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山給你寫信（十三首）

林莉

拂 曉

蟲鳴不斷，黑暗中

月亮還未沉落，已有太陽的金邊

隱隱噴薄而出

日月同輝，山巒如灰藍巨鯨

清晰的幾聲雞叫

催促我們從秦晉、唐宋

翻身醒來

去回答著時間是什么

心為了什么跳動

當我們凝視星星

哪一顆是天狼星

或長庚星

住在山里的泥瓦匠、狐貍、山鬼

并不關心這個問題

很多時候，他們

頂著這些清冷之光，走來走去

卻渾然不覺

無論在東晉還是今夜此時

星星總會不斷涌現

并在他們的頭頂，忘我閃爍

不管會否為誰所見

繁星密布，萬物各自生滅

遙相關懷

一切，看似未有任何變化

卻又露出無法窮盡的不同

南 山

晨起，種下發芽的番薯

這片荒野

辣椒在變紅，冬瓜長胖

一天就如此消磨了

但尚有想做的事情沒有完成

之后

日影細細打磨事物的風姿

三餐已畢，瓷碗空空

一生便這樣過去了

而體內的鐘表還在

東晉的時空里滴答

南山，南山

無數個我，無數時辰里

一種無用之人的持守和悲涼

移動在云的深淵

緩慢之詞

白鶴歸隱。時間不再和疾飛有關，雨聲滂沱中

讀陶淵明。讀到空酒杯是一支半開的蓮花

讀到，秋天里，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荒野

讀到詩的活法，最好像田地里的草籽

此時，陶淵明已在山坡的巨石上醉臥了千年

在南山給你寫信

泡桐花掉落在青瓦上

雨急急而下，也有驚雷數聲

獨擁一座山的心跳和大雨

我坐在窗前寫信

欲寄去幾陣驟雨和落花

想到打開這張薄箋的人

可能還在東晉

贈花人啊，我們同是時間的遺物

一顆紫微星透出被濯洗過的凜冽

一群螞蟻從花蕊里慢慢爬出

雨 夜

一些雨落在黑暗中的油菜田里

變幻著青翠和金黃的色彩

還有一些，潛入豆莢叢

并排坐著的雨滴，閃著光

大雨敲窗，熟睡的人

愿你不會在滴答聲中感覺到不安

萬物在重現，我們的春天

將充盈著二月的輕雷

我們仍會一起返回山谷，看見

雨水從山峰鋸齒狀的夢里滑落

園田啟示錄

灰斑鳩在田野鳴叫

羽毛跌落，不見其蹤影

只余震顫之音蒼茫回蕩

直立行走的猿猴

生成人形的欲望、悲喜

轉身死在千萬年的進化中

萬物如何起源，怎樣

生生滅滅，為什么

我們愛過，然后遺忘

滿 月

第一次，在深夜的庭院

等一輪滿月攀上屋頂

毛茸茸的光暈，鎖緊了心臟

黑暗中

高鐵疾馳的震顫是具體的

整個南山從霧氣里浮出

但，山中何所有啊

春天的夜晚，一個人遙遙等待

芭蕉綠留在脫了殼的墻皮上

抬頭之際，月亮又缺了一小塊

逝去之物，在折斷的新枝中顯影

雨又開始淅淅瀝瀝

南山下

我們來到這里時，有人已離開多年

動蕩的生活，催促我們一步入暮晚

先是陶淵明，然后是辛棄疾

一座書院和一座墓園，給我們以教誨

從前的馬，取走途中的鵝卵石和泥濘

從前的我們，該用什么解憂

馬蹄聲遠，只要一直走著走著

路，就會從野柿樹下活過來

果實尚未成熟，石橋古舊，長出青苔

我們又能如何愛著一切的不完整

那遙遠的，霧中的風聲——

葵花與菽

坡地上，幾個女人

用木槌敲打，為葵花盤脫籽

飽滿的留下

空癟的用來喂雞養鳥雀

坡地上也有種豆者

揮鋤躬耕，要從泥土里孕育出

一粒粒漢字的新苗

如果你來到這片坡地

你將會感受到

南山中，全心全意活著的無言

就要把暮色點亮

葵花提燈，豆苗生綠焰

要把傳世的深情遞給你

采 菊

空空的早晨，空空的一生

唯有竹籬旁的菊花開了

寂靜而明亮。山氣盈盈

望不到盡頭的金黃，拒絕轉述

你遇見荷鋤而歸的人，須發飄飄

沾著一身泥，竹籃里裝著

一個名為“悠然”的詞語

松開了曠野的風

秋天的陶淵明

提著酒壺的陶淵明

促膝而坐，和種地的農夫一起痛飲

籬邊野菊，在霧中褪去了魏晉風度的袈裟

邀來更空闊的田野和詩

遠 眺

登頂遠望，視野越遼闊越飄渺

在一則民間故事里，千百年前

這里是海域，煙波浩渺

過往船帆從未停止

以此是否可以推測

我們所見的山不是山

群山起伏有如大海滾動

我們也不是我們

只是一粒粒微塵

漂浮在淡藍的宇宙

在撲朔迷離中

等待生命的進化成形

一座觀念中的南山

從時間的深海里隆起，空谷傳音

一種隱秘的秩序和痛

傾向于不羈與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