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合集（七首）

西湖初集

始于一次逾矩的愛情，始于一次

甜蜜的逃逸，始于無法糾治的

偏見，所以遠走，迫切地換氣，

把道德的舊包袱全部留滯在安慶。

我頻繁搬家，不似鋼琴演奏家

有沉重的不便搬移的樂器和行頭。

許多年來，我行囊里只有紙的白

和成冊的墨跡，但這一次遠行，

愛是我新的行李。“陌生的城市

才能溶解我的愛。”杭州如減速帶，

愛可以裸露，來到西湖，我關掉

報刊的耳朵，潛伏于革命的波谷。

西湖似能消音，我聽不見任何死訊

跋涉的音步。“沒有固定的住址

就意味著沒有信件前來羞辱我。”

正月的寒潮帶有本地的情緒，

匹配我的心境。西湖像一面鏡子

擅長想象而飽滿，吞食所見一切。

西湖的波浪像瓦片給往事封頂，

雖然它飽含提示，如舊日理想

時不時造訪。即便有疑問，我也

不向西湖發問，怕它因為擔慮

而攪動底部的污泥。作為外鄉人，

我影子的薄膜不會在水里融化。

“我的影子非常輕，浮在水面。”

湖水也懂得憐憫，不忍逃亡者的臉

過早地衰老。我要過沒有野心的

生活，等待消息撬開我的面具。

1910年2月，杭州

西湖二集

杭州仍然富足，緣于蘇軾曾在西湖

私造銀幣。西湖的水像是絲織的，

湖堤負責勾勒輪廓，環形的岸線

像私章，佐證天堂一定有江南風格。

湖水封閉，湖底平靜到能看見底細，

一如山巔少有人觸及而不染凡塵。

冬日，西湖的景色尚未混入戰亂

或者說此處的留鳥仍受天堂的袒護。

“西湖最美之處在于她不是私有的。”

此處理想得如同是異域，是什么

讓西湖從集體的痛苦中孑然抽身，

還是說西湖比你我更擅長遺忘。

三潭石塔在湖心依賴水透明的直覺

成功倒立著閑置，湖水結冰往往

從邊緣開始，直到湖心亭的倒影

也不能動彈。游人來西湖，紛紛

認領自己的倒影，樹影沒能如愿地

搖撼湖水。“西湖是熱衷修辭的湖。”

冰的波紋均勻而細密，像是馬遠的

手筆。枯荷直插斷橋邊的淺池，

模仿淬火后的閃電，如果借用鳥的

雙眼，保俶塔黑得只剩下殘基座。

“塔，山的穴位，的確擁有精神的

電阻。”現在是冬季，我不能泛舟

于湖面，在水之屏幕上數魚的跳躍。

在寶石山頂，如果游客的悟性及格，

便能明顯看出西湖的自足，緊閉

嘴唇，拒絕錢塘江一天兩次的叩門。

1910年3月，杭州

新婚夫婦

世間最堅固的愛情必然始于冬季。

她是一道暖光，這一次，我接受

愛的奴役。我向未來打了借條，

借來短暫的幸福獻給珍貴的新娘。

愛創造新人，身與心的雙重對偶，

她戴南天竹的果串作為發簪，

像個新娘，“紅果似有御寒的功效。”

即使沒有盛典，沒有朋友的祝福，

在租來的婚床上，太多的甜蜜

瞬間，太少的膠卷刻錄她的耳語。

秘密的生活本身暗含快樂，何況

在人間樂園，西湖在她的舒眉中

隨著筆墨展開，愛幾乎漫過硯臺，

我拆出韻腳里的嫁妝，迎娶了繆斯。

“西湖并不是我甜蜜的孤證，鴛鴦

捅破冰層，示范如何畫同心圓。”

西湖，永恒的信物，如果不夠

貴重，那就加一座脫韁的北高峰。

“西湖值得我預支一生的幸福額度，

雖然幸福是種幻覺。”共同經歷

這個寒冬，我們的愛能否因此不朽。

1910年3月，杭州

雪的理論

有一種花，無根無枝，也無葉

相護。六條邊等分一朵花的潔白

也不能稀釋它純粹的濃度。

“雪是通透之物，沒有內臟，

也沒有影子。”這是與雪毗連的

黃昏，有被雪掩埋的誓言。

大地曾揮霍過多少未積之雪的激情，

它以圣潔之軀沖擊土地的黑暗。

雪是空降兵，由云分娩，代價是

天空的粉碎。這一次是例外，

雪折斷了樹枝，暴露它腐朽的芯，

像是被星辰滑落的速度磕破。

昨夜積雪，像是月光的變現，

白得像是忠告，白得像是受到了

脅迫。外族般的雪，狂熱的雪，

偏執的雪，有白色的血液，

貫以身體的幻滅換取溫暖的假象，

沒有遲疑，如傳教士般勇毅。

就好像雪的潔白是一種說教，

就好像雪在尋找它的信徒。

1910年3月，杭州

夏游湖詩

西湖，天堂現存的唯一漢語實景，

清空了詞匯，為了接納更多的云

停駐，恢復體力。雨燕是最稱職的

哨兵，如果我的隸書能習獲燕尾的

技巧，我也能俯瞰在水中凝神的

湖心亭。“西湖因為加持了太多

飛影而變成一塊抵御凡俗的盾牌。”

湖本是倒立的山，甘愿被游人的

注視填滿，只為隱去巔峰的尖銳。

相較于環線，暑熱消散的午后，

我更喜歡與妻子泛舟于湖上。

堅持去柳樹灣候船，就能和蘇軾

共享蟬即興的伴奏。“蟬有固執的

口音，遞過來一個個無形的銳角

戳刺我的耳廓，在耳道打上死結。”

如果風不急于匯入波浪的紋理

展示祖傳的由馬遠親授的手藝，

可以說熨帖曾短暫地統領過西湖。

實際上，每一陣風都不虛擲自己，

如果恰巧有陽光灑在湖面上，

波浪就變成一群梭魚。盡管水面

看上去密布波紋，若你伸手入水

卻感覺不到它的毛糙，就好像

波浪也是虛擬的。無論我們劃得

快慢，湖面都能快速修復槳痕。

一到傍晚，木星便浮現在約定的

方位，接管黑暗的東半球，好讓

月亮在西湖無慮地充電，走向盈滿。

1910年6月，杭州

暫居西湖的鯨

他是條鯨魚，自帶潮汐游進內灣，

“就好像潮汐是鯨魚備用的外套。”

他無聲息地落腳杭州，隱逸

西湖一隅，像一把待出鞘的利劍。

來的時候正值江南雪花的花期，

烏云像劣等的玉催促穿白袍的傘兵

跳下，僅一晚，江南就用盡了

雪的額度。“雪有籍貫，自帶北方

口音。”但冰是本地的，在雷峰塔

與保俶塔之間堆砌了透明的堤壩，

冰碰撞，像補辦的婚宴上主賓碰杯。

燕子聞春風而至，似有目的地

滑翔，只為刻畫侶人的紀念肖像，

它們搭窩，編寫愛的建筑學教材。

“謠曲短暫地保護著西湖的神廟

拒絕瘟疫入境，打破新婚的童話。”

他的腳底帶來了外省的新泥，

有上海的，也有安慶的、蕪湖的，

每次見面都是秘密的思想派對，

整個西湖變身聲音的理想國。

湖底的淤泥，像是新添了掌故

自顧自積累，所以西湖是理想的

硯池，吸引我們在西湖開紙試筆。

“其實，西湖曾是個窯廠，專供

馬遠的瓦片。”只要風加入我們的

空談，柳枝就模仿箜篌，構思

聲音的倒影。好就好在，誰也不能

在湖面上找出聲音的丁點兒痕跡。

沈尹默，1911年

復 航

這一年，西湖組織了我短暫的安逸，

繪就我幸福的背景，讓我頓生

詩緒，用筆墨報答西湖的善意。

那只畫眉是我得力的助手，它擅長

收集韻腳，它的啼鳴也嚴格押韻。

“畫眉幾乎是化城飛來的鳥類，

銜最枯的枝，以最細的聲音為食。”

杭州多雨，我租一張夜晚的執照

便可以作詩，借助雨打芭蕉濺起的

空白的綠韻。“詩作得多了，

便很難講清依賴的是韻腳的技藝

還是韻腳的記憶。”案頭的潮水

入夜后如約而來，又守時地退隱，

樹影自投過來，注滿露底的硯臺。

但安逸終究經不起血液的拷問，

北京像月亮，牽動我心的潮汐，

消息克服淤塞順著運河抵達終點。

月光剪斷了我的纜繩，催促我

恢復顛沛的航程，我必須在冬天

降臨前再次踏入北方的湍流，

就好像一條河背逆時令謝絕冰期。

1911年10月

作者簡介：葉丹，1985年生于安徽省歙縣，出版有詩集《沒膝的積雪》《花園長談》《風物拼圖》《方言》《考古雜志》，現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