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南七月里

迎著太平洋上暖濕的風，伴著淅淅瀝瀝的梅雨，海棠被擺上了小巷人家的窗臺，荷花蕩里搖曳著如火的蓮花，江南擎著各色花傘，在彩裙飄飛中，走進七月。

江南七月，有著一年四季最絢麗的色彩和最耀眼的明快。七月，梅子熟了，柳絮翻飛，紫丁香在湖岸散發幽香，紫薇在溪水邊笑容燦爛。在無雨的日子，陽光普照大地，天空中飄蕩著輕紗般的縷縷云彩，它們輕撫遠山，在蒼翠的樹頂和竹梢上起伏徘徊，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散開，一會兒又像是潔白的天使，翩翩起舞，在微風里，融進湛藍深遠的天空。

七月的江南，天是那樣的藍，水是那樣的明凈。走進那大大小小的湖蕩池塘，你會聽到四面吳歌：“水鄉的孩子愛水鄉，從小生長南湖旁，山中的清泉香噴噴，湖里的水菱甜又爽。啊……劃呀……啊……劃啊……水鄉的孩子愛水鄉。”浸漫江南水鄉的吳歌，有小調，有吟唱，有兒女私情，更有勞動的歡樂。采菱姑娘的歌聲，會讓異鄉游子陶醉，采菱阿姐如玲的笑聲，猶如潺潺清泉滋潤你的心田。七月江南看采菱，自古就是美的體驗。還記得唐朝大詩人劉禹錫的《采菱行》嗎？“白馬湖平秋日光，紫菱如錦彩鴛翔。蕩舟游女滿中央，采菱不顧馬上郎。爭多逐勝紛相向，時轉蘭橈破輕浪。長鬟弱袂動參差，釵影釧文浮蕩漾。笑語哇咬顧晚暉，蓼花緣岸扣舷歸。”采菱姑娘們穿著水褲短裙，全靠一只小小的圓形菱桶，憑了兩只巧手，左劃右采，在水面上如水鳥般敏捷輕靈。

七月，也正是荷葉田田、蓮花盛開的季節，蕩舟湖上，滿目碧綠的荷葉，粉紅的蓮花，青澀的蓮子，如鏡的湖水。此時，有那一身素白長裙的女子走過，宛若凌波的仙子。“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七月，你走進蓮花蕩、菱角塘，一定會體味到江南姑娘那水一般的品性、水一般的神韻。

七月的江南，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宛若一幅“青山隱隱水迢迢”的山水長卷。在那微風斜雨里，丘陵蒼翠，遠山朦朧，到處是“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美景。山麓的松柏挺拔蒼茫，山間的香樟散發出陣陣清香，而那山上的烏桕樹則滴翠吐綠，亮光閃耀。七月，江南的梅子熟了，李子熟了。人們用青梅煮酒，制作梅子醋，用黃梅腌制話梅，而把楊梅當成時令鮮果。無錫大浮山、馬跡山是楊梅的發源地，古稱楊梅為“吳越佳果”。大浮楊梅熟時深紅、肉厚、核小，酸甜可口，可去濕、止瀉、消暑、御寒。在江南的丘陵上，那些稠密繁盛的葉片間，一串串飽滿圓潤、玲瓏剔透、形態美艷的紅寶石、黃寶石般的果子，就是口味甘甜的李子，李子好吃，誘人嘴饞。江南諺語說：“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來到江南食李子，儂不可貪吃啊。

江南七月，大部分時間是濕漉漉的。一天連著一天的是那連綿不斷的梅雨。它不像北方夏季的暴風驟雨，那般電閃雷鳴，那樣傾盆而下。江南的梅雨，細如牛毛，溫柔而細密。它輕輕地滴落在樹梢上、竹葉上、窗欞上、屋檐上，淅淅瀝瀝，像小提琴悠揚的琴聲，像情人間切切喁喁的低語，偶爾從稻田里、樹林里、池塘中傳來的蛙鳴、蟬唱、鳥鳴，合成江南雨季里美麗的輕音樂。

體味江南七月的美，你一定要走進枕河人家的小街雨巷，在蒙蒙細雨里，看粉墻黛瓦，看雕木花窗，看那流云紛飛里的馬頭墻、女兒墻，那些酒旗斜矗、茶幡飄蕩的酒樓茶館，還有那小橋流水、精致優雅的庭院。雨巷里飄動著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傘花，傘花下是各式各樣的裙花。連衣裙、月華裙、紅喜裙、緊身裙、墨花裙、繞膝群、一步裙、超短裙……越女吳娃以蔥蘢的青春、青澀的眼眸，構成雨巷里最亮麗的風景。雨巷里最美的樂曲，是姑娘們的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上的脆響和她們銀鈴般的笑聲。七月，江南女子裙裾蹁躚的輕盈與優雅、輾轉流連的身影，會讓你回味無窮。

江南七月不僅美麗，還深藏著神秘，有許多神秘的風俗和久傳的故事。有人說“七”本身就是一個魔法般的數字。在商朝的甲骨文中，“七”不僅代表東、南、西、北四面，還代表三維空間。它不僅象征無限的時間，也象征無限的空間。古人認為“七”是宇宙運動的時間循環點。這樣的神秘象征流傳至今，就有了七竅生煙、七情六欲、七嘴八舌、七死八活等成語。“七”成了一個能概括極多、極大的魔法數字。在江南，佛塔多為七級，所以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說法。佛有七寶，即金、銀、琉璃、瑪瑙、珍珠、玫瑰、璖。江南道教認為北斗七星能左右乾坤，天上存在日、月、金、木、水、火、土七顆神圣之星，人世間也就有七種因果報應。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七”的神秘不是中國獨有的，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同樣的文化因子。《圣經》說，上帝在七天內創造了萬物；亞當和夏娃在天堂呆了七個小時；耶穌七天復活；古希伯來人用六天創世，定第七天為安息日。伊斯蘭教認為天堂有七層，穆斯林每七天舉行一次聚禮。

江南七月，最美麗的傳說要數七仙女與七夕的故事。它們同孟姜女哭長城、白蛇傳一道構成了江南民間的四大傳奇。

江南七月，有著一年中最明麗的星空。坐在自家庭院的老烏桕樹下，手執團扇的老爺爺、老阿婆會給孫兒、孫女講那牛郎織女的故事。與王母娘娘嫌棄牛郎貧窮，硬要棒打鴛鴦，狠心拆散美好姻緣，用一根銀簪劃出銀河，把牛郎、織女隔在兩岸的傳說不同，江南人家有另一個故事版本。說是牛郎和織女成婚后，整日纏綿廝守，游玩嬉戲，廢了養蠶種稻、男耕女織。天帝發怒，把他們分在天河兩岸，以示懲戒。天帝原本只是小小地教訓他們一下，命令嘴巧的喜鵲去傳話，每七天可以見上一次。誰知道喜鵲是不是喝醉了酒，把話傳成了每年七月七日見一次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天帝憐憫自己的小女兒，震怒于喜鵲，罰她每年七月七日帶領家族飛去銀河搭橋填河，好讓牛郎、織女過河相會。牛郎織女的故事漸漸演化出中國的情人節、女兒節，成了人們千古吟誦的忠貞愛情。宋朝流寓江南的大才子秦觀，寫下一首《鵲橋仙》來贊美這永恒的愛情：“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啊，水會流失，火會熄滅，愛情卻能和命運抗爭。

七月七日七夕，江南人家又叫“乞巧節”。傳說漢文帝的皇后竇漪房，少小禿頭，七夕之夜，女孩子們都去戶外看織女，卻不許她出去。然而神光照進室內，帶來祥瑞，竇后不僅烏發似瀑，還精通女紅。從此，江南女子要在這一日守夜，向織女乞巧。乞巧的游戲有月下穿針、浮針投影、觀蜘蛛絲、做巧果、拜魁星等。江南女子還會在這天用鳳仙花染指甲。蘇州姑娘染無名指和小指尖，據說染過的指甲會讓做女紅的吳娃神清目爽。寧波和湖州的女子七夕一早要用木槿葉洗發，據說七夕沐發可讓女子永遠青絲黑發、光彩照人。嘉興的女子會在七夕夜用臉盆接露水，據說七夕夜的露水是牛郎織女相會時的眼淚，抹在眼上、手上，能使人眼明手快。魯迅家鄉紹興的村姑，七夕夜會一個人偷偷駕小舟到河邊的絲瓜藤下去聽牛郎織女相會的悄悄話，聽到他們竊竊私語和低低悲泣的待嫁少女，就會得到這忠貞不渝的愛情。

江南有七月十四喝豆漿的習俗。相傳，明末清初，多爾袞率領清軍一路南下，所過州縣，望風披靡。國難出忠臣，松江知府李侍問率領軍民守城，誓死不降。兩個月后，城中沒了糧食，李知府查看糧庫，發現還有一些黃豆，就命人磨成豆漿，在小街巷頭設鍋煮漿，供軍民充饑。雖然最終城破人亡，但江南人民為紀念這位與民同甘共苦、忠誠守城的民族英雄，每到七月十四日他的生日，就特地煮豆漿喝。年復一年，相沿成俗，流傳至今，民族英雄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人生的光榮，不在于一時成敗，而在于他的精神能像一支火炬，為后代子孫帶來光明。

農歷七月十五日是中元節，江南農家俗稱“鬼節”。傳說七月十五日陰間放假，閻王開鬼門，打通陰陽之路，舊鬼可以回家接受祭享，新鬼可以在此時進入地府。其實，江南的中元節更多表現的是祖先崇拜和慎終追遠的思想。七月本是小秋，有些早熟的作物在此時收成，江南民間用新鮮的收獲祭供，向祖先報告收成，講求的是傳統的孝道。舊時，寧波人會在中元節做七月半羹飯、放焰口、放水燈、演目連戲來祭祀祖宗。杭州人家在七月十二日就備好了蓮蓬、藕、老菱角等時鮮食品。鬼不食人間煙火，所以人們多以瓜果供給祖先。說是七月地獄之門開放，祖宗進出，每家須接之。直到今天，上海的七寶古鎮每年七月十三日到十五日都會舉辦盂蘭盆會。晚上，古鎮的浦匯塘會有一百盞荷花燈在水中蕩漾，店鋪都會張燈結彩，兩岸人家的屋檐下則插滿了棒香。此時，天上星光、水中燈光交相輝映，格外璀璨明亮。中元節傳承的是中華民族敬畏祖先的孝道精神與和諧家庭的理念。

七月二十日，是江南民間俗傳的棉花生日。錦繡江南，自古男耕女織，種桑養蠶，紡織業發達，號稱“衣被天下”。人們對棉花敬愛有加，也就不難理解了。棉花生日，最忌陰雨，故江南民諺有“雨打七月念，棉花弗上店”之語，表達了江南農人渴望風調雨順、棉花豐收的心情。

在江南地區，七月三十日是民間相傳的地藏王誕辰。安徽九華山是地藏菩薩的說法道場。江南民間崇敬地藏王，是感動于地藏菩薩屢發大愿，廣設方便，寧可自己不成佛道，也要專心普度眾生，盡令解脫的偉大精神。舊時，入夜各家各戶在門前街上插香點燭，叫作“點地燈”，俗稱“燒狗屎香”。晚上，京杭運河的江南段會停泊無數燈船，姑娘、小伙或置酒行會，或吹拉彈唱，玩個通宵達旦。人們還把各色各樣的荷花燈放在水面上，讓它們順流而下，形成一條長長的燈河，煞是好看。

江南七月雖不及陽春三月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有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然而在那艷陽高照下，也獨有翠枝瓊葉下的飛鳥如梭、寧靜池水里的游魚弄戲、荷花蕩里的呱呱蛙鳴、楊柳高枝上的禪唱悠揚。“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江南七月的美，都在水上。你在七月走進江南，到處可以看見漁舟輕舸，帆影片片；石梁飛架，臥波如虹。那些依水而建的酒店茶樓，那些傍河臨水、粉墻黛瓦的村落，那接天的蓮葉，那無邊無際的稻浪，還有那憨態拙趣的鵝陣鴨隊，出自水牛背上的牧笛童歌，無不洋溢著江南夏日的清新淡雅，無不彰顯著江南七月灑脫明麗的風韻，無不浸潤著江南人靈秀、柔和、細膩、智慧、素雅的水鄉風格。

朋友，在這炎熱的七月夏日，關掉空調，放下團扇，到江南來吧。在艷陽高照里，在斜風細雨下，那些青山綠水里的果園、茶園、森林、竹林、池塘、野渡、小橋、涼亭、村落、人家，那些山歌、茶歌、船歌、蓮歌、放牛歌、采菱歌、采桑歌、養蠶歌，一定會讓你在水鄉情懷里流連忘返，顛倒了天上人間。

江南七月是美麗的，江南七月是神秘的。江南七月是一幅濃郁的水鄉畫，是一曲水韻悠長的歌。

作者簡介：江鳳鳴，原名姜魯寧，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無錫名人文化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