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顯榮
(長沙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長沙 410114)
中共十八大以來,“歷史主動精神”“中國式現代化”等新概念再次激起理論界對社會歷史規律的深研,這既是理論升華的必要又是實踐的需要。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樹立大歷史觀,從歷史長河、時代大潮、全球風云中分析演變機理、探究歷史規律,提出因應的戰略策略,增強工作的系統性、預見性、創造性。”[1]具體而言,把握“歷史主動精神”與厘清有關規律的認識問題相關,如中國道路與歷史普遍規律的關系是什么,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是什么?這些問題的哲學探討就是社會規律的客觀性與主體性的關系問題。社會規律主客體關系延展開來,在理論研究中有幾個重大問題需要再次討論[2]。
如果歷史規律遵循自然規律,或者同質,那么就可以在“物質”的范疇內討論歷史規律的決定因素。自然規律從來就有,歷史規律是自然界發展到一定階段才出現的新關系,這些關系是否還遵循原有的自然規律,或者是否遵循不斷變化的新自然關系,是厘清歷史規律決定因素的關鍵點。
一種觀點認為,歷史規律是自然規律的一種表現形式,完全可以用自然規律去解釋歷史規律。這種觀點遇到的難題是如何解釋主體選擇在孕育規律中的作用。規律有三個場域:自在世界、人化自然、人類社會。即使可以用人化自然中的規律關系來解釋歷史規律的生成路徑,卻難以用自在世界的規律關系來解釋人類社會規律的主體性屬性;因為,自在世界是人的活動尚未深入到的自然界,其規律是沒有主體力量滲入的,就有沒有主體性影響而言,顯然自在世界中的規律與歷史規律有區別。
另一種觀點認為,社會規律從一開始就有其目的性和計劃性的糅合,雖然社會發展并沒有按照某一主體的意圖而實現,但其趨勢卻是眾多主觀與客觀交互的結果,仍可以說,是主觀創造了社會規律。如果從主觀選擇的特質來看并把主觀選擇作為邏輯起點來審視社會規律的生成過程,這一結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要得出“社會規律可以創造”的結論仍有很大困難。這兩派觀點涉及一個根本的問題——人與規律的關系問題,這也是一個爭論不休的難題[3]。
我國學者基本同意馬克思、恩格斯是從辯證唯物主義的立場來處理人與規律的關系的。從這一共識出發,仍有許多理論邏輯和資源值得挖掘。
馬克思主義基本的邏輯是辯證唯物主義,即認為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變化發展的。這一基本邏輯加上一個邏輯中項(人類社會是物質現象),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的關系便可以呈現出來:自然與社會是相通的,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也具有相似性,社會規律是宇宙一般規律的特殊形式和表現方式。
恩格斯說:“到目前為止的歷史總是像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而且實質上也是服從于同一運動規律的。”[4]697恩格斯這一觀點顯然是把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都看作物質現象,既然都是物質現象,二者都會遵循物質運動規律;這也意味主體作用于客體形成的社會關系可以用“物(人)”作用于“物”的關系來解釋。
近二十年來,無論在社會科學領域,還是在自然科學領域,都出現了主張主體決定某一事物的規律的觀點。支持這一觀點的一種解釋是:在人化自然的過程中,人有選擇科學的可能,在社會領域中有選擇方案的可能,把始發選擇與運行結果聯系起來,從引起與被引起的因果關聯來看,似乎可以得出“人的選擇能開辟一種主體設定的規律”的結論。這到底符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理論在這一問題上的邏輯結論呢?
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就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的關系有過論述:“永恒的自然規律也越來越變成歷史的自然規律。”[4]338這里的寓意很深,含有從自然規律中吸收力量塑形人類社會之意,也包含自然-社會基本的轉化和類比關系。
理解恩格斯“自然規律也愈來愈變成歷史的規律”的寓意,有必要運用唯物辯證法“可能性”來幫助弄通自然關系與社會關系之間的相通性。從客觀層面看,自然界本身就包含可能性,自然界的可能性與社會關系的可能性是貫通的;再進一步,能否把社會發展的可能性與自然界事物發展的可能性相類比呢?能否把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的客觀可能性與主體選擇性契合起來呢?如果從規律類比和相似的角度看這些關系,社會規律就不會被理解為高于自然界或脫離自然界的規律。
只要我們深入到客觀事物可能性的空間就會發現,可能性并非專屬人活動的選擇領域,在純自然條件下,物質元素的組合、自組織、物種的生成演化都有多種可能性。自然規律是通過客觀事物一種可能性變為現實的路徑而生成,社會規律也是如此,一種可能性被主觀選定,并符合客觀運動的業已存在的可能性,在多種條件合力下,就轉為必然的趨勢。
如果只看見主觀意愿的力量,忽視社會發展的客觀存在的可能性,主觀的力量可能被夸大為規定了規律,實則是主觀選擇與客觀可能性的路徑吻合程度高,并經實踐生成了變為現實的條件。
承認事物的條件性是理解事物可能性的簡易入口。社會領域的規律實現的全過程都有人的目的意志,人們常把這些目的意志當作主觀條件,也容易把這些主觀條件當作決定社會規律的主要力量,并以此來區別于自然規律。其實,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發生都需要類似的條件性;從世界具體物質產生順序來看,自然界規律的偶然性、可能性、條件性等屬性應該是解釋社會歷史規律主觀性屬性的基礎。這里的解釋極為復雜,可以簡化邏輯:從自然界“可能性”的角度來解釋社會“選擇”,是一種簡明的辯證唯物主義方法。事物本身具有多種可能性,可解釋社會規律與自然規律的貫通性,馬克思也曾說過:“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5]101馬克思的意思非常明確,社會規律具有類似自然規律的客觀性,不是主觀意志能隨便取消的。
基于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的貫通性解釋,更能理解中國道路的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是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的選擇,這并不意味著現實只有這一種可能性,而是指在眾多的可能性中本身就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這樣一種趨勢存在。先進主體認識到這種趨勢的客觀性,并創造條件把這種趨勢化為實踐的過程,規律就生成和展開了。
歷史上,中國人民也選擇過其他可能性,其他可能性也被中國人民嘗試過變為現實,也曾生成運動規律;不過那是一條短暫的可能性到現實的運動軌跡,也蘊含產生滅亡的規律。中國人民發現,其他可能性沒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這一可能性與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求的契合度這么高,其他可能性在延展過程中很難解決好中國人民遇到的主要矛盾;主觀選擇作為重要的條件之一,其他可能性趨勢在主客作用下被終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這一可能性變為現實。可能性不是事物始發階段才有,而是全過程都存在;中國道路仍有多種可能性,還有走向社會主義反面的可能性。“掌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規律”一詞警示我們要不斷創造條件,盡力避免不利的可能性,讓共同富裕、國家富強這一種可能性變為現實。
同理,從事物的可能性來看,可以把資本主義看作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中的一種可能性的實現。如果資本主義社會客觀上不存在實現資本主義這種可能性,那么資本主義就沒有其生存的空間。這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社會不存在社會主義或其他主義的可能性。資本主義的規律與社會主義的規律在人類歷史一定階段上同一時空并存,似乎很奇怪;如果從事物的可能性來看,則是自然的歷史過程。各國人民選擇什么樣的道路,是由該國人民決定的,只認定一種資本邏輯的可能性而否定社會主義的可能性和正當性,是不符合普遍規律思維的。
只有從宇宙規律的相通性角度才能談論社會規律的決定因素,否則只能從主觀的角度來確定規律。自然規律的決定要素與社會規律的決定要素具有相通性、類比性。從普遍的意義上說,規律是事物內在的本質的必然的聯系。規律不同于具體物質,具體物質具有可感性的存在,而規律無可感性。廣義上講,規律是一種客觀存在,是物質的一種形態;狹義上講,規律不等同于物質,它是物質基本要素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決定著事物的必然趨勢。規律不同于物質要素,物質要素是一種實體性的存在,具有時間上的持續性和空間上的廣延性的形式,物質的相對靜止呈現其質的差別,但物質處在永恒的運動之中;規律是物質運動軌跡的趨勢,其不僅僅指新舊事物之間的聯系,更指同一事物內部基本要素之間的相互作用、相互關聯,基本要素之間的對立統一決定了該事物的必然趨勢。
列寧說“規律就是關系”,是“本質的關系或本質之間的關系”[6]。“本質的關系”不是指所有的關系,也不是指該事物與他事物的關系;如果從一事物與他事物的關系上來界定規律,那么結論只能是一種外因決定了該事物的規律,這顯然不符合事物本來的狀況。所以規律只能是內在的關系,但不是所有的內在關系都叫規律,那樣的話,規律沒有重復性。沒有重復的歷史事件,也沒有重復的自然現象,但有重復的規律,因為有一種基本的關系是類似的、重復的,這就是基本要素之間的關系。至于基本要素是什么,是科學研究和具體研究的事,哲學研究就是要從思維上推定是否有這些基本要素存在,并作出合理的解釋。辯證唯物主義認為,任何事物都有其基本要素;貫通到社會歷史領域,則認為人類社會的基本要素是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正是這些基本要素之間的關系構成人類社會的基本規律。
厘清規律的決定因素,是弄清主觀上概括的規律與客觀上存在的規律之間關系的邏輯基礎。表面上看,規律是人主觀的概括,相對共識性的抽象,實則指的是客觀事物基本要素的關系。對規律的概括都是簡單而深刻的理性具體,是排除了偶然性的干擾留下的理性抽象。這一理性抽象的合理之處在于它反映了規律的決定要素。規律絕不是所有要素決定的,而是事物發展過程中基本要素決定的。任何客觀事物都有決定該事物的基本要素,這些基本要素與事物共始終,他們的關系構成了事物運動發展變化的規律,觀念上的規律只不過是對客觀上存在必然趨勢的反映而已。
自然界并沒有先定的規律,規律與事物同步產生同步消亡是唯物主義原理。如果從唯心主義的角度來解釋,規律先于事物而“客觀”地存在著,存在于宇宙之中;一旦條件具備,這一“規律”(客觀精神)被人的思想所領悟,并經過實踐“外化”為物質,這是大致的客觀唯心主義的規律觀。唯物主義規律觀與客觀唯心主義規律觀的推理路徑大致相同,只是立場和方向不同。唯物主義規律觀向前跨一小步就可能變成唯心主義規律觀。
既然規律與事物是同步產生和同步消亡的,那么并不存在抽象意義上的脫離具體過程的資本主義規律或社會主義規律。社會主義規律的生成取決于其基本要素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相互作用,探尋社會主義的建設規律主要是分析具體階段的基本矛盾、主要矛盾,而不是設想社會主義產生以前就存在馬克思、恩格斯構想出來的一般規律。
規律的決定因素問題,涉及的另一個哲學難題是:規律是否需要條件?一種設想是,規律是穩定的不變的,沒有條件性可言。如果是這樣,認識規律就是簡單并逐步獲得認識的過程。事實上,科學家越來越不敢宣稱獲得了絕對正確的認識,因為發現其主觀認定的規律都有適用范圍,另一時空的實證可能會反駁其發現的規律。即便是數理關系或機械力學關系,在宇宙另一時空就可能不成立。如果規律生成和實現不需要條件,那么對規律的認識會是知識累加的過程,越往后,人們越正確。可是,反映規律的真理形式卻沒有呈現這一變化。知識在變,認識在變,有時還是革命性的。是規律在變還是主體不斷在更換通達規律的通道呢?從辯證唯物主義立場看,事物發展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統一,必然性需要偶然性為其開辟道路,并通過偶然性表現出來。外在矛盾、偶然性、內在其他關系的參與、主觀參與等都可以視為條件,沒有這些條件,就沒有純粹的必然性;更進一步說,即使基本要素的質沒有變,但基本要素的量的變化、階段的變化、相互作用方式的變化也使得一般規律呈現出特殊性。
所以,設想規律排除條件,是說不通的。黑格爾在“力和力的表現”的分析中,表述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力的實在性不容置疑,但它的規律呈現方式卻是有條件的。規律表達的意思是我們需要規律,要一個方向;如果用它作為公式,這一公式就顯示無能。規律這個必然性只是一個名字,它的活力在于具體關系和觀念的變化[7]。
辯證唯物主義更加注重規律的條件性。這里的條件不是精神爭辯、思想沖突導致另一種思想產生的條件,而是指客觀事物運動并生成規律軌跡需要條件。從一般意義上講,不存在抽象的一般規律,一般規律存在于特殊規律之中。如果設想有一種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是所有社會形態都必須遵循的,且與具體的個別國家的運動形式沒有直接的聯系,那么這樣的規律就成為脫離了物質過程的純粹理性。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如果從現有時空來分析,就存在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規律、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規律之中;后兩者是前者的現實依托。脫離具體時空的條件談論一般的規律可能導致思想僵化。
“把握歷史大勢”“掌握歷史主動”,深層哲理就是弄通規律的客觀性與主體能動性的關系。凡規律都是指確定的趨勢,但規律又是現實生成的,主體能動性為歷史規律的孕育和發展貢獻了力量,使規律呈現條件、特殊、主客觀統一性等辯證性質。
人類歷史向何處去,是否是預定好了的?歷史上思想家們對這一問題的答案可區分為歷史決定論與非決定論。決定論信仰者較多,但非決定論在今天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其中一支的根據來自對科學的一種解釋。這種解釋認為,原設想科學是由無窮的相對真理向絕對真理轉化的知識累加方式與真實知識增長方式并不對應,“科學革命”“證偽原則”展現了科學發展中主體對原來科學有否定或選擇的可能性,科學發展并不是預定好了的一種范式;相應地,人類歷史隨科學發展而發展,歷史同科學一樣也不是決定的。
用科學不確定性來證明歷史的非決定論存在很多邏輯缺項,其中一項是至少排除了科學的多種可能性是對客觀現實本身多種可能性的反映這一邏輯推理。笛卡爾雖然在本體論上滑向了唯心主義,但他承認現實世界本身的多種可能性。他提出,主體選擇而形成的知識表征為科學,也只不過是把一種知識當作真理而已,知識上的選擇途徑與客觀上的本身可能性一樣多[8]。辯證唯物主義也認為任何事物在客觀上就存在多種可能性,既然客觀事物本身就存在多種可能性,把主觀對科學的多種選擇夸大到主觀可以任意選擇科學就難以成立;從深層次看,科學上的“非決定”不能成為歷史非決定的理由,而應該把科學上的“非決定”看作是對客觀上多種可能性的反映。
客觀唯心主義歷史觀總體上缺乏辯證,如認為歷史是從“人之城”走向“上帝之城”,或者人最終領悟到“客觀精神”來構建“理想之都”,主體選擇似乎都是宿命的實現方式或者試錯改正的手段罷了;但是,徹底的唯心主義歷史觀仍是辯證的,認為歷史朝“絕對理性”發展,但實現方式和手段依條件而變。徹底的唯心主義認為“客觀精神”也不是絕對靜止的,其中還會從舊的理念中滋生新的概念,新的概念和范疇又引導實踐的路徑和選擇。
機械唯物主義歷史決定論認為歷史是諸多機械力的綜合,歷史注定會是那種結果。如果科學能把所有的偶然性都計算準確,那么歷史與預測絕對不會有任何偏差。無論從科學還是從哲理來說,機械決定論難以成立,因為它忽視了偶然性的影響。偶然性是非基本矛盾加外部條件決定的,非基本矛盾總處在變化之中,外部條件也處在不斷變化之中,使事物確定的趨勢的實現路徑呈現多種可能性,因而主觀預測規律的實現方式具有測不準性,處于任何一點一時的預測,只能是主觀上的推斷,頂多對應的是大致的客觀過程。
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的“辯證”二字,在本體論層面就是人類社會是物質現象,與自然現象一樣有其自身運動變化發展的規律;在方法論層面就是既堅持歷史決定論,又承認主體的力量在規律形成中的作用。
“歷史主動精神”是辯證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新時代話語,是對馬克思主義規律觀的最新概括,它的內涵有待深入學習和挖掘。從哲理層面看,應該是堅持“必然趨勢與道路選擇的統一”,是堅持決定性與主動性的統一。
在辯證唯物主義看來,事物都是辯證的,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統一,是一般和個別的統一。與自在世界的自然規律相比,歷史規律多了一個主體參與,到底是多出來的這個“主體”決定了規律,還是這個“主體”通過實踐創造了類似物質關系的條件,使得歷史的道路具有可選擇性?這一問題也就是規律是否具有辯證性質的問題[9],厘清這一問題需要討論三個層面的關系。
第一,歷史活動的“為我關系”與“從它關系”[10]。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談到“為我關系”和“從它關系”,他們說:“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11]這里的“為我關系”指的是主體能發現客觀世界的多種聯系,并能把原有的聯系轉為為我所用。“為我關系”不是簡單的反映和順從,而是去創造一種新的物質關系,把從自然而來的客觀力量轉為改造舊關系的本質的創新力量。“為我關系”特指人的專有屬性,人根據自身的需要,把周圍事物為我所用,并改造成一種新關系。“從它關系”是指人受自然界原有規律的制約和受人化自然新生成規律的制約。“為我關系”“從他關系”是辯證統一的,“從它關系”是唯物主義的原則,不堅持這個原則就走向了主觀唯心主義。容易弄錯的地方,就是把人化自然中新生成的客觀關系忽略掉,或看成人可以擺脫的不受制約的物質關系,或只認同原來自然界業已存在的物質關系,或把實踐中新形成的客觀關系單方面納入“為我關系”,沒有歸于“從它關系”。所以,歷史主動精神不是要拋棄“從它關系”,而是要研究新的“從它關系”(一定階段上的新的矛盾),并善用“為我關系”來解決矛盾。
第二,歷史活動的“內在尺度”和“外在尺度”[10]。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說:“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人卻懂得模仿任何一個種的做法,并能把人的“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12]。“內在尺度”雖然來源于物質世界的客觀關系,但體現了選擇的可能性,可以按自己“內在尺度”來塑形對象產品。從根本上說,“內在尺度”與“外在尺度”是辯證統一的,“外在尺度”是按照客觀事物本來的規律來建構人的活動,是向自然學習的過程,“內在尺度”是把外在的規律內化為本質力量,并能構想出一種原來沒有或者沒有發現的新關系,按領悟到的新關系來改造自然,呈現人化自然的辯證圖景。“外在尺度”是“內在尺度”的根據,但“內在尺度”不局限于對“外在尺度”的選擇,更體現在“美”的視域下的創造,在人化自然和歷史主動中創造新的客觀關系。
第三,歷史活動中的普遍規律與特殊規律。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規律,從普遍意義上講沒有區別,但從辯證關系上看,社會規律仍呈現其獨特性。一些理論家懷疑人類社會是否真的存在普遍規律,理由是:過去的歷史已經逝去,相應過去的規律已經不存在,普遍規律沒有連續性的時間載體。這一邏輯很難解釋各民族在沒有外來干預的情況下都沿著“社會五形態”發展。
那么,人類社會的一般規律在哪?有人設想:“普遍規律存在于社會各個階段,特殊規律受制于一般規律,普遍規律與特殊規律是兩種不同的規律。”這是不對的。人類社會的普遍規律不能離開特殊規律而存在,并沒有超越時空的普遍規律,普遍規律通過特殊規律表現出來,就同一時空來說,普遍規律就是特殊規律,普遍規律之所以普遍,是因為存在眾多的特殊規律的共性。不能這樣推理:人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規律的前進方向同向,而與資本主義發展規律的前進方向相反。從一般和特殊的辯證關系看,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規律同樣表現著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所以,在研究社會規律時候,我們不但“必須研究所涉及的一次性的、個別的事件之間的因果聯系”[13]83,而且也要研究“規律概念所包括的僅僅是那種永遠看作是無數次重復出現的東西”[13]ix,因為“規律概念所包括的僅僅是那種永遠看作是無數次重復出現的東西”[13]11。特殊規律的現實要素可以從現存的實踐中分析而來,普遍規律往往要從現存要素中發現,并聯想歷史上類似的情況,得出理性抽象。
一些資產階級的理論家從特殊階段出發,把資本主義社會看作歷史的終結,把特殊規律看作一般規律,違背了歷史辯證的性質。相反,中國共產黨鮮明提出“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社會主義建設規律”,并沒有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看作中國和世界發展的終極形式,而是看作社會前進過程的一個階段,看作對未來發展、對人類命運共同體起重大影響的階段;在這樣一個階段上,除了探索特殊規律以外,從特殊性中探索普遍的規律,并對其他特殊性持包容、理解,謀求共同建設,是活用了規律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原理。
在主體能否創造社會規律問題上,我們應堅持恩格斯的觀點:“自由不在于幻想擺脫自然規律”,“而在于認識這些規律”,從而使自然規律為我們服務;這對于社會規律、生理規律、精神規律來說,“都是一樣的”[14]455。規律是事物內在的本質的必然聯系,主體活動可以為規律產生創造條件,但“人的活動與歷史規律并不是直接的創造與被創造關系”[3],人對自然規律如此,對社會規律也如此。
上述三個問題與認識歷史規律的問題直接關聯,但要把解決三個問題的方法轉為怎樣認識規律仍需要開辟一些邏輯過渡通路。雖然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具有相通性,但我們卻不能用自然科學實驗的方法來抽象社會規律;雖然能確定事物的基本要素決定規律,但基本要素是哪些,也很難用還原論的方法獲得;主體活動為規律的生成提供了條件,怎樣計算和預測眾多個體主體、階層主體形成“合力”的趨勢也是一個難題。如何認識和掌握規律,還有很多路徑值得探索,新時代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一些新觀點也許能成為探究規律的方法之一,如“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就蘊含把握規律趨勢之意,這一觀點可以看作是恩格斯社會發展“合力論”的新時代延展。沿著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方向前進,以下具體路徑值得重視。
第一,從不可重復性的歷史事件中把握可重復的歷史規律。黑格爾在觀察歷史時,已經植入了辯證法的方法。他認為歷史是變化發展的,沒有相同的歷史事件,歷史是現實目的誘導下的實踐結果,目的不同,規律軌跡也會不一樣,歷史規律不會有重復性。馬克思則不同,認為歷史事件雖然沒有重復性,但規律具有重復性[2]。馬克思認為:歷史規律是“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并且正在實現的趨勢”[5]100。例如,“中國的社會主義跟歐洲的社會主義象中國哲學跟黑格爾哲學一樣具有共同之點”[15]。馬克思認為,“極為相似的事變”在不同的歷史環境呈現不同的具體結果,如果把結果相似但又呈現特殊差異的同類事件加以對比研究,“就會很容易地找到理解這種現象的鑰匙”[14]342。規律是同類現象中最一般性的東西,是大歷史觀。習近平總書記的“大歷史觀”提倡研究具體歷史事件要從必然趨勢過程中來認識和把握。他指出:“要堅持大歷史觀,把五四運動放到中華民族5000 多年文明史、中國人民近代以來170 多年斗爭史、中國共產黨90 多年奮斗史中來認識和把握。”[16]這樣看歷史事件,就會透過現象,抓住本質。
第二,研究思想動機背后的決定因素。恩格斯重視心理動機在歷史中的作用,他的研究的方法沒有限于個案分析,而是從個案上升到對群體、對階級的分析。克羅齊重視個人動機的作用,恩格斯則通過研究個別心理動力而聯想到了產生個別動機的社會心理:不局限于對個別歷史人物的分析,而是把歷史人物作為個案,聯想到背后一個階級的心理和社會情感;不孤立研究領袖人物的心理動機,而是把領袖的心理動機與一定階級感情相關聯。恩格斯認為,探索階級心理“是能夠引導我們去探索那些在整個歷史中以及個別時期和個別國家的歷史中起支配作用的規律的唯一途徑”[4]249。恩格斯還說:“如果去探究”歷史人物“動機”背后的動力,那么我們探究的與其說是個人人物的動機,不如說是民族的、階級的動機[4]249。從個人動機到階級心理,再到生產關系決定因素,是恩格斯所要研究的動機背后的決定因素。恩格斯研究歷史的方法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恩格斯認為,“舊唯物主義在歷史領域背叛了”唯物主義原則,因為它也認為精神的東西是歷史的決定性原因,沒有進一步去研究思想動機背后的“動力是什么”;而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哲學家,雖然承認思想動機背后還有其他激發因素,“但是它不在歷史本身中尋找這種動力”,反而把“意識形態”輸入成歷史的決定性動力[4]248-249。列寧在恩格斯理論的基礎上,曾鮮明批判過舊歷史理論的兩個缺點,即“忽視居民群眾的活動”,沒有考究思想“動機的原因”[17]425。
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研究思想動機背后的決定因素,就要反映、研究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馬克思主義政黨認識歷史規律的方法,可以從社會心理追溯到社會存在,然后有意識地塑形社會存在,來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馬克思主義政黨所研究的不是無差別的抽象意義上的個人動機,而是人民群眾的“追求”,研究人民群眾對現有生產關系、上層建筑有哪些改革要求,從而深入了解思想背后的“物質因素”,通過對“物質因素”“物質關系”的能動改造,從而提升和引導人民群眾的新追求。
第三,研究社會合力。自康德以來,歷史學家重視個體之力,這一認識歷史的方法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并沒有被忽視。恩格斯在給約·布洛赫的信中就單獨論及個體之力。他說:“無論歷史的結局如何,人們總是通過每一個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覺預期的目的來創造他們的歷史,而這許多按不同方向活動的愿望及其對外部世界的各種各樣作用的合力,就是歷史。”[4]248
個體之力是零散的,規律不對應任何一條零散之力,規律往往與綜合起來的“合力”對應。恩格斯是這樣說的:“歷史是這樣創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人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又由于特殊的條件性,才使得最終的結果是那樣子。這樣,歷史中有無數個交錯的力量,“也有無數個平行四邊形,由此產生一個總的結果,即歷史事變”,這個總的結果是作為整體的不自覺的力量的產物。因為任何一個人的愿望會受到別人的妨礙,最后出現的結果是“誰都沒有希望過的事物”[4]697。
恩格斯肯定了任何個體都是“社會合力”的組成部分,都“包括在合力里面”;這也不意味著恩格斯贊同任何主體之力的正當性,他只是提醒人們,歷史規律是由社會合力牽引著,引導社會發展正義之力,最后結果不是直線導入,中間還有許多力量因方向不同而抵消、偏移;社會的多種力量都應該成為社會發展考量的對象,而不應該僅僅局限于經濟之力。恩格斯提倡,探究社會規律,既要研究基本的決定因素,尤其是經濟關系,還要研究社會多方面之力。他甚至檢討了以前很少提及社會其他之力:“青年們有時過分看重經濟方面,這有一部分是馬克思和我應當負責的。”[4]698重視社會合力,是一種哲學思維,又是現實的方法論。以此看來,“共同富裕路上,一個人也不能掉隊”也是重視社會合力的現實寫照。
探究歷史規律的具體方法還有很多,共有的價值旨趣是:“回顧歷史,不是為了從成功中尋求慰藉,更不是為了躺在功勞簿上、為回避今天面臨的困難和問題尋找借口,而是為了總結歷史經驗、把握歷史規律。”[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