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慧敏
[摘? 要]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為美國南方文壇的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納所著的短篇小說。該小說打破傳統的線性敘事,采取明示性預敘的方式,開篇便將愛米麗的結局透露給讀者,而后在行文中又輔以暗示性預敘將導致愛米麗悲劇的因素逐一揭露。愛米麗的悲劇成因主要來自父親與小鎮居民對其的監視與規訓,使其如同置身于全景敞視監獄。本文試結合預敘這一敘事形式與全景敞視監獄理論分析威廉·福克納對南北戰爭后美國南方社會所遺存的傳統價值觀、父權制、清教主義婦道觀的批判。
[關鍵詞] 預敘? 全景敞視監獄? 規訓? 權力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2-0084-04
威廉·福克納是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作家,憑借其對美國文學的卓越貢獻于194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福克納創作的19部長篇小說和80多篇短篇故事幾乎都以其最熟悉的美國南方為故事背景,也因此打造出獨一無二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
福克納于1930年發表的短篇小說《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也屬于“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愛米麗·格里爾遜是一位約克納帕塔法縣杰弗遜鎮的沒落貴族,受到父親的嚴格管教,她被限制與其他異性交往,導致年近三十仍待字閨中,性格也變得十分孤僻。在父親去世后的那年,愛米麗與來自美國北部的修路工工頭荷馬·巴倫結識并相愛,但卻仍受到城鎮居民、親戚的議論與干涉,仿佛置身于全景敞視監獄之中,毫無自由。盡管內心強大的愛米麗抵抗住了眾人的非議,但是心上人荷馬·巴倫卻無意成家,愛米麗為了永遠留住巴倫,購買砒霜將其毒死,并與他同床共枕四十余載。
愛米麗的悲劇令人唏噓不已,這不僅僅是因為小說情節引人入勝、一波三折,還要歸功于福克納在小說中運用了絕妙的敘事技巧。小說開篇便以預敘的方式透露愛米麗的悲劇歸宿,營造出一種悲切無力的宿命感,盡管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但從另一方面看,預敘能讓讀者產生另一種緊張感,使讀者迫切地想要了解導致愛米麗悲劇的原因。除此之外,小說中,父親仍在世時,愛米麗受到父親的嚴格管教,而父親去世后,她也并沒有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小鎮居民的監視與議論、親戚的干涉讓人不免聯想到全景敞視監獄,更為小說添上一抹恐怖、凄涼的悲劇色彩。這應該是作者本人所期望達到的藝術效果,不過,福克納的創作意圖顯然不止于此。因此,本文試結合預敘這一敘事技巧與全景敞視監獄理論,分析威廉·福克納對于美國南方社會的觀察與思考。
一、預敘視域下愛米麗的宿命
1. 理論介紹
敘事文是一個具有雙重時間序列的轉換系統,它內含兩種時間:被敘述的故事的原始或編年時間與文本中的敘述時間[1]。法國學者熱奈特對這兩者的關系作了全面且具有開創性的研究。《敘述話語》一書中,熱奈特首次對“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理論闡述,提出了時序、時距、頻率三個重要概念[2]。研究敘事的時間順序,就是比較事件或時間段在敘事話語中的排列順序,以及這些事件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先后順序,因為敘事的時間順序已經由敘事本身明確表明,或憑借一些跡象推斷出來。而敘事既可以按照故事發生的順序敘述,也可以逆序或錯序敘述,導致時間倒錯。熱奈特將時間倒錯進一步分為故事內/外、部分/完整、同/異故事、倒/預敘等不同類型。熱奈特為敘事形式創造了一系列術語,如預敘、轉喻、倒敘、省敘等[3]。所謂預敘,是指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即對未發生事件的暗示。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的預敘形態多種多樣,主要分為兩類四種:第一類根據預敘事件中所透露的信息的明晰程度來劃分,可以分為明示性預敘與暗示性預敘;第二類則根據預敘的事件與第一敘事時間的關系,可將預敘分為外在式預敘與內在式預敘[1]。外在式預敘是指在故事結束后對事件的敘述,即提前敘述的事件不會出現在故事中;內在式預敘是指在敘述文本中對將要發生的事件提前暗示,它可以在故事的開頭用來介紹故事的梗概,預示故事的結局,使讀者對故事有一個大致的了解,并在閱讀中得到證明。本文主要分析第一類預敘。
2. 明示性預敘:愛米麗無法抗拒的宿命
明示性預敘旨在清楚地敘述若干時間之后發生的某一事件。《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小說開篇便直接透露了女主人公愛米麗的結局:愛米麗·格里爾遜離世時,鎮上的人都去吊唁:男人們敬仰這位女士,如同紀念碑的倒下,象征著一種時代的結束,而女人們更多的是出于對愛米麗家的好奇,畢竟那座房子十年間除了愛米麗的老仆人之外,未曾有其他人踏入[4]。雖說人終有一死,但在注重內容的西方作品中,用預敘的形式在小說的開篇點明主角的死亡,不符合敘事的慣例。為了追求情節的連貫,一般而言,20世紀之前的敘事作品大多數都是按時間順序或因果聯系而將事件連接,形成線性的結構。但現代、后現代文本打破了以往的線性規律,即小說不再僅按照時間順序來安排情節,不以開篇、中間、結尾這樣的習慣來布局小說,而是打破時間順序,在碎片化敘事中穿插各種情節、鋪設線索來推動故事發展。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福克納以其獨特新穎的藝術手法在小說的第一段便告知讀者愛米麗的死亡結局,如此安排有兩個作用:首先讓讀者對于愛米麗的命運有總體上的把握,從而營造出一種神秘感和宿命感。宿命論是指人的命運是由某種必然因素所決定的,是能夠預見但又不能更改的一種觀念。宿命論者認為人生中每一件事的發生都有其必然性,人的命運和歸宿皆由神的旨意來確定,不管人類如何努力與反抗都不能改變命運的走向。小說的開始,愛米麗的生命就已結束,命運既定,哪怕后續愛米麗拼盡全力抵抗也無法改變生命的軌道,如同全景敞視監獄里的犯人一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著一眼望到頭的生活。
其次,在讀者的閱讀體驗方面,作者如此安排能夠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讀者一開始受到沖擊,無法接受這個悲劇結局,但正因為如此,讀者便更期盼了解是何種因素導致了愛米麗的死亡,為何一個女人的逝去能讓全鎮人都去吊唁,男人們又為何認為愛米麗是一座豐碑。
3. 暗示性預敘:全景敞視監獄里無法逃脫的宿命
預敘有明示的也有暗示的,這種暗示隱約透露著故事中人物的命運或可能的結局,是一種端倪、一種萌芽或是一種線索[5]。學者羅鋼將這種預敘稱為暗示性預敘。暗示性預敘是一種含蓄的表達方式,以暗示的方式預示未來的事件,而非直接陳述,其特點在于模糊性、間接性,因此作者僅僅勾勒出事件的粗略輪廓,并揭示其可能的發展趨勢。如果說明示性預敘是將小說的最后一幕展現給讀者,那么暗示性預敘更像是隨機散落的拼圖塊,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自己試著拼湊,待閱讀完畢,拼圖完整,真相也水落石出。小說中多次提到愛米麗受到來自父親、小鎮居民以及其他親戚的監視與議論,仿佛置身于全景敞視監獄一般,沒有人身自由。
英國法理學家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在1791年首次提出了全景式監獄(panopticon)的概念,該設計理念旨在提供一種革命性的監控模式。其基本構造如下:首先,外圍建筑呈現環形結構,中心位置設有一座塔樓。塔樓上的窗戶面向環形建筑內部敞開,確保了監控的全方位無死角。外圍建筑被規劃為牢房區域,每個牢房都占據了建筑的整個寬度,并設計有兩個窗戶。其中一個窗戶與塔樓的窗戶相對,另一個窗戶則位于牢房外部,使得光線可以從一端穿透到另一端。這樣的結構使得監控者可以從塔樓的中心位置觀察到環形建筑內的所有動態,從而實現了高效的監視和控制。這一概念被法國哲學家、思想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進行闡釋后更廣為人知。誠然,小說中的愛米麗并未像真正的囚犯那般被囚禁在環形建筑之中,也沒有受到實質性的肉體懲罰。但福柯所探討的“監獄”并不僅是那種有人員徹夜看守,并由鋼筋、混凝土建成的監獄,它還是一種內化于人心,由人的良心、本性、道德所構造的“監獄”。福柯所指的“封閉”更多指的是精神層面的,而不是一種具體的空間設置。現代社會的規訓從野蠻但分散的肉體懲罰轉向更具有侵犯性的心理控制。在全景敞視監獄中,權力無所不在,這并非因為它擁有特權,能夠將一切事物都籠罩在其中,而是因為權力每時每刻、無處不在地被生產出來。權力無處不在,并不是因為它涵蓋了所有的事物,而是因為它來自四面八方,滲透進每一個角落里。小說中的愛米麗看似有獨立的空間,但周圍人的關注像是密不透風的網讓她透不過氣,她主要受到以下兩股勢力的監視與干涉。
3.1 父親的凝視與規訓
福柯深入研究過家庭內部關系,特別是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他發現,家庭在某種程度上借鑒了教育、軍隊和心理學等模式,通過吸收這些模式,家庭成了一個有組織、有紀律的生活單元。這種紀律不僅體現在日常生活中的規矩和規定,還對家庭成員的思想和行為有著潛移默化的塑造和影響。不過小說中對愛米麗父親的描寫并不多,父親在小說中甚至未說過一句話,那么無言的父親又是通過何種方式來行使自己的權力呢?
小說中愛米麗父親的畫像出現了兩次,分別是在愛米麗在世時以及愛米麗的葬禮上,福克納雖然并沒有直接點明愛米麗父親對其的影響,但是刻意安排畫像在兩個相隔較遠的時間節點,即生前與死后出現,暗示了愛米麗父親對她的影響是深遠而持久的,愛米麗一直處于父權制的桎梏下。此外,小說中還提到了另一幅畫像也十分耐人尋味,它描繪了小鎮居民對父女倆的印象。畫面中,身形瘦削的愛米麗穿著白衣,靜靜地站著,她的父親則背對著她,手握馬鞭,叉腿站立。一幅簡單的人物畫像卻暗含了許多信息:這幅人像畫的構圖以男性為中心,畫中父親的輪廓清晰明了,而愛米麗身影模糊,暗示了父親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而愛米麗則被邊緣化。而父親手中緊握的馬鞭暗示了其對于權力的掌握,其中也包括了對愛米麗的掌控,還表明他捍衛著美國南方傳統的道德習俗和貴族尊嚴。除此之外,父親背對愛米麗的姿態在小說中也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這一動作形象地表現了男性對女性聲音的漠視,它象征著男性在家庭中占據主導地位,并切斷了與女性的溝通橋梁。這進一步暗示了愛米麗在家庭中的弱勢地位,她不僅被剝奪了表達自己意見的機會,還淪為父權制度的受害者。
3.2 小鎮居民的監視與規訓
愛米麗的父親也并非孤軍奮戰,他還有一群“幫兇”——小鎮的居民們。他們無形中充當了愛米麗生活的“監察員”,時刻監督和評價她的行為。小鎮居民從愛米麗開始與荷蒙·巴倫交往時便密切關注他們的進展,并在私下議論紛紛。每個周日午后,當愛米麗與巴倫乘著馬車出游時,小鎮居民便躲在百葉窗后評頭論足、指指點點。之后連愛米麗去珠寶店訂購了刻有“H.B.”字樣的盥洗用品、買了包括睡衣在內的全套男裝等私事都被大家悉知。小說中還提到小鎮居民知道愛米麗家樓上有個四十年來都沒有人進去過的房間。如此種種細節都體現了愛米麗一直處于小鎮居民的監視之下。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指出,秩序通過一種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權力,確定了每個人的位置、死亡和幸福[6]。這種權力有規律地、連續地進行自我分權,從而最終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決定他身上會發生什么事情。小鎮居民這種無時無刻的監視也暗示了愛米麗之后會采取極端的手段。
除了被監視,愛米麗還受到小鎮居民的規訓。小說中多次強調小鎮居民將愛米麗當作傳統的化身,尊稱其為高高在上、身為名門望族的格里爾遜,看似對愛米麗十分尊敬,但這也無形之中給愛米麗戴上了枷鎖,她得按照所謂的貴族風范行事。在愛米麗與荷蒙·巴倫交往這件事上,小鎮居民認為愛米麗忘記了貴族的高貴品質,居然屈尊與拿日結工資的修路工人在一起。除了多次在背后講閑話,鎮上的婦女甚至迫使浸禮會牧師出面勸阻,因為愛米麗此舉令全鎮蒙羞,給后輩帶來不好的影響。當時的美國南方社會力圖把女人趕進“性空白的生活”中去,而社會中的婦女都是當時婦道觀的受害者,但卻試圖將她們所受到的道德教化強加于愛米麗[7]。
二、威廉·福克納對于美國南部的復雜情結
威廉·福克納的作品幾乎都是基于美國南方社會而創作的,他也曾言:“作家必須根據他的背景來進行創作,必須寫他所熟悉的事物。我的孩童時期是在密西西比的一個小鎮上度過的,那就是我背景中的一部分。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我,不知不覺中便消化了它,也吸收了它。”[8]在他的作品中,讀者能感受到他對美國南方的復雜情感,可以說他對故土是既愛又恨的,一方面,出生于種植園家庭的福克納對于這片養育他的故土懷有深深的眷戀與感恩之情;另一方面,作為時代變革的見證者,他深知傳統的美國南方社會終將被先進的北方工業社會所淘汰,而南方人卻仍堅持傳統守舊的價值觀,這讓福克納感到無奈。作為作家,他只能用自己的筆,站在客觀的角度來審視南方社會,用自己的辦法喚醒守舊固執的南方人。
讀者通過拼湊小說中的一塊塊拼圖,可以慢慢發現導致艾米莉落得此境地的“兇手”:首先是南方傳統思想。盡管已經是沒落的貴族,但是為了追求門當戶對,父親還是將其他男性拒之門外,導致愛米麗年近三十仍待字閨中。而小鎮居民也對愛米麗與修路工荷蒙·巴倫的愛情議論紛紛,認為愛米麗忘卻了貴族的高貴品質,甚至迫使浸禮會牧師出面,無果后又提筆寫信給愛米麗的遠方堂姐妹。第二個方面是父權制的壓迫,愛米麗的父親在家庭中擁有絕對統治權,無情剝奪了本應屬于女兒的追求幸福的權利。第三個因素是當時社會的婦道觀,當時的人普遍認為純潔的女人是不可能有性欲的,因此那些深受婦女觀念影響的婦女們對于愛米麗與巴倫的愛情不僅在背后指指點點,甚至頻頻出手阻撓。
三、結語
福克納以絕妙的敘事手法創作了情節扣人心弦的《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小說開篇以明預敘告知讀者故事的結局,看似破壞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但卻引起讀者另一種性質的緊張,而在行文中又采取暗預敘的方式,暗示愛米麗身處全景敞視監獄之中,受到來自父親和小鎮居民的規訓與凝視,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如同偵探一般,收集碎片化的線索,最后拼成一幅完整的拼圖,從而找出導致愛米麗悲劇結局的原因,給讀者帶來前所未有的閱讀體驗,也正是這般自助式的閱讀體驗,讓讀者對于小說主題有更深入的理解,從而達到福克納寫作的真正意圖,即對美國南方社會的傳統文化、父權制、當時的婦女觀等進行批判與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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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福克納.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M]. 陶潔,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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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
[7] Kerr E M.Yoknapatawpha:Faulkners Little Postage Stamp of Native Soil[M].?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1969.
[8] Gwynn F L,Blotner J L.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Introduction by Douglas Day [M].Charlattesville: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59.
(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