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毗陵我里”小考

常州，古稱毗陵。在宋代，常州是“東南文明之地”。

陸游曾說：“毗陵多先生長者，以善俗進后學為職，故儒風蔚然為東南冠。”

大文豪蘇軾與常州也有很深的淵源，他一生十多次到常州，并在常州留下了眾多詩詞文章以及故事傳說。“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就是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蘇軾從儋州遇赦北歸后，渴望回到常州的心聲。這句話的出處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蘇軾寫給章子平的信，另一種是蘇軾遇赦北歸途中給章致平的回信。

實際上，這是同一篇尺牘。問題在于到底是蘇軾寫給誰的？“章子平”與“章致平”，僅有中間一字之差，但確是兩個人。這就需要我們做一次細致的考證。

— 文本考證 —

從不同的文本中，我們可以發現問題的端倪。《蘇軾集》《蘇軾全集》《蘇軾文集》等收錄的是《與章子平十五首》，這封尺牘是第十三首。

后來，孔凡禮先生整理的《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蘇軾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版）以及曾棗莊、舒大綱主編的《三蘇全書》（語文出版社2011年版）、《蘇東坡全集》（中華書局2021年版），都將《與章子平十五首》拆分為《與章子平十二首》《與章致平二首》《與人一首》。原《與章子平十五首（之十三、十四）》改為《與章致平二首》，并注明：以下俱北歸。原《與章子平十五首（之十五）》改為《與人一首》，并注明了更改的原因：

《與章致平二首》原作“十三”，意為此乃與章子平之第十三首尺牘。據《播芳大全》和《云麓漫鈔》卷九改。文中“致平”亦作“子平”，同據上改引。

《與章致平二首》（二）文題原作“十四”，意謂此乃章子平尺牘之第十四首。案，此首與上首銜接，當為與章致平者。《云麓漫鈔》謂蘇軾于上首之后，“又寫白術方，今在其孫洽教授君處”。此首之“白術一味”及該句句下注文“舒州買者每兩二百足”云云，似即所寫之白術方。因據改。

《與人一首》文題原作“十五”，意謂此乃與章子平尺牘之第十五首。味其內容，或是與章子平者，然未敢定。今改題“與人一首”，附校于此。（孔凡禮：《蘇軾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

— 人物考證 —

章衡，公元1025年—公元1099年，字子平。《宋史》有專門的《章衡傳》：“章衡，字子平，浦城人（今屬福建）。嘉祐二年，進士第一。”

嘉祐二年（1057年）的科舉，在歷史上非常有名，也非常有意思。這一年科舉考試的主考官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考試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批閱試卷時，歐陽修發現其中一篇文章特別精彩。由于考卷已經糊了名，看不出為誰所作，歐陽修猜想，應是自己的學生曾鞏所寫，為了避嫌，便將其列為第二，直到放榜之日，才知道竟是蘇軾的考卷。但這一屆的狀元既不是主考官歐陽修的學生曾鞏，也不是后來的大文豪蘇軾，更不是早已經聲名在外的林希，而是章衡，就是章子平。

這屆科舉殿試中，蘇軾賜進士及第，蘇轍賜同進士及第。高中的還有曾鞏、曾布、曾牟、曾阜四兄弟，后來的理學名士程顥、張載以及章惇、呂惠卿、王韶、林希等。他們各個文采出眾、聲名顯赫，大部分與蘇軾有很深的交集。

章惇，公元1035年—公元1105年，字子厚，建州浦城人，北宋中后期政治家、改革家，官至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宋史·章惇傳》記載：“惇豪俊，美姿容，博學善文。進士登名，恥出侄衡下，委敕而出。再舉甲科，調商洛令。”章惇本是與蘇軾、章衡同年（嘉祐二年）的進士，但以名字在他侄子章衡之下為恥，以至于辭去了皇上任命官職的詔敕，“委敕而出”。又三年，章惇參加下一屆科舉，得第五名，進士及第。但后來章惇在官場上卻是職位最高的，宋哲宗時他是權傾朝野的宰相，同時也是王安石新政最堅定的擁護者和繼承者。

章援，字致平，章惇之子，于蘇軾而言是晚輩。《宋史·章惇傳》記載：“惇敏識加人數等，窮兇稔惡，不肯以官爵私所親，四子連登科，獨季子援嘗為校書郎，余皆隨牒東銓仕州縣，訖無顯者。”

由此梳理出章惇、章衡、章援三人的關系：章援是章惇的第四個兒子，而章衡是章惇的族侄。

— 與蘇軾的關系考證 —

章惇、章衡、章援三人都與蘇軾有很深的交集。

首先，蘇軾與章衡。二人同是嘉祐二年（1057年）的進士，也是很好的朋友。蘇軾對章衡之才頗為贊賞，他在《送章子平詩序》中說：“子平以文章之美，經術之富，政事之敏，守之以正，行之以謙，此功名富貴之所迫逐而不赦者也。”蘇軾還曾這樣評價章衡：“子平之才，百年無人望其項背。”因此，后人收錄了蘇軾寫給章衡的尺牘《與章子平》十余篇。

其次，蘇軾與章援。“援為蘇軾門生，元祐三年進士第一。”章援參加科考時，蘇軾是主考官，且將章援點為第一名。因此，章援可以說是蘇軾的門生。

最后，蘇軾與章惇。蘇軾和章惇早年是好友，后來由于政見不同，兩人慢慢疏遠，甚至成為政敵。在當時的政治版圖中，蘇軾屬于舊黨，章惇則屬于新黨。北宋元祐八年（1093年），主持“元祐新政”的高太后去世，宋哲宗親政，改年號為“紹圣”，意欲恢復神宗的變法。范存仁等舊黨執政大臣被罷免，章惇等新黨人物被起用，其中，章惇為相。隨后，元祐黨人受到了全面、殘酷的打擊，蘇軾兄弟首當其沖。蘇軾先被貶惠州，再貶儋州；蘇轍被貶雷州。蘇軾自述為“兄弟俱竄，家屬流離”。可以說，蘇軾半生被貶謫的命運，幾乎都是拜章惇所賜。然而到了元符三年（1100年），宋哲宗去世，宋徽宗即位，元祐時代的大臣紛紛被召回，章惇反而落得被貶雷州的下場。蘇軾與章惇的關系史，是一部元祐、紹圣黨爭史，是文人政治斗爭的折射。

由此可以看出蘇軾與章惇、章衡、章援三人的關系：蘇軾與章衡是同年兼好友；與章援是師生；與章惇則是同年，早年是好友，后期是政敵。

— 尺牘考證 —

理清了以上人物之間的關系，我們才能對這封尺牘的對象、時間、背景、內容等做充分的考證。

首先，關于尺牘的對象和時間。信的開篇即“某頓首致平學士”，信的結尾處又注明“某頓首再拜致平學士閣下。六月十四日”，由此可以斷定，此尺牘乃蘇軾于建中靖國元年六月十四日寫給章惇之子章援（致平學士）的。

其次，關于尺牘的背景。蘇軾寫這封信的緣由和背景，與蘇軾在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獲赦北歸有關，涉及元祐、紹圣時期的新舊黨爭以及蘇軾與章惇的政治斗爭。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哲宗去世，宋徽宗即位。同年九月八日，章惇罷相，知越州。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初，章惇再貶雷州司戶參軍。與此同時，蘇軾獲赦，得以北返。

建中靖國元年六月，蘇軾船次京口（今江蘇鎮江）。恰好章援在京口。章援知道父親章惇與老師蘇軾的恩怨，擔心蘇軾重新當政會報復父親，于是寫了一封信，請求蘇軾饒過章惇。輔佐君王的人，一言之微，足以決定他人的命運，此事《云麓漫鈔》卷九有記載：“東坡先生既得自便，以建中靖國元年六月，還次京口，時丞相章子厚有海康之行，其子援尚留京口，以書抵先生。”章援這封信寫了大約千字，反復敘求見之意，并云：“邇來聞諸道路之言，士大夫日夜望尚書進陪國論。”書稱蘇軾“固圣時之蓍龜”，欲就其父惇之前途吉兇而穆卜之，其意望朝廷稍馳其父之罪，使其父“東歸田里，保養垂年”，蓋欲動軾之情，勿念其父舊惡，使“還朝廷登廊廟地”后為回護之。

蘇軾看過章援的信，情真意切，才藻富贍，非常高興，連連夸獎：“斯文，司馬子長之流也。”子長是西漢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的字。據《云麓漫鈔》卷九記載：“先生得書大喜，顧謂其子叔黨曰：‘斯文，司馬子長之流也。’命從者伸楮和墨，書以答之。（書略）此紙乃一揮，筆勢翩翩。后又寫白術方，今在其孫洽教授君處。”“先生得書”云者，謂蘇軾得章援書也。

“十四日，答章援簡牘，并贈援白術方，以備其父惇之用。”（《蘇軾年譜》）于是，在六月十四日，蘇軾寫了這篇回信。

最后，關于尺牘的內容。蘇軾在回信中寫道：“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以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意思是：我與你父親有四十余年的交情，中間雖然有些齟齬，但情義并沒有減少。

蘇軾還安慰章援說：“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知也。建中靖國之意，可恃以安。”意思是：從年號“建中靖國”可以看出皇帝希望平息黨爭的政治風向，你不要擔憂。

蘇軾并未將自己年邁投荒、一貶再貶的痛苦歸罪于章惇，更以“又海康風土不甚惡，寒熱皆適中。舶到時，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閩客，廣舟準備，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鄰里鄉黨”來安慰門生。海康即雷州治所，蘇軾告訴章援，海康這個地方還好，在這里生活并沒有太大的風險，不必擔心。

蘇軾還許諾到毗陵之后，將自己寫的《續養生論》抄寫給章惇。

— 關于毗陵 —

蘇軾在信中，兩次提到了毗陵。

一句是“在海外，曾作《續養生論》一首，甚欲寫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疊檢獲，當錄呈也”。

另一句是“自半月來，日食米不半合，見食卻飽，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庶幾且少休，不即死”。

蘇軾這兩次都表達了到毗陵定居的決心。

實際上，蘇軾北返抵達贛州時，就已經決計歸常。他給常州好友錢世雄寫信說：“某已到虔州（今江西贛州），二月十間方離此，此行決往常州居住。”（《與錢濟明十六首》之十）錢世雄回信告訴蘇軾，借到了顧塘橋畔的孫宅。蘇軾得知后說：“今已決計居常州，借得一孫家宅，極佳……更留十數日，便渡江往常。”（《與子由弟十首》之八）

章援回信的兩天后，即六月十六日，蘇軾乘舟抵達常州。“東坡自海外歸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曰：‘莫看煞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邵氏聞見后錄》）蘇軾全家入住顧塘橋畔孫氏館（藤花舊館），并在這里度過了人生最后的四十多天。七月二十八日，蘇軾終老毗陵，“吳越之民，相與哭于市，其君子相與吊于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

蘇軾病逝后，其所著《毗陵易傳》在民間流傳開來，筆名為“毗陵先生”。蘇軾的部分作品還被弟子編結為《毗陵集》。

綜上，經過考證與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速歸毗陵，聊自憩。此我里……”這句話出自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蘇軾寫給章惇之子章援（致平）的信，即《與章致平二首（之一）》。

（作者單位：常州三杰紀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