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小說《喜劇》的跨文體特征

《喜劇》這部小說中呈現了復雜的社會生活和人物關系，陳彥對此進行了藝術化的提煉和簡化，嚴格篩選情節，刪減了與人物、情節無關的社會內容，使這部小說敘事動作性強，人物和故事情節充滿傳奇性。作者利用小說與戲劇的互文，擴大了整個小說的容量和內涵，小說中穿插了大量戲劇內容，揭示了人物豐富的內心活動，使這部小說有了陌生化的效果，讓人眼前一亮。陳彥將戲劇融于小說中的手法進入了一種新境界，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達到了同時代作家難以企及的高度。陳彥的最新力作《喜劇》便是他跨文體寫作的成果之一。

小說與戲劇的互文

小說戲里戲外的互文

《喜劇》的主要人物是賀加貝，他外貌丑陋，天生適合扮演舞臺上的丑角。他一直愛慕小旦萬大蓮，但這樣的愛慕只是一廂情愿的單戀，萬大蓮和小生廖俊卿才是一對。在現實中，賀加貝十分不愿意看到有人搶走他的萬大蓮，于是他不僅厭惡扮演小生的廖俊卿，還痛恨自己是個演丑角的。但是在戲里，他只能演丑角，跟主角胡攪和、瞎搗亂，尤其是和相愛的癡情男女過不去。賀加貝明明愛著萬大蓮，但在《游龜山》里偏偏扮演花花公子盧世寬，拉一條“賽虎犬”咬死漁民胡鳳蓮的爹，各種搗亂，破壞男女主角的戀愛關系。在聊齋戲中，萬大蓮扮演貌美心善的狐仙，廖俊卿扮演癡情小生，賀加貝則扮演拆散鴛鴦的“禿驢”“妖道”等。賀加貝在舞臺上扮演丑角，在現實的愛情生活中也難以避免“丑角”的命運。他一整晚蹲點夜守的事件在劇場傳開，被同行笑話。作者在賀加貝起起伏伏的喜劇生涯中暗含了這樣的思想感情和哲學思考：每個人都要在現實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否則將如小說主人公的命運一般，讓人哭笑不得。

小說中的潘銀蓮是一個沒有任何道德瑕疵的女性人物。潘銀蓮仁厚、善良，集所有美好品質于一身，同時有著出眾的外貌，后來成為賀加貝的妻子。賀加貝的第一個軍師—鎮上柏樹替潘銀蓮的處境感到不平，于是有了靈感，創作了劇本《巧婦潘金蓮》。劇里出軌的潘金蓮巧舌如簧、理直氣壯，鎮上柏樹在劇里贊揚潘金蓮實際上是在表達自己對現實的不滿：他同情潘銀蓮，賀加貝和潘銀蓮就是癩蛤蟆和白天鵝的關系，賀加貝擁有這樣一個小家碧玉，心中卻始終有另一個絕色美人萬大蓮。鎮上柏樹為潘銀蓮感到憤慨，于是在《巧婦潘金蓮》中狠狠地嘲弄了武大郎，這些都直指現實中賀加貝的相貌缺陷。在這個戲里，鎮上柏樹的情感天平向現實中的潘銀蓮傾斜，西門慶則是隱喻他自己。面對風流瀟灑的西門慶，潘金蓮出軌得理所當然?！肚蓩D潘金蓮》這出戲反襯了現實中潘銀蓮的理性、忠貞、體貼，滲透著人物在現實生活中內心隱秘的欲望，充分拓展了《喜劇》的情感空間和敘事空間。

陳彥《喜劇》戲中戲的安排反映了藝術和社會互為鏡像的關系，在這部小說中，戲里戲外相互補充說明，文本意思和戲劇內涵相互詮釋，相映成趣。

小說流露的戲劇觀與文學觀

陳彥的小說創作往往選擇從當下的生活實際出發，通過戲劇移風易俗的力量，讓戲劇發揮娛樂功能，同時教化民眾。小說《喜劇》中的很多人物都發表了他們對戲劇的看法，其中，賀少天和南大壽的戲劇觀主要傳達了作者的戲劇觀，與此相悖的則有賀加貝和他的軍師們的創作，這種娛樂至死的戲劇創作是作者所批判、反對的。

賀少天對喜劇有著戲里戲外辯證的理解和思考，南大壽認為戲劇都是高臺教化，草環和潘銀蓮認為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些認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作者陳彥對當下戲劇創作的思考：陳彥已經看到現在是一個娛樂化的時代，戲劇的創作，尤其是喜劇，容易走向媚俗、取悅觀眾的道路，他借助小說人物之言表明自己堅守戲劇藝術的嚴肅性，注重中國戲劇傳統，表現民族的恒常精神，對人民群眾進行審美教育。

陳彥認為，文學和藝術天然要為弱者說話。他非常關切普通人的命運，寫普通人在大時代下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断矂　肪退茉炝嗽S多底層人物（這是陳彥的一貫追求），主要人物是潘銀蓮、潘五福一家人。

潘銀蓮和潘五福明顯戲仿了《水滸傳》和《金瓶梅》中武大郎和潘金蓮的形象。哥哥潘五福其貌不揚、身材矮小，但是為人忠厚老實、善良淳樸，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妹妹潘銀蓮與潘金蓮名字一字之差，人物形象卻相差千里。潘銀蓮文化水平不高，兄妹倆都出身農村，母親也是農村勞動婦女。潘銀蓮是一家人中最早進城打工的，她長相出眾，去了紅石榴度假村做服務員。度假村很多人因為潘銀蓮出色的外貌而對她心懷不軌、施以誘惑，但她始終堅守內心的那份純潔與質樸，捍衛自己的尊嚴。相比于妹妹，潘五福的處境則更加凄慘，他沒有好的相貌，沒有金錢，身份卑微，妻子對他不忠，兒子對他不屑，但他的內心始終高尚，承擔了家庭的重任，每次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去賣餅。像他這樣的普通人，有著一顆高尚、善良的心，但命運是悲慘的，這正是作者陳彥在當下這個娛樂化時代所觀察到的小人物命運。

小說戲劇化

陳彥在小說的創作中會非常自覺地融入戲劇的創作手法，他的小說《喜劇》整體行文戲劇性極強，具有舞臺戲劇的藝術效果，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戲劇化的語言和場景

正如小說的名字，《喜劇》的語言幽默夸張，令人捧腹大笑。戲劇十分注重包袱的設置，通過人物的語言達到戲劇化的效果，而在小說《喜劇》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使用文字敘述來“抖包袱”，通過夸張的描寫達到了一種戲劇化的效果，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此外，人物的語言也充分展示了人物復雜的內心與性格，推動了情節的發展，這與戲劇臺詞的作用如出一轍。

在小說中，賀加貝想讓潘銀蓮給鎮上柏樹送湯圓醪糟，潘銀蓮不愿意半夜去送，于是賀加貝去送了。鎮上柏樹聽到敲門聲，先是一陣驚喜，看到是賀加貝，立馬垮下臉來，不太高興地說：“這半夜你還沒睡？”從驚喜到失望，鎮上柏樹的語言里透露出一種不耐煩，他對賀加貝的到來感到不滿甚至厭惡。賀加貝催著鎮上柏樹繼續搞創作，鎮上柏樹回應道：“那也得一口一口地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呀！”說著卻挑滾燙的湯圓一口咬下，燙得腦袋左右搖擺，看上去滑稽可笑，還忍不住問潘銀蓮有沒有睡著。作者在這樣有趣的描寫中暗含了諷刺與揶揄。

作者曲折而又生動有趣的場面描寫，讓小說中的每一個情景都變得鮮活起來，這樣的情景非常適合放到舞臺上表演。

戲劇性與傳奇性的人物命運和人物設置

賀加貝對萬大蓮“矢志不渝”的單戀，導致了他哭笑不得的命運；潘銀蓮的包容和隱忍，最終走向了悲劇的結局；而萬大蓮憑借精于世故的性格，在經歷種種起伏后，迎來了復婚的結局。這些人物的命運都充滿了戲劇性。小說人物本身的設置也有一個戲劇性的特點：人物在外表上的酷似與反差都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一般形態，正是戲劇性的人物命運和人物設置賦予了小說人物一種傳奇性。例如外貌丑陋的父子三人、萬大蓮和潘銀蓮神似的外貌、美丑差距極大的潘五福和潘銀蓮兄妹，這些人物形象都是作者高度提煉生活又超越了現實生活的設置，有著戲劇性和傳奇性。倘若將這幾個人物的故事搬上戲劇的舞臺，表演恐怕是一個難題。在演員的選角方面，相貌如此相似的人物難以找到合適的演員，即使改編成影視劇，也有技術上的難題。陳彥有意將有極大相似點和巧合的人物放進小說，夸張和放大了現實生活里的戲劇性和巧合，這正是作者陳彥跨文體寫作的一個表現。

戲劇化的情節

戲劇需要在有限的時空內完成故事的講述，難點在于講故事，需要對情節和細節做精細的篩選。和小說相比，戲劇更注重矛盾沖突及其對情節發展的推進作用。在陳彥的創作中，他充分考慮到戲劇的難點和長處，將其運用到小說的故事敘述中?！断矂　吩谇楣澤弦卜浅Ｗ⒅貞騽⌒?，利用突轉、巧合、誤會等藝術手法制造生動的情節。

小說開篇沒多久，萬大蓮就和廖俊卿結婚了，隨之而來的是小旦、小生失去了戲劇市場，賀少天預言喜劇的春天就要來了。沒多久，賀氏一家開始走到舞臺的中心，成為大家追捧的演員。賀家的喜劇正紅火時，賀少天查出口腔癌晚期，于是父子三人的喜劇變成兄弟倆的喜劇，這才有了后來賀加貝在武大富的紅石榴度假村演喜劇的事情。在紅石榴度假村，賀加貝又意外地發現了和萬大蓮長相神似的服務員—潘銀蓮，這樣的巧合讓賀加貝的愛情之路走向了歧途，也讓他走上了一條喜劇的“邪路”。

小說運用突轉、巧合一步步推進故事的發展。雖然賀氏兄弟的喜劇依然受歡迎，但內部矛盾和嫌隙也在漸漸滋生：賀加貝在演出的很多方面不和弟弟賀火炬商量，仿佛是劇場唯一的老板，弟弟賀火炬儼然成了劇場的伙計。賀火炬漸漸心生不滿，無法忍受哥哥的自以為是和獨斷專行，產生了單干的想法。隨著賀火炬對賀加貝的不滿逐漸加重，賀火炬有時候很同情潘銀蓮的處境，但又看不上潘銀蓮賣票數錢的樣子。但是事實的真相并非如此，無論是賀加貝還是潘銀蓮，都是在為賀火炬著想。

隨著情節的推進，小說中產生了多個人物的矛盾沖突，主要有賀加貝和萬大蓮的沖突、賀加貝和潘銀蓮的沖突、賀加貝和賀火炬的沖突以及賀加貝和南大壽、鎮上柏樹、王廉舉、史托芬的沖突。小說利用突轉、巧合、誤會等手法，讓這些矛盾沖突在短時間內達到高潮，敘述節奏抓住了讀者的閱讀情緒，使小說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增強了小說的戲劇性。

陳彥在《喜劇》這部小說中自覺運用了戲劇的創作手法，不僅描繪了一幅背景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還使整個小說的故事情節變得跌宕起伏，趣味性和可讀性大大增強，小說與戲劇藝術相得益彰，使該小說呈現出鮮明的跨文體特點。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