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造紙的紡織源考

朱子君 李婷婷 鄒煜琦 朱玥瑋 陳彪

摘 要：造紙術的起源問題一直是學界的研究重點之一，《東觀漢記》《后漢書》等史籍將造紙術視為蔡倫的獨立發(fā)明，但其最初是否受到其他行業(yè)或元素的啟發(fā)，典籍中則沒有記載。對于此問題，當代學者們提出了三種不同的觀點：造紙源于蠶絲紡織品、造紙源于植物紡織品以及造紙源于無紡織的樹皮布。從原料、技術、功用三個角度進行切入，文章考察造紙術之于紡織業(yè)的繼承性，認為造紙術的發(fā)明是受啟發(fā)于紡織業(yè)，而樹皮布則不能作為造紙淵源的解釋。

關鍵詞：造紙術；紡織業(yè)；起源；樹皮布

中圖分類號：TS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414X（2024）02－0003－07

0 ?引言

中國傳統(tǒng)手工紙是以植物纖維為原料，經(jīng)過切斷、漚煮、漂洗、舂搗、簾抄、干燥等步驟制成的可用于書寫的纖維薄片。《東觀漢記》與《后漢書》中明確記載了蔡倫發(fā)明造紙術，然而隨著近現(xiàn)代考古工作的進行，多種疑似西漢古紙的薄片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造紙術的起源問題也有了新的爭議和懸念。

近年來，對于紙的起源，學界形成了兩種觀點：一是以王菊華為代表的學者堅持紙是公元105年蔡倫的獨立發(fā)明；二是以潘吉星為代表的學者則認為蔡倫只是改良者。在兩派學者的爭論中，一個重要的分歧在于是否認同東漢以前所謂的“縑帛”是紙或紙的前身，這個問題或可理解為造紙術的發(fā)明是否受到了蠶絲紡織業(yè)的啟發(fā)。許鳴岐在《中國古代造紙術起源史研究》一書中就曾從造紙技術的角度提出“造紙術源于漂絮法”之觀點，認為最初是從漂絮法中無意間產(chǎn)生了絲絮紙，繼而得到借鑒發(fā)明了造紙法，但由于蠶絲和麻料的物理性質與化學性質均存在非常顯著的差異，漂絮法造不出麻紙，而后來的造紙術也造不出絲質紙^[1]。這大概就是東漢以來造紙術與紡織業(yè)分離，成為獨立制造行業(yè)的一種原因。

由此可見，在當前對中國古代造紙起源的研究中，無論是史籍資料，還是考古發(fā)掘所提供的新材料，都難以避開對“絲絮”“縑帛”等物的討論，循著線索深入，則難以忽略造紙起源與紡織業(yè)之間存在的關聯(lián)。當代不少學者也有從工藝技術角度出發(fā)，探討造紙印刷工藝之于中國古代紡織技術的繼承關系，認可紡織技術是造紙術的工藝基礎與發(fā)展內(nèi)因。然而筆者認為，在對二者淵源的考慮中，制造技術只是其中一個角度，還應該更加深入、系統(tǒng)地從其他角度進行綜合性的判斷衡量，進而才能厘清二者之間的關系，辨別造紙術究竟是自身的獨立創(chuàng)造，還是對紡織技術的借鑒發(fā)展。

在此，我們將歷史文獻和考古材料相結合，展開對中國古代造紙繼承于傳統(tǒng)紡織業(yè)的研究，論述中國古代造紙的原材料、制造加工工藝以及使用功能與傳統(tǒng)紡織業(yè)的關系，一方面，可以對前人所提出的有關中國古代造紙起源的觀點進行分析與補充，希冀得到一種更加合理的論斷；另一方面，以往的研究多專注于談論造紙術與蠶絲紡織品的聯(lián)系，對麻、布等植物纖維制品的關注較少，在此進行補充研究，對我國造紙史與紡織史的研究發(fā)展進程或能起到一定的推動意義和現(xiàn)實作用。

1 ?中國古代造紙起源的三種觀點

在研究中國古代造紙的起源問題時，學者們多從發(fā)明視角出發(fā)，試圖確定造紙術的最初發(fā)明人與確切的發(fā)明時間。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造紙是一個獨立的行業(yè)，無論蔡倫是否是第一個創(chuàng)造者，造紙業(yè)本身應當是獨自起源并發(fā)展的，因此造紙業(yè)所存在的繼承性往往被忽略。直到上世紀以來，一些學者開始往前追溯，有關造紙術最初是否受到其他行業(yè)或元素的啟發(fā)，雖未有定論，但當前學界已大致形成了三種不同的觀點：造紙源于蠶絲紡織品、造紙源于植物紡織品以及造紙源于無紡織的樹皮布。

1.1 ?造紙源于蠶絲紡織品

這是流傳最久也最廣為接受的一個說法，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云：“紙，絮—苫也，從糸。”“絮，敝綿也。”清代段玉裁注：“按造紙昉于漂絮，其初絲絮為之。”^[2]意思是造紙起源于漂絮，而絮就是破舊的絲織物。

楊巨中基于《說文解字》中對“絲”的解釋：“蠶所吐也，從二糸”，認為紙的本義就是蠶絲品，戰(zhàn)國到西漢為漂絮造紙時期，中國造紙術的最早啟示來自養(yǎng)蠶繅絲業(yè)^[3]。王旭東認為“”“紙”是兩個獨立的字，前者為漂洗蠶絲的沉淀物，后者是人工使纖維均勻分布在多孔模篩上而得，二者代表了造紙術在萌芽發(fā)展時期的兩個不同階段，是從半自然產(chǎn)物到純?nèi)斯ぎa(chǎn)品，由概念到創(chuàng)始的過程^[4]。這一說法亦認同了造紙起源于蠶絲紡織。

王菊華等嚴格區(qū)分“古紙”（絲質紙）與“今紙”（植物纖維紙），認為真正意義上的紙是由蔡倫發(fā)明的，但也認可《說文解字》中相關記載表明東漢以前的“紙”與絲有關，且我國漢朝時期應該有過一段制造和使用絲絮紙的歷史^[5]。劉光裕認為蔡倫之前，紙指以書寫為基本功能的某些蠶絲制品^[6]。畢青亦認同蔡倫之前“紙”是絲質書寫材料的總稱，為了區(qū)別于一般穿著等用的縑帛，故而產(chǎn)生了“紙”字^[7]。

1.2 ?造紙源于植物紡織品

從文字學的考釋來看，“紙”的創(chuàng)造最早啟發(fā)于蠶絲紡織業(yè)似乎是無可置疑的。但隨著蔡倫之前“古紙”的出土或發(fā)現(xiàn)，許鳴岐對金關紙、中顏紙、灞橋紙等蔡倫之前的“古紙”做了化驗分析，認為其原料均為麻，并未發(fā)現(xiàn)所謂“絲絮紙”的存在^[8]——即迄今未有西漢及漢以前絲質紙的出土記錄^[9]。1975年，湖北云夢睡虎地出土的戰(zhàn)國時代秦簡中也出現(xiàn)了“紙”字（圖1），原文“乃煮蕡屨以紙”意為“煮草鞋成紙”^[10]，草鞋可以理解為植物纖維，這為造紙的起源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

潘吉星曾分析多個“糸”旁的字，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不少與絲無關者，如“絺”為細葛布、“绖”是喪服所用麻料等，由此他提出了另一種想法：《說文解字》中對“紙”所釋的“絮”，可能是植物纖維，而“紙”字從“糸”是因為植物纖維的外觀像絲絮；麻布、楮布、葛布等都是用植物纖維借由紡織方法而制成的古代衣著材料，因此最早的紙可能是在搜集破布原料的過程中被不自覺地制作出來^[11]。

1907年，英國人斯坦因在敦煌一個烽燧下發(fā)掘出一件黃色纖維密織物，經(jīng)檢驗原料極有可能是楮皮，且年代在公元一世紀左右，可證明早在蔡倫發(fā)明植物纖維造紙之前，楮皮纖維已經(jīng)用于紡織^[12]。這為造紙起源于植物紡織品提供了又一實物例證。

1.3 ?造紙源于無紡織的樹皮布

前兩種觀點，無論是造紙術起源于蠶絲紡織還是植物紡織，都沒有否認造紙術與紡織業(yè)之間存有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以臺灣凌純聲、凌曼立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最初的造紙可能并不是受紡織業(yè)的啟發(fā)，而是產(chǎn)生于一種無紡織布——樹皮布，凌純聲更是斷言：“中國漢代蔡倫對于造紙術的發(fā)明，是受樹皮布文化演變而來的影響。”^[13]他曾考證蔡倫家鄉(xiāng)與樹皮布的關聯(lián)，認為蔡倫生長之鄉(xiāng)在蠻荊地內(nèi)，對于樹皮布應有認識，故蔡倫受樹皮布啟發(fā)造紙存在著相當?shù)目赡苄?sup>[14]。

其實早在20世紀50年代，一些國外學者如利普斯、國分直一等就有過樹皮布影響造紙術的猜想，德國學者利普斯稱“拍打韌皮制造樹皮布的方法，對中國紙的發(fā)明有所影響”^[15]，國分直一認為“漢代紙的發(fā)明，或許就是受tapa布（即樹皮布）及其制作技術的暗示”^[16]。

鄭也夫認為造紙是水中擊打樹皮以制作樹皮布的副產(chǎn)品，因為考古學家在環(huán)珠江口新石器大灣文化多處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樹皮布石拍，證明了歷史上樹皮布的存在，且制作樹皮布的主打樹種是楮樹（也稱構樹、榖樹），因此很可能是制作楮（構）皮衣（圖2）的過程誘發(fā)了造紙術的產(chǎn)生^[17-18]。除此區(qū)域外，廣西地區(qū)（圖3）^[19]和臺灣地區(qū)^[20]亦有多處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樹皮布石拍，而這些地區(qū)歷來是傳統(tǒng)手工造紙文化發(fā)展較好的地帶，分布區(qū)域的一致性似乎指示了樹皮布文化與造紙術之間的某種內(nèi)在關聯(lián)。

倘若樹皮布啟發(fā)造紙術的說法屬實，則明確否認了造紙術與傳統(tǒng)紡織業(yè)之間的關聯(lián)性，對于我國的造紙史與紡織史研究或有重大意義，但其尚需更多的歷史事實進行佐證，如文獻材料與考古實物的新發(fā)現(xiàn)，尤其是對漢代及以前制造樹皮布的相關痕跡的探索。

上述三種造紙起源的觀點或猜想均有一定的道理，筆者認為繼續(xù)推進該研究的關鍵之一，在于對大眾普遍認知的蔡倫發(fā)明造紙術的時間之前，即公元105年以前的絲絮紙、植物纖維紡織品與樹皮布三者之存在的考證。僅就目前所擁有的材料而言，認為造紙起源于傳統(tǒng)紡織業(yè)（不區(qū)分蠶絲紡織與植物紡織），是較為合理的一種解釋，后文將從原料、工藝與功用三個角度進行較為詳細的論證。

2 ?中國古代造紙的原料紡織源考

2.1 ?麻

歷史上對蔡倫造紙的記錄，以《東觀漢記·蔡倫傳》“黃門蔡倫，字敬仲，典作上方，造意用樹皮及敝布、漁網(wǎng)作紙”與《后漢書·蔡倫傳》“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漁網(wǎng)以為紙”^[21]兩則記載最為重要，此二者均明確指出了蔡倫造紙所用的原材料：樹皮、麻頭、破舊的布和漁網(wǎng)。

用“敝布”和“漁網(wǎng)”造紙，本身即為紡織品的再利用。此外，在棉花傳入中國以前，早在新石器時代中期就已出現(xiàn)的麻與葛，是中國傳統(tǒng)紡織業(yè)的主要原料。商周時期，浸麻織布已成為婦女的首要任務，先秦時代《詩經(jīng)·衛(wèi)風》中“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之語，說明當時的麻布與葛布不僅可以作為商品，也有一定充當貨幣在市場上流通的功能。可見，在造紙術發(fā)明前，麻作為一種紡織材料，在社會上已有了相當?shù)牡匚唬拔挠涊d中的“麻頭”無疑是對廢棄麻布材料的二次利用。

值得思考的是，上述兩則史料均將樹皮放在了原料第一位，是否意味著樹皮是蔡倫造紙的最核心材料？諸如楮皮、桑皮等樹皮纖維，不是當時紡織業(yè)的主要原料，而是造紙術所采用的獨特原料，故而我國歷來將造紙業(yè)與紡織業(yè)分開看待，承認蔡倫對造紙術的獨創(chuàng)性。然而李濤對493例古紙做了鑒定和統(tǒng)計，結果顯示，從兩漢魏晉南北朝一直到隋唐時期，麻類纖維在造紙原料中出現(xiàn)的頻率都很高，在同時期古紙樣品中接近或超過80%，且兩漢時期出土的古紙中基本不見樹皮類纖維紙，一直到宋金元時期，麻類纖維的重要性才讓步于樹皮類纖維（圖4）^[22]。基于上述數(shù)據(jù)可知，在漢代及以后的很長時間里，造紙的主要原料一直是麻，而非樹皮。

在此，我們考察中國古代紡織業(yè)的原料，《中國紡織通史》將紡織原料分為動物纖維和植物纖維兩類，其中植物纖維則主要為葛、纻、大麻等^[23]。據(jù)李強等研究發(fā)現(xiàn)，葛、大麻、苧麻等植物莖皮纖維用于紡織的時間極早，距今約6200年的草鞋山遺址就有野葛織物殘片出土（圖5），在距今約5630年的河南滎陽青臺村仰韶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碳化的絲麻織品，其所用麻線為大麻，苧麻的使用較大麻稍晚，但在4000～5000年前也已經(jīng)開始使用，如河姆渡遺址中出土有完整的苧麻繩^[24]。由此可見，至漢代蔡倫造紙的時候，中國紡織業(yè)中的繅絲與植物莖皮纖維加工技術已至少有了兩千余年的發(fā)展，即便目前的考古出土材料尚無法證明絲絮紙的存在，我們也可據(jù)已有記載中的“麻頭、敝布、漁網(wǎng)”來做出推斷：造紙術最初是受到了傳統(tǒng)紡織業(yè)的啟發(fā)，選用了紡織業(yè)中的廢舊麻材料作原料，進行二次生產(chǎn)，來制造可用于書寫的紙。

2.2 ?其他原料

（1）蠶絲與桑。

絲綢文明起源于嫘祖養(yǎng)蠶繅絲，河北省藁城縣臺西村遺址中出有商代絲織物與紡織用的骨刀，證明了當時的紡織手工業(yè)已具有一定規(guī)模^[25]；至周代，《詩經(jīng)》中載“十畝之間也，桑者泄泄兮”，桑葉作為蠶的主要食物，其廣泛種植與蠶絲紡織業(yè)的發(fā)展密不可分，由此可見此時蠶桑業(yè)已十分興盛；漢代張騫通西域，始有絲路。至史載公元105年蔡倫造紙時，我國的蠶桑文化已發(fā)展成熟，形成農(nóng)桑與田蠶“耕織并重”的經(jīng)濟模式。

雖然當前學界主流不認可絲質紙為真正的紙，但唐代何延之《蘭亭記》中記有王羲之“揮毫制序，興樂而書，用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26]之語，北宋蘇易簡《文房四譜》中亦沿用了“蠶繭紙”之名^[27]。對此存在兩種理解：一是指具有蠶繭光澤的紙，二是指其原料為破布中摻雜有絲織品所造之紙。無論采用哪種解釋，都不可否認至遲在唐代，都還沒有嚴格地區(qū)分造紙與絲織，仍舊采用絲作原料，或將質量好的紙賦予絲名。

農(nóng)桑立國孕育了華夏文明，對桑的利用是造紙承于紡織的另一印證。桑樹全身是寶，除早在5600多年前就已開始利用野桑育蠶外，其果可食、可入藥，其木可作農(nóng)具、家具等，枝條可用來編筐，至漢代才開發(fā)出樹皮造紙的用途，北宋蘇易簡《文房四譜》始載“桑根紙”。古人種桑的主要目的是養(yǎng)蠶繅絲，漸漸開發(fā)出桑樹的其他經(jīng)濟價值，可以說對于古代家庭而言，桑皮造紙是伴隨蠶絲紡織而發(fā)展出的一種經(jīng)濟副產(chǎn)品。

（2）竹。

竹紙在宋代才得到大發(fā)展，但其歷史最早可追溯至西晉嵇含《南方草木狀》 中提及的“竹疏布”：“簞竹，葉疏而大，一節(jié)相去五六尺，出九真，彼人取嫩者，浸紡績?yōu)椴迹^之竹疏布。”^[28]戴凱之《竹譜》中亦有記載“單竹，大者如腓，虛細長爽，嶺南夷人取其筍未及竹者，灰煑，績以為布。”^[29]當代學者更傾向于這是用嫩竹纖維經(jīng)紡織而成的粗布，而非竹紙，但此前對竹的利用通常以宏觀整體為主，如竹編、制作竹簡等，“竹疏布”的存在則開創(chuàng)了竹纖維利用的先河。明確的以竹造紙的記錄見于李時珍《本草綱目》：“蘇易簡竹譜云：蜀人以麻，閩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為紙。”^[30]“閩人”與《竹譜》中的“嶺南夷人”相合，據(jù)此推測嶺南地區(qū)的竹紙是由竹纖維制布發(fā)展演化而來的。

3 ?中國古代造紙的工藝紡織源考

從制造工藝的角度對中國傳統(tǒng)造紙術的淵源進行考釋，亦可追溯至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紡織業(yè)。在原料加工與再加工的具體步驟中，造紙工藝之于紡織技術都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繼承性。

3.1 ?原料加工工藝

在各種不同材料的傳統(tǒng)手工紙制造工藝中，有幾個關鍵性的技術步驟是共通的，在此，我們將其歸納為：1）纖維浸漚（或稱煮料、燒堿蒸料、漚煮等）；2）舂搗（或稱打漿、碓舂）；3）抄紙。前兩項核心操作在我國的傳統(tǒng)紡織業(yè)中都有跡可循。

首先是纖維浸漚步驟。在蠶絲紡織工作中，要將次繭蒸煮，以除去部分絲膠，為使其快速脫落，會使用一定的堿性溶液，如草木灰、蜃灰類等，現(xiàn)藏于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的宋代梁楷本《蠶織圖》中可以見到這一場景（圖6）。麻織品脫膠亦是類似的步驟，稱為煮練脫膠。造紙過程中也會對樹皮、麻料等進行蒸煮（圖7），以去除其中的木質素與果膠，為了快速去除，亦會加入草木灰等堿性溶液——與紡織中的蒸煮目的一致，都是為了去除雜質，軟化纖維。

此外，段玉裁注“造紙昉于漂絮”，漂絮是傳統(tǒng)絲織業(yè)的重要一環(huán)，具體步驟是把絲纖維放在竹席上，浸入水中擊打，擊碎后的絲絮落在竹席上，曬干后取下，就形成了薄片。漂絮的目的是將蒸煮后的蠶繭放在水中擊打從而分散纖維，類似的技術步驟在造紙過程中名為舂搗或打漿，目的是使纖維經(jīng)捶打切斷后，分絲帚化，暴露出更多的羥基從而形成更多的氫鍵，這似乎是在擊絮的實驗基礎上所做出的技術改進^[31]。因此造紙起源于漂絮的說法，具備一定的合理性。

3.2 ?再加工技術

紡織業(yè)對造紙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紙的再加工技術上，如絲綢業(yè)中的砑光和涂層工藝。砑光即為用石塊的光滑面或磨平的蚌殼在絲織品上碾壓，可使織物表面平整光滑（圖8），將絲織品改為紙張，便是造紙業(yè)中的砑光。將漆、油等液態(tài)物質涂抹于織物上，從而改善織物的外觀與性能，是為“涂層”，在造紙中則有“填料”與之相似，即將粘結劑與水共煮后，再與用石灰等制成的白粉懸浮液相混合，涂抹于紙面以彌合纖維空隙^[24]17-44。

此外，紡織中的“漿紗”與造紙的“施膠”，以及二者的染色工藝等，都是造紙長期受紡織業(yè)影響的體現(xiàn)。漿紗是在經(jīng)紗上施加漿料，以提高其可織性，常用主漿料有淀粉、動物漿、褐藻膠等，造紙中施膠是為了讓紙更適用于以墨書寫，以更好地滿足書畫藝術需要，常用膠料為牛皮熬成的動物膠與產(chǎn)自黃蜀葵或秋葵的植物膠。在二者的染色工藝中，紡織業(yè)給織物著色既有用礦物顏料，稱為石染，也有用天然植物染料的，稱為草染，造紙則主要使用植物染料，如用黃蘗制成的染液將紙染成黃色，稱為“染潢”，兼具防蠹保存和著色藝術的雙重功效。二者染色均常用浸染法，紙張通常快速浸染一次后取出自然晾干即可，紡織品的固色較紙張更難，故而常浸染多次，反復著色，稱為“復染”。

對于造紙工藝與紡織技術之間的關聯(lián)，李強等認為是紡織技術中的漚麻、漂絮等失敗操作工序啟發(fā)了造紙中比較重要的工序；而很多紡織的后處理工序直接位移到了造紙工序中^[32]。筆者認為這是對造紙術技術來源的一種較為科學的解釋。

4 ?中國古代造紙的功用紡織源考

4.1 ?功用繼承

催動造紙術發(fā)明的最重要原因便是“縑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這說明紙最初被創(chuàng)造時，目的是取代昂貴的縑帛與笨重的簡牘，成為新的書寫工具。在縑帛與簡牘之前，人們將文字刻寫在龜甲、獸骨、陶器、金屬器和玉石上，但這些文字載體都有相當?shù)木窒扌裕⒉贿m應日常書寫的需求。至遲在春秋時期，出現(xiàn)了縑帛與簡牘，且成為書寫材料，故《墨子·兼愛》有“書于竹帛”之語。

從性能和便捷度而言，絲織品做書寫材料，要遠比簡牘優(yōu)越，其輕軟便攜，幅面可隨需求任意裁截，吸墨性能也更佳，惟一不足之處便是價格高昂，僅供貴族和豪富之家使用。在紙出現(xiàn)后，雖有約三百年的紙簡并用時期，簡牘最終仍被紙張完全取代，然而直至唐代，仍有人用絹帛寫字，且唐以前的書畫作品，更多是絹本而非紙本^[33]，說明在紙張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過程中，更多是以紡織品的書畫性能為目標，不斷改進，力爭超越。

造紙術對紡織品功用的繼承，不僅體現(xiàn)在書寫功能，還有很重要的包裝功能。錢存訓曾言在做書寫材料之前，紙最早是用于包裹和襯墊器物的^[34]。潘吉星總結包裝材料的歷史演變，指出上古時期用植物闊葉、獸皮、麻、葛布等做包裝材料，上層統(tǒng)治者及貴富之家的包裝物則使用絲織物或細布，然而植物葉子不結實，獸皮、布料與絲絹作為消耗性的包裝材料則較為昂貴，無法在民間普及^[9]1-26。紙的出現(xiàn)成功地解決了這些問題，使民間有了方便且廉價的包裝材料。

筆者稱紡織品對于造紙術的創(chuàng)造更具啟發(fā)意義，就是因為在眾多材料中，幾乎只有紡織品兼具書寫和包裝的雙重實用功能，人類不斷追求進步，自然是以當前性能最佳的材料為目標，追求對其優(yōu)點的完美繼承，克服其缺陷，從而創(chuàng)造出更加優(yōu)越的替代品。

4.2 ?功能讓步

除出于功能繼承的考慮發(fā)明造紙術，筆者認為造紙術受紡織業(yè)的重要影響還在于唐宋時期的功用讓步。隋唐五代以來，造紙原料來源增加，先前占大比重的麻料纖維逐漸給其他材料讓步，楮皮、桑皮、藤皮、瑞香皮和竹纖維等在造紙行業(yè)中的用量逐漸增加，有力地挑戰(zhàn)了麻紙的地位。一方面，這是造紙技術進步的體現(xiàn)，這一時期社會文化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對紙張的書寫、繪畫、印刷、包裝等需求大幅上升，原有的造紙材料滿足不了全部需求，從而促進了新材料的開發(fā)。另一方面，這也是造紙原料讓步于紡織業(yè)的表現(xiàn)，自張騫通西域以來，絲綢之路促進了我國紡織品的出口，唐宋時期經(jīng)濟文化更加繁榮，無論是出于對外貿(mào)易的需要，還是社會安定人口增長下人民群眾的自我需求，絲與麻都更多地被用于紡織業(yè)生產(chǎn)，從而使得有書畫需求的人向外尋求其他的替代材料。

漢唐以來，麻紡織技術和紡織工具不斷改進，生產(chǎn)能力愈來愈強，對原料的需求自然也不斷增加，此時造紙行業(yè)便開始逐步發(fā)展皮料紙、草料紙等；到了宋代，麻紡織生產(chǎn)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加捻卷繞同時進行的多錠大紡車，大幅提高了紡紗效率，麻布產(chǎn)量增加且質量出色，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竹紙得到了迅速發(fā)展與廣泛應用。這種社會資源的內(nèi)部調節(jié)，正是造紙源于紡織業(yè)，但始終讓步于紡織業(yè)發(fā)展的體現(xiàn)。

5 ?結語

當前學界對于造紙術溯源的三種觀點，各有依據(jù)和邏輯。以本文所提的原料、技術、功用三要素來進行考察，造紙起源于樹皮布之說雖有一定程度的技術相似，如對樹皮進行的浸泡和拍打處理，但在原料和功用角度都有難以解釋之處：原料方面，倘若以樹皮布為造紙之借鑒，則無法解釋麻頭、敝布與漁網(wǎng)的靈感來源；功用方面，樹皮布用作制衣，或也用于包裝襯墊，但未聞其用于書寫的記載。而將蠶絲紡織品與植物紡織品結合起來看待，從上述三個要素切入，則能夠發(fā)現(xiàn)造紙與紡織之間存有的密切關聯(lián)。

從原料入手，中國傳統(tǒng)紡織原料有蠶絲為主的動物纖維與桑、麻為代表的植物纖維，二者在中國古代造紙的原料中均有所運用；技術角度看，造紙過程中纖維浸漚、舂搗等步驟與傳統(tǒng)紡織業(yè)的制造技術共通，紙張加工中的砑光、填料、施膠技術也源自紡織業(yè)的砑光、涂層與漿紗工藝；此外，以功用視角觀之，造紙術繼承了紡織品的書寫和包裝功能，且克服了紡織品價格昂貴的缺陷，其后，隨著社會文化的發(fā)展，紙張需求增加，在絲和麻更多被用于紡織業(yè)的情況下，造紙業(yè)做出了讓步，轉而尋求更廉價易得的替代性材料。

故而，我們可以說造紙術源于紡織，而最終獨立于紡織業(y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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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Papermaking in Ancient China Originated from Textile Industry

ZHU Zijun， LI Tingting， ZOU Yuqi， ZHU Yuewei， CHEN Biao

（Department?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Scientific Archaeology，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Hefei Anhui 230026， China）

Abstract：The origin of papermaking has always been one of the focuses of academic research. Historical books such asDong Guan Han Ji andThe Book of the Later Hanregard papermaking as Cai Lun's independent invention. But whether it was originally inspired by other industries or elements is not recorded in the classical books. For this problem， contemporary scholars have put forward three different views： papermaking originated from silk textiles， papermaking originated from plant textiles， and papermaking originated from non-textile bark cloth. In this paper， from the three angles of raw materials， technology and function， we investigate the inheritance of papermaking in the textile industry. At last， we think that the invention of papermaking is inspired by the textile industry， and the bark cloth can not be used as the explanation of the origin of papermaking.

Keywords：Papermaking; Textile; Origin; Bark cloth

（責任編輯：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