗文武官員之妻內詳細普查有識清字、能清語者,多行咨送,以便挑取女官。”[9]從“識清字、能清語”看出對挑選的女官有識、讀滿文的要求。先蠶壇女官身份不一,職能不一,但為整個祭祀活動的順利進行承擔主要責任。以光緒三十一年(1905)皇后親詣先蠶祭典為例:“本年三月初八日致祭先蠶壇,皇后親詣行禮,所有執事女官四十六人,恭備贊引、對引、典儀、唱樂、供獻帛爵差務。”[10]由此可知,執事女官共有四十六人,主要承擔的工作是“贊引、對引、典儀、唱樂、供獻帛爵”等差務,從職能范圍看,基本涵蓋整個祭禮流程。
執事女官以下的第六層級是負責協調管理并參與蠶事具體事宜的勞作者,如蠶母、蠶婦、養蠶蠻子等。作為底層服務者,這類人員從事工作需要一定的勞動技巧,一般會從內三旗中的低級官員妻室中挑選。蠶母是主管飼蠶的婦女,在先蠶祭禮中負責具體蠶事的管理。蠶母管理著蠶婦,蠶婦的任務是確保蠶能夠順利生長、按時結繭。盡管蠶母、蠶婦是以養蠶繅絲為主要工作內容,但并不代表她們具備嫻熟的養蠶繅絲技巧。為了確保先蠶祭典的順利進行,宮廷內務府官員會特意從圓明園中精心挑選五位擅長養蠶繅絲的婦女,負責指導其他蠶婦。她們將在指定的日子里,傳授自己的經驗與技術,帶領蠶婦們實地操練,以便蠶婦們盡快掌握養蠶的全部流程。
隨著歷史的變遷,先蠶壇祭祀儀式已逐漸消失,建筑也逐漸受到了時間的侵蝕。直到1948年才開始注重對先蠶壇這座古建筑的修繕與維護。此次修繕較為簡略,僅對殿堂頂部做了簡單的清理和修補,以防雨水滲漏。隨著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座古建筑重新煥發生機,經歷了全面翻新和改造。先蠶壇的修繕工作意義非凡,不僅僅是對建筑本身的修復,更是對歷史文化的珍視和保護。如今,先蠶壇作為北京北海公園的景點之一,占地17000平方米。雖然先蠶壇體、浴蠶河、觀桑臺和蠶壇祠祭署已經不復存在,但親蠶殿、后殿、先蠶神殿、游廊等主建筑都相對保存完好。院內種植的每一棵桑樹,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承載著歷史的記憶,使人們能夠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昔日的皇家氣勢。先蠶壇見證了歷史變遷,承載著中華傳統文化的底蘊。如今,它依舊屹立在那里,像是在靜靜地訴說著過往的輝煌和榮耀。
[1]阮元.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685.
[2]魏征,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145.
[3]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0.
[4]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1891.
[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乾隆朝上諭檔第2冊[M].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7:286.
[6]中華書局校對.清實錄第21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8:22288.
[7]允祹,等.大清會典(乾隆朝)卷八十九[M].影印本.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23b.
[8]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明實錄[M].臺北: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5:2587.
[9]為知照致祭先蠶壇行采桑繅絲禮挑取女官事致內務府,檔號:05-13-002-000074-002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0]為領取致祭先蠶壇皇后親詣行禮執事女官等制買朝帽等項所需銀兩事等,檔號:05- 08- 030-000491-002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