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宇
現代經濟和金融深度互嵌,全球經濟互聯,不穩定的經濟常態隨著周期演變而隨時發生變化,地緣政治、科技革命以及氣候變化加劇了這種不穩定,迫使危機從過去的間歇性爆發到逐漸走向“常態”,應對危機考驗的政策抉擇能力。
無論是美國“大蕭條”還是上世紀70年代歐美“滯脹”危機,抑或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和2020年全球新冠大流行,非常規的財政和貨幣政策頻出,最終又演變為常態,危機時期的宏觀政策退出頗為艱難,至今日本超寬松貨幣政策正常化仍無法啟動,而美國的超大幅度加息周期也難以盡快結束。似乎存在這樣一個循環,應對危機時的宏觀政策將為下一場危機的出現埋下風險隱患,由此形成了海曼·明斯基所描述的穩定與不穩定的經濟。
可見,某種意義上拯救危機的過程也是制造危機的開始。《劇變》作者賈雷德·戴蒙德提出,所謂的危機是必須做出重大抉擇的緊要關頭、轉折點。危機的出現并不可怕,關鍵在于如何化危為機、實現相對穩定。
但是,沒有人能夠準確預料下一場危機的到來。而且危機早期,很難預測是超級火災還是局部火災。歷史學家亞當·圖茲在《崩盤:全球金融危機如何重塑世界》一書中發出靈魂拷問:我們有能力和信心應對下一場全球危機嗎?本·伯南克等所著的《極速應對》在詳細討論應對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時期的過程時提出,鑒于危機演變的巨大不確定性,決策者應迅速采取行動,對沖不利的尾部風險。徐忠等新著《危機應對的道與術》一書重點聚焦危機處置與應對的核心問題,以美國“大蕭條”等為例,從不同維度探討危機時期的宏觀政策選擇,詳細闡釋財政危機、金融風險處置以及中央銀行“最后貸款人”功能、存款保險公司的角色等。新冠疫情期間,美聯儲的大規模“放水”以及激進加息何嘗不是一場應對危機的試驗,而日本央行應對危機的宏觀政策則更加謹慎,也存在政策與市場博弈。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國際經濟金融合作經歷了一段“蜜月期”。但是,近年來歐美發達國家自身面臨較大的政治經濟危機、地緣政治危機,處于逐漸衰退的趨勢,大國博弈加劇,保守主義勢力在歐美國家“沉渣泛起”,因而導致愈演愈烈的“逆全球化”思潮,經濟、貿易、科技和金融等保護主義傾向日益突出,削弱了全球經濟金融治理的共識基礎,致使國際合作機制遭遇巨大阻力。
帕拉格·康納在《超級版圖》一書中對未來國家競爭的圖景做出了預測。康納認為,全球化正在進入超級全球化階段,傳統上衡量一個國家的戰略重要性的標準在于其領土面積和軍事實力,但數字時代的衡量標準已然不同以往,即在地理互聯、經濟互聯、數字互聯層面,是否深度參與全球資源、資本、數據、人才和其他有價值的資產流。
全球競爭格局已然發生新的變化。《多面全球化——國際發展的新格局》一書提出,全球化能讓國家間聯系更緊密,也能讓國家間的矛盾更突出。如何把握宏觀環境的不穩定?可見,全球化本身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全球政經格局的變遷出現新特征和新趨勢,這就給宏觀經濟帶來了更多不穩定性,以及不斷增加的不確定性。
究竟怎么應對這些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應對危機的宏觀政策既有正效應,也有負效應。雖然歷史的敘事因國家和地區差異,以及國際環境的變遷而不盡相同,但不同國家和地區在不同時期作出的決策選擇產生了巨大差異。賈雷德·戴蒙德在著作《劇變》中的案例分析和描述,給我們呈現了一幅國際社會變遷的圖景,有的國家成功化解了危機,有的則陷入了困境,遭遇失敗,其背后無不揭示出國家危機管理之道的重要性。美國經濟學家海曼·明斯基在其專著《穩定不穩定的經濟:一種金融不穩定三角》中提出,面對深度衰退,最終貸款人必須迅速采取干預措施,并確保能夠獲得再融資來防止金融困難演變成一場能夠引致“大蕭條”的相互作用且不斷累積的衰退。然而,這些干預也增加了成本,包括通脹的爆發,為防止出現“大蕭條”而引發的不穩定也是其副作用。《21世紀資本論》作者托馬斯·皮凱蒂卻對財政救助和公共債務提出質疑。在他看來,現在的政府影響力要遠遠超過當時,可以說政府影響力在許多方面都是空前的。這就是為何如今的危機不僅是對市場缺陷的控訴,也是對政府作用的挑戰。
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是宏觀調控體系框架的兩大工具,對宏觀經濟運行,特別是對社會總需求與總供給發揮著重要調節作用。財政與貨幣的功能既有差異,也有互動,關鍵在于二者的定位。財政政策連接的一端是債務。美國人類學家、“占領華爾街”運動主要參與者大衛·格雷伯在《債——5000年債務史》書中將債務置于貨幣的范疇。他提出,貨幣不僅使債務得以存在,而且貨幣和債務如影隨形,一定同時出現,因此債務的歷史就相當于貨幣的歷史。調節財政的收支平衡所依賴的正是公共債務,而過高的公共債務顯然無法持續。美國經濟學者巴里·艾興格林等聯合出版的《全球公共債務:經驗、危機與應對》,指出了公共債務的合法性問題。本書認為,如果政府不能妥善管理財政而讓國家和后代背上無法償還的債務,那么這個政府遲早會失去合法性。需要思考的是,財政刺激是否也有邊界或限制,而不是無限地擴張。
通常意義上,中央銀行被視為“最后貸款人”,這一特定角色意味著貨幣的權力和執行貨幣政策的特殊職能,是其他金融部門所無法比擬的。但關于貨幣政策的爭論也較多,顯示出貨幣政策的復雜性。
芝加哥經濟學派領軍人物、貨幣學派的代表人物米爾頓·弗里德曼在研究了1929年美國大蕭條危機后認為,糟糕的貨幣政策是造成這場危機的罪魁禍首。這位學者強調自由市場經濟的優點,并反對政府的干預。奧地利學派代表人物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也認為,上世紀20年代正是美聯儲擴張性的信用政策導致了大蕭條的發生。日本央行前行長白川方明出版的《動蕩時代》一書討論了日本央行貨幣政策的轉變過程。白川方明認為,比起貨幣政策所關注的經濟增長和通脹問題,金融穩定性也愈發重要,而貨幣政策本身的短期調節作用是難以取代長期政策的功能。應該看到,中央銀行制度在促進經濟增長和維護金融穩定性等方面的作用是巨大的,而這意味著建設和完善現代中央銀行制度的必要性,同時應規范中央銀行的職能,特別是貨幣政策的實施,貨幣政策同樣也有邊界。
周期的觀點具有深刻的啟發性。知名對沖基金——橋水基金創始人瑞·達利歐在《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引言中歸納出三個重要歷史周期:長期債務和資本市場周期、內部秩序和混亂周期、外部秩序和混亂周期。美國橡樹資本管理有限公司創始人霍華德·馬克斯在《周期》一書通過總結自己50多年的投資經驗,將宏觀、中觀到微觀的周期進行了系統性劃分,給出了一個比較成體系的周期理論。那么,危機的爆發是否也具有周期性?例如經濟周期、債務周期、科技產業周期等等,伴隨其中的將是盛衰的循環。與其說是應對危機,不如說是通過宏觀政策的抉擇實現逆周期和跨周期的調節。
從樂觀角度看,每逢重大危機,往往也是推動改革的機會窗口,這些不同類型的危機的出現,一方面反映了過去國家財政或金融層面潛藏的風險隱患,或者監管的漏洞,危機的爆發則刺破了其中的“泡沫”;另一方面也倒逼財政體系重塑和貨幣政策框架更新,推動實現結構性改革。伯南克認為,消防員撲滅一場兇猛的火災時通常會浪費大量的水,這是可以接受的。審慎和減少浪費的想法可能導致結果不盡如人意,甚至使問題惡化。
歷史上,美聯儲的貨幣政策并非具有前瞻性或高超的水平,即使在沃爾克時期也存在政策失誤,而伯南克所引以為傲的量化寬松貨幣政策也并非完美無缺。亞當·圖茲總結出的“多重危機”論認為,危機往往不是孤立事件,而是一系列經濟、政治、社會和環境問題的交織所導致的。關于這一概念,馬丁·沃爾夫持有相似的觀點。在他看來,“多重危機”是一種非常有用的框架,來思考過去15年時間里發生了什么。賈雷德·戴蒙德認為,如果你以前曾成功地應對過幾次不同類型的危機,那么你對解決新的危機會更有把握。讀完本書,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應對危機的道和術究竟是什么?構建危機應對的常態機制需要長遠謀劃。“道”的角度或許更像是一種思維、理念和規律,“術”則傾向于方法和策略,二者應是相輔相成的關系,不尊重經濟和金融發展的客觀規律,“反常識”的宏觀政策雖然短期內頗為有效,卻仍有可能催生出無法預知的嚴重后果,比如財政赤字貨幣化、量化寬松貨幣政策。同樣地,應對危機的宏觀政策抉擇既要相機行事,更要長遠謀劃,遵從制度規范,危機過后,更需要總結反思政策的有效性、局限性和持續性。
(作者為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特聘研究員,本文僅代表個人觀點;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