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村漢畫像石墓位于徐州市茅村鎮鳳凰山東麓,早年被盜,未發現隨葬品。墓葬整體由青石條砌成,墓門朝東,墓室分為前、中、后三室,前室南側有一條長廊直通后室,墓室最長處8米,最寬處約7米,最高處3米,前室和中室的北側有四個小室,整體按照前堂后寢樣式建造。墓葬內共計出土畫像石二十一石,分別在墓門門楣、前室和中室四壁及其橫梁上,后室并無畫像。畫像風化嚴重,部分已漫漶不清。前室東壁橫梁上雕刻了一幅車馬出行圖,目前大多數學者傾向于將其視為普通的車馬出行圖,但筆者經過仔細研究后認為,此圖內容為車馬升仙的可能性更大。
該畫像石整石高59厘米、寬206厘米,畫面中共有四輛馬車由右向左行駛,隊伍前方有兩名導騎手持兵器(亦有可能為幡),后跟導吏車一輛、驛車一輛、柩車一輛。石上有半圓形、菱形紋飾。導騎在前,為運載墓主人棺柩的馬車掃清障礙,再現了墓主人靈魂升仙的生動場面(圖1)。

在漢畫像石墓中,車馬圖大多有敘事性情節,有著不同的目的性指向,其中一部分用以表明墓主的升遷經歷或墓主人生前的出行排場,另一部分則描繪了送葬行列或升仙途中靈魂出行的場面。前者以徐州市青山泉鄉鳳凰山一號墓后室畫像《緝盜榮歸圖》為代表,畫像整體分為三個部分:棍打囚徒、押解囚徒、迎接官兵。從畫像展示的內容來看,墓主人的身份應與緝盜有關,緝盜可以使其飛黃騰達,獲得至高的榮譽和獎賞。此圖便是以墓主人生前一次重大的升遷事件為主題,展示了墓主人因此事而得到仕途升遷的情景。此類車馬出行圖一般有題榜,用來解釋圖像內容,其圖像學意義顯而易見。后者則傳達了一種喪葬觀念,分為受祭和靈魂升仙。從全國各地出土的漢畫像石來看,傳達喪葬觀念的車馬出行圖不在少數,但將送葬車馬作為獨立研究對象的案例較少。送葬圖被學者們列為車馬出行圖的一個分支,加上極少有具體的柩車(也稱靈車,古代專門用來運輸逝者棺槨的車輛)被實際考古發掘出來,而大多數送葬圖中并無文字記載,圖像中也沒有明確的目的指引,即使描繪的是送葬車隊,很多學者也會將其認定為普通車馬出行類。
關于此幅畫像的解讀,有學者掉入了上述“陷阱”之中。他們認為,茅村前室東壁橫梁上的這幅畫是一幅簡單的車馬出行圖,以展現墓主人的高貴身份為目的。原因是這幅畫像左側描繪的是三馬并行,以馬的數量來表現墓主人生前出行的排場之大,以此炫耀墓主人高貴的身份。《后漢書·輿服志》注引《逸禮·王度記》記載:“天子駕六馬,諸侯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但這樣的定論顯然難以讓人信服,因為車馬圖的構成并不只有表象含義,而是多層次地融合了現實生活中的場景,根據馬的數量來推測墓主人的身份地位,其結果本身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畫像歸根結底是為逝者服務,是逝者思想的體現。根據畫像中的車隊規模和馬匹數量并不能確定這幅畫像所傳達的是墓主人的高貴身份或墓主人生前的出行場景,也有可能存在夸大的成分—為了表達墓主人生前的愿景。此外,茅村漢畫像石墓中室北壁橫梁上也有一幅車馬出行圖,在一個漢畫像石墓中出現兩幅車馬圖并不常見。因此,在筆者看來,前室東壁橫梁的這幅畫像并不是出行場景,而是升仙車馬,屬于喪葬車馬行列。
在討論這幅畫像如何表現喪葬出行場景之前,我們需要了解喪葬車馬出行和普通車馬出行有何區別。從墓室畫像來說,一般喪葬出行有以下3個特點。第一,位置固定,一般都處于墓室橫梁上方。第二,周邊配置。喪葬車馬出行不會以單一形式呈現,一定有明確的目的性指向,與周邊畫像共同構成一個敘事性的“故事情節”—前往祠堂接受后人祭拜或升仙。第三,不易識別。這類畫像一般不會有題榜的文字,易與日常車馬出行類圖式混淆。
接下來,我們探討茅村東壁橫梁的這幅畫像是否屬于祭祀類,即其中的車馬是否駛向墓地或祠堂接受后人或親朋好友的祭拜。山東蒼山元嘉元年漢畫像石墓西壁橫梁出土了兩幅帶有銘文的受祭圖,該銘文不僅描繪了送葬場景,還準確記錄了畫像之間的配置聯系。銘文載:“使坐上,小車軿,驅馳相隨到都亭,游徼候見謝自便,后有羊車橡其□,上即圣鳥乘浮云。”根據題記的解釋,我們發現這兩幅出行圖是一組前后相連的畫面,描繪的是墓主人夫婦出發,隨后到達一個名為“都亭”的地方。根據畫面,“都亭”是一座單層漢代樣式建筑,大門和側門都只開啟左門扉,門內露出手持便面和手杖的人物,均呈接待之態。大門之前,有雙手捧盾的“游徼”正面向駛來的車輛,作彎腰恭迎之態。信立祥先生認為,這幅畫像描繪的是“祠主受祭”,墓主人前往樓閣雙闕是為了接受后人的祭拜。在祠堂畫像中,我們也可以窺見端倪,若車馬隊伍最后的目的是祭祀,那么畫面中會有“迎接者”“門吏”或“建筑”類元素。在茅村前室東壁的車馬出行圖周邊配置中,并未發現這類元素,進一步觀察畫像可見,畫面簡潔且莊重,并未描繪宏大的出行場面,車馬排列有序,行進方向明確,無過多裝飾。因此,墓主人可能并不是前往某個地方接受后人祭拜,而是乘車馬祈求進入仙界,渴望升仙。
茅村東壁這幅畫像位于墓門橫梁上方,這樣的布局顯然不是隨意為之。這或許與漢人升仙思想中的“天門”有關。漢人對死后的世界極為看重,但對于人死后魂魄應歸于何處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認為人死后應該歸于地下冥界,或魂魄升入天上仙境,或先入地下后升入仙界。從眾多出土的漢畫像雕刻題材來分析,似乎漢人更向往天上仙境,由此,天門的觀念開始盛行。天門是連接人間與仙界的一扇門,這扇門并不是實際存在的門,而是經過漢人想象并提煉出來的“理想之門”,人死后,若想升入仙界,需要跨越此門。關于天門的概念,早在戰國時期就已出現。《九歌·大司命》曰:“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天門是通往仙界的門戶,或者說是仙界與人間的界限。
西漢早期,人們傾向于將天門隱晦地表現在畫像中。西漢晚期,屋殿頂式墓葬漸漸讓步于新興的拱券頂墓和穹隆頂墓,像卜千秋墓那種長卷式結構已然無法適應新的墓葬形制了,但墓葬畫像所表現的主體并沒有隨著墓葬結構和性質的改變而發生變化。東漢中期至東漢晚期,畫像石墓在各地流行,人們發現墓門恰好可以代替天門。此后,墓門很快成為一個表現死者理想去處—天上仙境的區域。陜北和晉西北等地的東漢畫像石墓的設計者們,基于當時人們對天門持久不衰的幻想,以視覺表現手段,將墓門轉變為天門,此時的墓主人不需要像西漢畫像中描繪的那樣,乘坐可以升仙的工具抵達天門,而是可以借助墓葬自身的門,用人間的載體便可跨越那可怕的黃泉,使陰宅與靈魂期望去往的理想世界相連,實現陰間與仙界的統一以及引魂入墓與引魄升仙的統一。
目前,考古界發掘的帶有“天門”題榜的漢畫像出現在西漢晚期到東漢早期,河南出土過一塊畫像磚,中央雕刻門闕,闕前有一馬奔騰,闕題下方寫著“天門”二字;四川鬼頭山3號崖墓石棺中也雕刻了雙闕,闕上有鳳鳥站立,闕門中央有“天門”題榜。由此可知,天門的概念在戰國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出現,發展至東漢,人們對天門內的世界的追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天門這一概念與車馬出行之間有何關聯?四川合江張家溝二號墓出土了一幅“車臨天門”畫像,車馬自右向左行駛,畫面中心刻有雙闕,闕中央有門,畫面左側刻有持杖的西王母。這幅畫像的含義顯而易見,墓主人死后由車馬送魂抵達天門,穿越仙門見到西王母,完成升仙這一過程。
接著,我們將視線轉移到茅村漢墓前室北壁橫梁上的仙境世界畫像上。這幅畫像從右至左為白虎、仙人天馬、連理枝、鳳鳥、二鳥對鳴、九頭獸、大象、駱駝(圖2)。

東壁和北壁的畫像石處于相鄰位置,從東壁車馬行進的方向來看,其目的地是北壁刻畫的仙境。墓主人穿越墓門象征的天門后,靈魂所處的世界已然發生了變化,由原先的人間逐漸跨越到仙界,從畫像內容來看也符合這一定律。《后漢書·西域傳》云:“或云其國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處。”墓主人要想見到西王母,完成升仙,就要穿越西域的流沙之地,而生活在中原地區的漢人對遙遠的西域世界知之甚少,駱駝無疑是穿越流沙最好的工具。這也很好地解釋了畫像中原本象征西域的駱駝和大象前進的方向與其他瑞獸相反的原因。因此,茅村漢墓前室東壁橫梁上的畫像其實描繪了墓主人升仙過程中的一個環節:墓主人死后,浩蕩的車馬承載著墓主人的尸體和靈魂,導騎持幡為墓主人掃清升仙途中的障礙,跨越天門,前往仙境。
車馬升仙是漢代特有的文化現象,在茅村漢畫像石墓中,我們不僅領略了漢人對死后世界的豐富想象,更理解了車馬作為交通載體的更深層次的精神文化,它不僅是對現實生活的超越,更表達了漢人對永恒生命和理想世界的向往。值得注意的是,車馬升仙的觀念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漢代社會的發展和人們思想的進步不斷演變,尤其是在研究漢代墓葬畫像中的車馬圖時,我們要跳出固定思維,結合周圍的畫像,進一步挖掘車馬圖的文化內涵和社會價值,為傳統文化的研究和發展貢獻力量。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