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自身的“白鷺”

納蘭

2023年8月，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燈燈的詩集《清澈》。我讀完詩集《清澈》后發現，其與燈燈之前的詩集《余音》相比有變化，但語言的清澈質地沒有變。燈燈將這本詩集取名《清澈》，不僅是她對“清澈”這一詞匯的看重，而且還多了一些哲學的思考與禪悟，是對“空”的一種理解。如她在《清澈》中寫道，“余音里有溪流/有險峻/溪流清澈/懸崖陡峭”。清澈如水，清澈是詩，是她一直堅守的品性——清澈的語言、清涼的語言，也是清晨的語言。一泓清澈的溪水，足以照見世間萬物；一行清澈的詩里，是過濾掉世俗之重后的“輕”，是阻擋塵世之黑后的“光”，是屏蔽掉世俗之喧囂后的“余音”。詩是她對樸素的一日的問候，寫詩的過程就像“用枯樹之枝/在雪地上/寫一個大大的‘人字”（《一日》），是她對內心之靜的體察和對宇宙人生的深刻理解。

燈燈對清澈的理解不是一種表象，而是思考“清澈本身”以及“那些清澈的來處”。清澈的來處既是水，亦是生命；既是真理的來處，也是詩之來處。一個求索真理和光之來處的詩人，必然會回到清澈的源頭，并能夠在經行世界的途中保持清澈。燈燈以清澈之眼與心觀物，看到了世間萬象之同一性。這對詩人拉金來說是“挫敗與偽裝”（《盛年》），而在燈燈這里是“遭受與領略”，即在“遭受”和“領略”中說出清澈的語言。對燈燈而言，清澈不僅是生命的質地，亦是語言的質地，只有以一顆清澈之心，才能與自身相見。如《過響水》中，“我多次出入河流，和河流討論生的章法/我也曾多次，和河流交換過身體”。從水的秩序和質地里燈燈了悟生命的質地，河流的章法即生命的章法，可見她對“清澈”的深思。我認為在“和河流交換過身體”后，河流代替詩人清澈地前行，詩人代替河流在人世間繼續流動。換言之，可以說詩人在河流中凈化自己，又用清澈的語言（詩）來凈化塵世。

燈燈曾說過“我把我，推了出去”，這是自我感受力的分化。如《風動時》中，“風動時，昨天的我，反對今天的我”，彰顯出深刻的“我思”。作為一位注重挖掘深意的詩人，燈燈在詩集《清澈》的第一首詩《湖邊》中，點明了詩人感知的“更高遠，未知的事物”；在《以我之力》中寫道，“啄木鳥把昨天的疑問，往樹的深處/又問了一遍”；在《流水》中寫的“那個真正像我一樣的我”，更是強烈自我意識凸顯的特質。

作為有深刻內省意識的詩人，燈燈像白鷺一樣走向自身，用獨特的內視角，像精神分析師一樣自我省察和透視，自我坦白和塑造。如《雨中白鷺》里，“白鷺在雨中，每一步都像走向自身”，而能否“與自身相見”不僅是一個“認識你自己”的哲學命題，還是一種明心見性的醒悟和修行。在《臉譜》中，“無數扇門，我坐在花香的門口”，雖有無數扇門，但卻不隨意誤入；雖坐在花香的門口，但卻不隨意調動感官去開啟嗅覺，而是“看出入的云朵，生死/看晃動的人心，人臉/……/我就在所有臉中/尋找我的臉/……/琴聲中，顛沛流離的山色，一次又一次/把臉譜安在我臉上/……/我的臉上聚集了無數人/……/我就站在我的對面/我知道：/這也不是我”。這是一首覺悟之詩，離相見心的詩，從飽含哲理的詩句中燈燈既看到了人在眾生之中的同一性，也意識到自我的差異性，同時也在一首詩中完成了自我的塑造。我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但我是誰？在詩的結尾詩人來了一次與自身相見，但相見的結局卻不是那么樂觀，“這也不是我”。

在自我意識的確立和對自我的否定后（非我），“白鷺帶著水中的自己”（《一張白紙在飛》）再次踏上了對新我的探尋之旅。走向自身的“白鷺”，在《只有一個我在我之上》中再次與自身相見，“眾我紛呈時，竹林搖曳”，這時，我非眾我，而是“竹林”，要從眾我中分殊出來。這是一種主體性之思，即“思我”。燈燈在這一刻獲得了通靈的能力，以草木的無數次輪回隱喻“尋求答案”中的“你和我”。在《雨夜》中，“原諒時間所有的我，原諒世事/原諒自身可為，不可為/……/在天地中/奔赴光明的一滴/……/幾近透明”。燈燈在人世間既是“搖曳之我”，又是“音符上，站著的一個”“符號之我”，同時也是“奔赴光明的”我。在《為敵》中，“這一生，我和流水為敵/和船只為敵/和波浪為敵/和天庭為敵/……/我誓與自身為敵”。為何詩人要決絕地說“誓與自身為敵”？因為這是一種與世界的緊張關系，是暫時的內心失序。如《確信》中，“清風徐來，孤松厭世，幻化作一張張臉/一張張走失的臉”。因此在燈燈筆下，青翠的孤松和沉默的巖石是另一種獲得人之品性的事物，仿佛世間諸般事物是有血有肉的，仿佛詞匯都有了肉身，而有了肉身的詞匯都是清澈無罪的，“我用肉身來贖罪”的事物帶給她的只是一種自我存在的“確信”。再如《等……》中，“蚯蚓也斷了幾截/在泥土里滾了滾，又各自前行/……/河流斷了幾截/被雨水縫合/……/我等著我前來。我等著我前來清算/來問責。來鼓舞”。詩中的斷裂和失序表現為詩句有治愈性的力量，被雨水縫合的不僅是斷了幾截的河流，還有斷了幾截的心。“我誓與自身為敵”是一種“心底的力量”，真正的用意是在等待心靈瞬間的失序和無序重新回到秩序和完整中，回到“山河依舊。雨水閃爍如星辰”。

燈燈在詩集中呈現了自己的所見所聞。在《所見》中，“有那么多魚/游向刀子，和刀子相依為命”；在《過響水》中，“風車在風中守住孤獨的內心”；在《鷓鴣叫著》中，有“海水走動的聲音/雪崩的聲音/種子鉆出地表的聲音”。詩人將對事物的體察上升到對人內心的體察，“我將聽見自己/在書頁中/又一次醒來”，書頁中的詞匯和詩句，因此具有了一種心跳和生命力。正如前面談到的《只有一個我在我之上》中，“青竹相望不相聞”，但“長的修身/短的修心”。詩人看見的是修身和修心的青竹，由此以我入物，將自己的心性疊加到青竹的身上。再如《婆婆納》中，“通泉草，它通向墳頭/也通向心靈”。詩里的通泉草扮演了一個中介角色，是墳頭代表的死與心靈隱喻的生之間的可逆性的中轉站，是一次詩人的象征交換完勝等價交換的例證。燈燈在“詞的旅程”中識見萬物，妥善處理人、事物和詞的關系。我認為這是一種睹物而反觀自身或觀物自證的詩學，也是燈燈與世界的相處之道。

燈燈是一個“與空擊掌”的純粹詩人。她在《呼喚》一詩中迸發出驚人的能量，無論是“柳樹低垂”，抑或是“暮晚十分，遠山收回/遠行的自己”，還是“帶著大海前行”，都給人以層層疊加的閱讀快感。詩中的“空”和“無常世相”等詞隱隱然帶人進入一種“悟”的境界，即將佛學思想轉換為詩的能量，那是“悟”帶來的新的感受力在重新審視世間萬物。“無言大于有聲”“一條小路直通春天的頂點”等詩句也都有禪詩的味道。這種悟的境界或禪的境界還體現在“我就活在黑白的無常之間/我就在彩色的路上”（《黑白之間》），在詩人眼里，“黑白”與“彩色”的差別變成了無差別，這是一種諸相非相。在《歸去來兮》中，“我們日夜練習歸去，歸來；/練習竹籃打水”。詩中的詩人與其說是在練習竹籃打水，不如說是練習抵達空、感受空和返回空，是“竹籃靜如峭壁”的凈空。而當“五官隱退時，我是一座空山”（《空山》），或許是無眼耳鼻舌身的另一種表述，而“空山在五官上顯現，花香尋找舊住址”時，空之真諦不僅在心里，而且也在眼耳鼻舌身之五官感受中。

燈燈不僅與空擊掌，還極盡空的各種可能性。如《空椅子》中，“昨天的你，從流水中/取出光陰密碼的你/扔石子的你”。空椅子仿佛是她為白鷺尋找到的肉身，“坐在潔白的肉身里”，空在空中分成無數的空時，“椅子不空：它接納了所有”，這種接納或許就是“認清現實和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

燈燈在她的詩中并不空。如《湖邊》里的她，有光亮的時辰和雪山；《鄱陽湖》里的她，“洗心，洗墨，洗歲月”，得到清澈和清輝；《花溪遇蝴蝶先生》里的她，“聽心，聽善，聽美”，追求有生命底色的語言；《黃昏》里的她，“從貝殼中取出雪和雪的深意”，這符合自然秩序和心靈秩序……燈燈在《戲中人》中寫道，“我空有一顆山水之心/我空有一顆悲憫之心/我空有一顆詩人之心”。我認為有這樣“三顆心”的燈燈，“清澈的眼神：住滿了雪山、湖泊、太陽/以及我/……/前所未有的寧靜”（《清澈》）；余下的就是“天，地，還有我自己”（《山中》）。無論是清澈還是自我觀照，又或者是“空”，燈燈最終還是想掙脫世間的束縛、肉身的束縛和語言的束縛，從而獲得隨時間而來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