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贏
1
安潔那天執意要分手時,突然對羅熙說起三色堇。
那是她在散步時看見的,花瓣由外而內暈染著三層不同的色彩。首先是紫色,深邃明亮的紫色;然后是紅色,濃郁漸暗的紅色,就像是干了的血跡;最后是明黃色,那種環抱著嬌嫩的花蕊的淺淺的明黃色。安潔說:“沒辦法,這就是我們人類的命運,只有經歷過明亮的紫色和濃郁的紅色后,才能抵達象征著幸福溫暖的明黃色。”
安潔還說:“只可惜,我們現在卻卡在第二層,再也走不出去了,我們的感情和關系已經變成了干涸的血跡,既丑陋又沉重,所以我們必須要分開。”
羅熙說:“唉,我的姑奶奶,我也就是不小心弄丟了伊芙琳,因為這個你至于跟我分手嗎?”
安潔說:“對,就是因為這個。一天找不到伊芙琳,你就一天別來找我。”
隨即,安潔又朝我擺了擺手,說了一句“拜拜,陽陽”,然后就拖著沉重的拉桿箱,同時也拖著漫天晚霞消失了,消失得一點懸念都沒有。當時,我和羅熙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任由她漸行漸遠,卻連半句話都說不出口,更不敢制止她。原因很簡單,盡管安潔長得很柔美,性格很溫婉,就像一個弱女子,但她是有脾氣的,一旦把她惹毛了,那是相當可怕的。
譬如前幾天,因為弄丟了伊芙琳,羅熙就被安潔整得慘不忍睹。她先是跟他大吵一架,不讓他上床睡,然后一次次逼他去把伊芙琳找回來。幸好羅熙的抗壓性還可以,倘若是我,肯定連死的心都有了。伊芙琳是一只很有思想的小母貓,上半身是極其鮮亮的橘紅,下半身是沒有絲毫雜質的純白,背部還有一道道極為刺目的山貓紋,紋理順著橘色毛發延伸,一直布滿了兩條前腿和一條后腿,唯有右后腿是冰雪般的白色。我曾經問過安潔為什么會叫它伊芙琳,安潔當時沒有回答我,只是咯咯嬌笑,笑得我心直癢癢。
總之,安潔就這樣走了,結束了她和羅熙長達五年半的同居生活。作為他倆愛情的見證者,作為一只與他們平時關系相當不錯的小區里的流浪貓,我雖然滿心悲傷,但卻無能為力,因為安潔根本就不可能聽進去我的話。此后,我們沒再見過安潔,只知道她搬進了一個閨密的家里,開始了她的新合租生活。于是,關于安潔的一切,我們就只能通過朋友去了解了。譬如,她現在話更少了,有時候一天都聽不見她說一句話。譬如,她現在只吃一頓午飯,連晚飯都不吃了。譬如,她現在突然喜歡照鏡子了,經常對著鏡子顧影自憐。譬如,她現在突然喜歡上了洗衣服。與安潔合租的那位大美女,是我們朋友的好朋友,我曾聽她這樣說:“唉,安潔現在總把她那些衣服翻來覆去地洗,你們聽好啊,我是說,洗完的衣服剛晾干,還根本沒穿過,她轉頭就又扔到洗衣機里了。你們知道,那可是公用的洗衣機,別人也天天都要使用的……還有啊,她現在可容易煩躁了,有一次出門,不知怎么回事,好端端就跟人家吵了起來,簡直是不可理喻……唉,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她現在肯定是魔怔啦!”
我們誰都不知道安潔這些變化的背后意味著什么。
緊接著,羅熙也同樣神經起來。
以前,羅熙是個大忙人,天天早出晚歸,我們很少能看見他。我總覺得他這個人做事過于認真,不懂生活,像是一臺只顧賺錢的機器。而現在,他回家的時間卻變得早多了,想必這是他不再主動加班的結果。往常,他一回來就會癱到沙發上,先玩一會兒手機,然后很快就打起呼嚕。現在,盡管他仍然還是癱在沙發上,但是卻不玩手機了,手機被他壓到了屁股下。他還喜歡不停地瞎叨叨,有時候叨叨“伊芙琳”,有時候叨叨“安潔”。叨叨的時候,他總是耷拉著眼睛,顯得疲憊至極,但是等大家全都睡下之后,他卻又悄悄地溜出去,在昏暗的小區里四處轉悠。
某天,我看見他放緩腳步,正在慢慢接近灌木叢里的一只小貓。他盯著小貓看了好一會兒,才用諂媚的語氣對它說:“小姐姐,你肯定認識伊芙琳,對吧?”
被搭訕的小貓眨眨眼,“喵”了一聲,跑走了。
羅熙又自言自語地說:“唉,現在我咋老是聽見貓叫,而且還都像是伊芙琳的聲音。”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羅熙馬上又喊了起來:“伊芙琳,伊芙琳,伊芙琳……”
后來,我被他叫得有了負罪感,就向他走了過去。羅熙一看見我,就親熱地摟住我,說:“你來啦,陽陽!你看見我家伊芙琳沒?你要是知道它在哪里,一定要告訴我啊。”
我沒法回答他,只好搖了搖頭。
羅熙立刻沮喪起來。他緩緩地放開我,然后蹲在灌木叢中,開始像薅草那樣一下一下薅他并不太多的頭發。“唉,真是愁死我了,工作的壓力就夠我受的了,可是她卻還要為一只貓跟我鬧分手,這還讓不讓人活啦……”
沒辦法,盡管很同情他,但現在我還是不能告訴他伊芙琳在哪里。
2
我看見樓道口趴著一只貓。小貓一動不動,像一個癡情漢在苦等著他的心上人。我知道,這只貓一直都在打伊芙琳的主意,現在伊芙琳突然消失了,想必它也很失落。
黃昏時,羅熙徑直走進了門樓里。
可是很快,他又走了出來,抱著他的公文包,面對著這只一動不動的小貓坐了下來。小貓迎著羅熙審視的目光,如雕像般一動不動。羅熙說:“你好,貓先生,其實我知道,你一直想跟我家伊芙琳好,其實我也并不反對你跟它在一起……我問你,是不是你把它藏起來啦?”
小貓還是一動不動。
羅熙無奈地起身站了起來,重新走進門樓里。
晚餐時,羅熙問周淳與甄昕:“這些天,你們真沒見到伊芙琳嗎?”
他們搖搖頭。周淳與甄昕是一對情侶,安潔搬走前,這間不太寬敞的兩居室里住著他們四個人。伊芙琳消失后,羅熙曾經拜托他們盡可能留意一下小區里的那些貓。
周淳說:“你還在找啊?都一個月了,安潔也該消氣了吧?”
羅熙說:“唉,我反復跟她道歉也沒用,前天她還把我的微信給刪了……真不明白她究竟想干什么,不就是一只貓嘛。”
周淳說:“就是就是,為了這只貓,你說你們每月搭進去多少貓糧錢啊。”
甄昕說:“你們根本不懂,這不只是貓的問題……再說了,真到了關鍵時刻,你們能有貓管用嗎?”
周淳哼了一聲,埋頭吃泡面。
羅熙說:“小昕,你說這話是啥意思?除了弄丟了伊芙琳,我在其他方面虧待過她嗎?”
甄昕說:“那我問你,去年安潔辭職時,是你在身邊陪著她,還是伊芙琳在身邊陪著她?”
去年夏天,安潔所在的公司裁員,因為平時經常受排擠,她對這家公司一直沒什么好感,所以,當時連爭取都沒爭取一下,就干脆主動辭職了。這讓羅熙很惱火,如此一來,生活的負擔就全落到他一個人身上了。而他充其量只是個小白領,想在大上海養活兩個人和一只貓,那就只能靠編故事了。也因此,他當時只是敷衍了事地安慰了她兩句,然后勸她還是得盡快找工作,之后的確沒再關心過她。那時候,他自己也正忙著找下家,因為他所在的公司快要破產了,他都已經自身難保了,又怎么能有精力去關心考慮她呢?
幸好,安潔當時表現得還算正常,除了天天抱著伊芙琳,并沒有跟他嘰嘰歪歪的,也沒有其他方面的情緒問題。
羅熙拼命忍了又忍,才一臉無奈地說:“唉,我這不是也沒辦法嘛!咱們都是來上海打拼的,又不是來享樂的,她應該有這種心理準備。”
周淳說:“是,想在上海立住腳,還真是不容易。”
甄昕聽完這話,立即剜了周淳一眼。周淳見狀趕緊低下頭,繼續吃面。
甄昕說:“你別忘了羅熙,安潔當初可是被你忽悠來的。你還說過要來上海拍電影,讓她當女一號呢,對吧?”
羅熙說:“唉,時過境遷,你還提這些陳年舊事干嗎?再說了,理想和現實總會有落差的嘛!”
甄昕說:“關鍵在于,你畢竟是她男朋友,結果在人家最傷心最需要關心的時候,你卻還不如一只貓管用……總之,你得趕緊把安潔勸回來。”
是夜,羅熙再次在小區里轉悠時,突然收到了周淳的微信語音。
周淳說:“兄弟,給你推薦的新公司,你到底還想不想去?”
羅熙回了五個字:“廢話,肯定去。”
周淳說:“那就好!兄弟,我是看在室友的份上才提醒你的,你趕緊把企劃案搞出來吧,林老板說了,馬上就要用,你不能再拖了。”
羅熙沒再回一個字。這時候,有貓叫聲從不遠處傳來,聽上去很像伊芙琳的聲音。羅熙趕緊循聲而去。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只貓,然后趁其不備,猛地撲了過去,同時嘴里還叫了一聲“伊芙琳”。但是,那只貓很聰明地逃走了,羅熙摔了個狗吃屎。
羅熙哀嘆:“唉,看來我他媽的真是老啦。”
我記得,安潔也曾這樣哀嘆過。她說:“唉,我還不到二十八,咋就已經老成這樣啦?”
3
第二天一大早,羅熙又出現在了小區里。他從一棵棵樹下面走過,顯得非常落寞。我本以為他是來找伊芙琳的,可是他卻健步如飛,完全忽略了那些正在草叢中和林蔭里緩緩踱步的貓咪們。
我感覺,羅熙似乎又恢復了正常。
在我的印象中,羅熙是一個事業心非常強的人。除了早睡早起外,他每天在上班前還會擠出半個小時來打理自己,讓自己看上去容光煥發。即便是節假日,他也很少待在家里,而是行色匆匆地在外面奔走,試圖把那些稍縱即逝的成功機會抓到手里。
安潔也說,羅熙是一個閑不住的人。
“那時候,我們每天都會看電影,就在家里看,每天至少要看兩三部才罷休……他每周還會帶我去一趟電影院,他說只有在電影院里,電影才是真正的藝術,譬如那些光啊影啊,在電視上根本不可能呈現出那樣的效果……”安潔說。
那時候,羅熙每周都會擠出兩個晚上,專門用來寫影評,然后發到網站上。有時他甚至會為自己寫的一篇影評興奮得徹夜難眠。再后來,羅熙開始寫劇本,沒日沒夜地寫,連工作都辭了。他總覺得有朝一日自己能出人頭地成為著名編劇。
對此,羅熙后來曾自我解嘲地說:“嗨,當時我是太幼稚啦。”
一直到三年前,羅熙終于不再幼稚了,他徹底放棄了寫作,讓自己變成了一個早出晚歸、行色匆匆的打工仔。他最大的期盼,就是有朝一日能把安潔娶到手,最好還能在上海買一套房子。現在,就因為弄丟了一只貓,安潔毫不猶豫地跟他分了手,真不知道他接下來該怎么辦。唉,要說做人真是太難了,整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還真不如像我們一樣,做一只寵物貓,每天游手好閑不說,還會有人寵。
我剛認識羅熙時,他跟我聊過他們剛來上海時的那些事。當時,他帶著安潔是來上海投靠他一個大學同學的。剛來時,他夜以繼日地寫劇本,也經常帶安潔參加一些文學沙龍和影視活動,想盡快闖出一片天地來。半年后,那個大學同學突然發神經,直接退租出了國,他們則被房東趕了出來。他們一時沒了地方住,積蓄也花光了,只能天天吃泡面,晚上睡在小公園里或橋洞下。后來安潔找到了她的大學同學甄昕,他們才搬到了這個小區里。
那天黃昏,羅熙和安潔剛一走進小區,安潔原本萎靡不振的臉上立馬流光溢彩起來:“呀呀呀,好多貓啊!”
安潔這樣一叫喚,很多褐色、橘色、黑色和白色的小貓紛紛跑過來,簇擁在他們周圍,一起看著她懷里的伊芙琳。從這天起,伊芙琳就被很多貓咪當成了追求目標。只可惜,安潔把伊芙琳看得太緊了,根本不讓伊芙琳獨自出去玩。羅熙曾告訴我,由于養貓太費錢,他連做夢都想把伊芙琳給扔了,只是他知道,伊芙琳是安潔的命根子,所以從來沒敢真這么做。
今天,我看見羅熙很晚才回來。早出晚歸,他似乎又恢復了以往的作息時間。或許一切都結束了,安潔不會再回來了,他肯定也已經適應了沒有她的生活。如果真是如此,不也很好嗎?無論是人是貓,生存總是最重要的。
然而,我還是判斷錯了。這天深夜,羅熙竟然再次出了門。
我遠遠地瞅著羅熙,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疲憊。他早上出門時的精干模樣,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紅著眼,叼著煙,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徑直朝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走過去。此后,我的視野里就只有那個煙頭了。很快,我再次聽到了他呼喚伊芙琳的聲音:“伊芙琳,伊芙琳,伊芙琳……”
4
羅熙的飯量很大,平時無論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風卷殘云,可是這天,他在員工食堂里轉了轉,就像得了厭食癥似的,搖搖頭就要往外走。這時周淳端著餐盤走過來,一把拉住了他。周淳壓低聲音對他說:“兄弟,聽說你剛才被老劉給罵慘了,究竟是咋回事?”老劉是這家房地產公司的企劃部主管,是羅熙的頂頭上司。
羅熙說:“唉,別提了。這事也怪我,早上交策劃案時,不小心把舊稿一起打包發過去了……另外,新稿的錯別字也確實多了點。”
周淳說:“兄弟,你咋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羅熙說:“唉,我最近老是做噩夢,夢里全是貓,各種各樣的貓。雖然我記不清噩夢的具體內容,可是每次都會被嚇醒,然后就他媽的再也睡不著啦。”
周淳說:“兄弟啊,你最好還是別管貓的事了。不是我催你,最多再過十天半個月,林老板的新公司就會開業的,到時候如果你沒有投名狀,那還咋混?”
羅熙沒吭聲。
周淳說:“你知道嗎?現在咱們公司已經有不少人都聯系好客戶了,甚至還有人干脆列出來自己的客戶名單,準備帶到新公司去。如果你再不抓緊時間,把投名狀整出來,那人家以后就會踩到你頭上,你永遠就只能當一個小職員了……”
羅熙說:“這我都知道。”
周淳忍不住罵起來:“你知道個屁!現在每個人都在摩拳擦掌做著各種準備。我早就向林老板推薦了你,說你入行沒多久就搞過好幾份特牛的策劃案,你肯定能為新公司的開業典禮搞一個很牛的策劃案的。可你倒好,就因為整夜去找貓,竟然到現在都搞不出來……”
三個月前,因為現在的這個公司快要倒閉了,周淳就把羅熙等人介紹給了林老板。林老板跟周淳是老鄉,他原先是煤老板,現在來上海發展,搞房地產,就自然想把周淳、羅熙他們這些業界精英全都招攬到自己公司來。至于周淳所說的“投名狀”,實際上包含了兩部分內容:一是他們本身的資源,譬如羅熙的策劃案、周淳等人的客戶名單和資料等。二是象征性入股,最多五十萬,最少五萬,只要你入股了,那你就是公司元老,就能進入公司的管理層。為此,周淳罄其所有,入股了二十萬元,并跟林老板簽訂了年收益不得低于33%的入股協議書。至于羅熙,因為他和安潔沒多少積蓄,所以只入股了十萬元。
后來,林老板特意在一家豪華餐廳里請大家吃飯,并對他們說:“兄弟們請放心,有錢大家一起賺,只要你們愿意跟我,三年之內,我保證讓你們都能在上海買上房子。”
那晚,羅熙回去后一直抱著安潔興奮而激動地發酒瘋,把他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全向安潔傾訴了出來。開始,伊芙琳一直趴在窗臺上,冷漠地看著他們,后來便開始煩躁地拼命叫喚,就像一個深宮怨婦似的,引得樓下很多野貓也都跟著叫起來。伊芙琳想出去又出不去,不知道怎么回事,猛地跳到了羅熙后背上,爪子將他的后背撓出幾道血印子。羅熙受到驚嚇,惱羞成怒,不由分說一把將伊芙琳甩到地板上,把它摔了個半死。
現在,羅熙正跟周淳說著話,突然聽到了貓叫聲,趕緊循聲看過去。那是一只酷似伊芙琳的小貓,正趴在食堂外面的陽臺邊上,朝著食堂這邊叫喚,仿佛是在召喚羅熙。羅熙立馬朝陽臺那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嘴里不停地叫著:“伊芙琳,伊芙琳,伊芙琳……”
這天下午,羅熙被周淳架回來時,頭上纏著白紗布,胳膊上吊著繃帶,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樣看上去很嚇人。甄昕剛好下樓倒垃圾,看見羅熙這個樣子,忍不住直叫喚:“呀呀呀,羅熙,你咋弄成了這樣子?”羅熙齜牙咧嘴地說:“嗨,沒事,別大驚小怪的,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說完,他便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門樓里。
周淳對我們說:“唉,看來這傻子是走火入魔啦!他看見陽臺上有一只小貓長得很像伊芙琳,就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倘若不是他命大,剛好被樓下那棵歪脖子樹給擋了一下,今天非掛了不可……”
甄昕走到一旁,給安潔打電話。
安潔在電話里告訴甄昕:“行了,昕昕,我知道了。你替我轉告他,如果他真死了,我是絕不會替他收尸的,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5
伊芙琳是賭氣離家出走的。
那天,伊芙琳的貓糧吃光了,安潔像往常一樣在網上給伊芙琳買了它最愛吃的品牌貓糧。貓糧送到的時候,羅熙開門去取,就在他站在門口簽收快遞時,伊芙琳突然從客廳里沖了出去。沖出去之后,伊芙琳并沒有立馬逃走,而是站在那里,一會兒看看羅熙,一會兒又看看快遞員。當羅熙想讓伊芙琳跟他一起進門時,伊芙琳突然一反常態地接連后退了好幾米,并以一種詭異和冷漠的眼神盯著他,跟他對峙了起來。羅熙惱火地罵了它一句:“快跟老子進去!”伊芙琳此時突然掉頭,“嗖”的一下逃走了。等羅熙放下貓糧再出門去樓下找時,伊芙琳已經無影無蹤了。
為了這事,安潔跟羅熙一連鬧了好幾天,最后跟他宣布了分手。
那天晚上,羅熙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如果我能買到一只跟伊芙琳一模一樣的貓,安潔是不是就能回來了?”
周淳一臉不屑地說:“你省省吧,人是不能同時踏進兩條河流的。”
甄昕聽了這話,又是立馬剜了周淳一眼,對羅熙說:“我看行,看在你差點為了安潔掛了的份上,這回我一定站在你這邊。”
羅熙又對周淳說:“你放心,趁這幾天休息,我一定把那個企劃案整出來。”
周淳說:“但愿吧!反正你要搞清楚,林老板開的絕不是慈善堂……”
幾天以后,羅熙抱著一個紙箱,走進了安潔所在的那棟公寓樓。紙箱里的那只貓,是他昨天從寵物市場買回來的,模樣的確酷似伊芙琳,花了他258塊錢。甄昕告訴他,等見到安潔后,一定要先來一番哭訴衷腸,然后再打開紙箱,將這只可愛的小家伙送到她面前。
羅熙來到房間門口,從門楣上摸到一把鑰匙,輕輕地打開了房門——這是甄昕的功勞,因為此前,她已經跟安潔約好了,說她這兩天正跟周淳鬧矛盾,過一會兒要過來跟安潔訴訴苦。此時,這套兩室一廳的房間里十分安靜,顯然,其他室友都還沒回來。羅熙放下紙箱,踮著腳,輕輕地朝那扇半掩的房門走過去。
安潔并沒發現羅熙已經走了進來,她此刻正坐在床邊看著窗外落日的余暉。
羅熙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小潔。”
安潔這才扭回頭,吃驚地看著他。“是你?”
羅熙走到安潔面前,一邊向她道歉,一邊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對美好未來的遐想一股腦全都傾訴了出來,還真有一種“哭訴衷腸”的意思。
然而,安潔卻出乎意料地平靜。許久,她才開口:“對不起,羅熙,都怪我太任性,才害你受了傷。但是不管怎么樣,伊芙琳再也不會回來了……咱們還是分手吧。”
羅熙一把摟住她,說:“不瞞你說,我已經找到伊芙琳了,不信,我帶你去看看。”
這時,紙箱里的那只小貓可能是睡醒了,在客廳里叫了幾聲。
安潔聽見貓的叫聲,激動地立即起身跑向了客廳。羅熙剛剛松了一口氣,卻聽見客廳里發出一陣激烈的哭叫聲。他走過去,看見安潔打開了房門,一把將那只貓扔了出去。
安潔朝羅熙大聲吼道:“你混蛋!它根本不是伊芙琳,它根本不是我的伊芙琳……”
此時,我剛好就站在房門口,目睹了這一切。我擔心羅熙也會忍不住朝安潔怒吼。如果羅熙真的不管不顧地吼叫起來,質問安潔究竟想發什么瘋,為什么非要因為一只破貓跟他分手,那么安潔肯定會當場崩潰的。幸好,羅熙并沒有吼出來,他緊咬牙關,胡亂地薅扯著自己的頭發。他的頭發很快就變成了雞窩。
后來,安潔不哭了,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冷靜地說:“羅熙,請你答應我,現在我們最后再來一次儀式,然后咱們就正式分手吧。”
說完,她就開始狂熱地親吻起羅熙來,邊親吻邊拼命地將他朝臥室里拉。
正在這時,羅熙的手機響了起來。原本他不想管它的,但是它卻一直響,一直響,一直響……于是他只好接起電話。
電話是周淳打來的。他告訴羅熙,他今天去找林老板時,剛好碰到警方正在查封林老板的辦公室。林老板已經卷款潛逃了,涉案金額高達兩千萬元。
羅熙一頭栽倒在地板上。
6
晚上,我見羅熙回來時神情憂傷,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安潔肯定不會再回來了。我決定立馬去找伊芙琳,勸它趕緊回來,千萬不能再任性了。無論人類還是貓類,任性總歸是不好。倘若伊芙琳繼續任性下去,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受不了的。
伊芙琳其實一直暫居在這個小區的配電房后面。前不久,有人搬家時把一堆破紙箱扔在了那里,提供了一個天然的庇護所。
我穿過一片花叢,左拐右拐,輕車熟路地來到那個庇護所前。這里真的很隱蔽,平時根本不會有人來這里。伊芙琳剛剛離家出走時,安潔和羅熙倒是來這里找過我們。當時我們躲在一只破紙箱里,屏息靜氣,他們沒有發現我們。
伊芙琳顯然等急了,看見我,立馬跳出來,撲進我的懷里,說:“陽陽,你咋才回來?人家等你等得好苦。”
伊芙琳是一只很敏感的貓,見我沒心思跟它親熱,很快就停了下來,問我:“陽陽,你今天是咋啦?”
我把羅熙和安潔的事情跟它說了,并勸它趕緊回去。
“琳琳,你還是快回去吧!不管咋說,你都是一只屬于人類的寵物貓。如果你回去了,或許他們還會和好如初的。”
伊芙琳突然朝我發出尖叫:“我是她的貓又怎樣?我可是一只有思想有情感的貓!這些年來,她除了把我當寵物外,在意過我的感受嗎?我連一點自由都沒有。要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愛你,我還回去干嗎?”
我繼續苦口婆心地勸它:“唉,我的好琳琳,咱們再怎么樣,也只是貓,要那么多思想那么多感情干什么用?倘若你不想那么多,就只安安心心地做一只主人的寵物貓,那你不是更能感受到快樂嗎?”
伊芙琳嗤之以鼻:“哼,安安心心當寵物?那他們人類呢?難道這個世上只配他們人類有思想有感情,我們就不能有嗎?他們人類倒是有不少思想不少感情,可他們有一天感受到快樂了嗎?!”
我終于失控了,忍不住朝她吼起來:“夠了,伊芙琳,你能不能別再任性了!跟人類相比,我們應該知足了!人類天天忙,累得像一坨狗屎,我們當寵物的,每天吃吃睡睡,玩玩樂樂,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就拿安潔來說,她對你多好啊,不僅省吃儉用給你買最好的貓糧,而且還天天陪你一起玩,給你喂飯,給你洗澡,甚至就連睡覺都讓你跟她一起……可你倒好,那么任性,非要離家出走,弄得她和羅熙分了手……”
我越說越快,完全是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的。
從頭至尾,伊芙琳一直幽怨地瞪著我。“我看應該醒醒的是你自己吧!其實事實是,即便沒有我,他們也照樣會分手的,因為安潔早就受夠了,我只不過剛好給了她一個借口而已。”
我愣了愣:“你說安潔早就受夠了?”
“對啊,她當然早就受夠了。她和羅熙都是從小縣城來的,文憑又不高,想在大上海混下去,談何容易?別的不說,就說三年前那次吧。那次他們被房東趕出來時,那可真叫一個慘,不僅連泡面都快吃不起了,還得天天睡在小公園里或者橋洞下。更何況,安潔當時還剛打過胎,身體虛弱得很……”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突然疼了起來,很疼,非常疼。
伊芙琳盯著我,一臉吃驚地問我:“陽陽,你不會是愛上安潔了吧?”
我暗暗吃了一驚,趕緊解釋說:“嗨,你胡說什么,我怎么會愛上一個人類呢?今生今世,我就只愛你伊芙琳。”
伊芙琳冷笑著說:“哼,我看出來了,你就是愛上她了。”說完,幽怨地剜了我一眼,然后“嗖”的一下跳開了。
我試圖叫住它:“琳琳,你去哪里?”
伊芙琳頭也不回地說:“不知道,反正姐是再也不會回來啦。”
聽到這句話,我也跟在了伊芙琳的身后,瘋跑起來。我們驚動了周圍更多的貓咪,使得小區里貓叫聲響成一片,此起彼伏,整個小區仿佛變成了一個貓的世界。我看見伊芙琳在花壇邊一閃而過,隨后就徹底消失了。我停下來,在心里梳理了一番伊芙琳剛才說過的那些話。我打算再去看看羅熙,告訴他伊芙琳的判斷,順便再安慰他幾句。只不過,我想了想,很快就又放棄了,因為我知道,我要說的話,人類未必能聽得懂。
于是,我也學著羅熙那樣反反復復地喊叫了起來:“伊芙琳,伊芙琳,伊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