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傾聽：兩會代表委員履職記

文｜買佳豪

“醫學科研之花要想開得茂盛，就必須將其扎進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土壤之中，以獲取必要的養分。”

在我國，幾乎每一位代表委員都遵守著這樣一個傳統：只有下得去，才能上得來。

無論是近年來兩會熱議的醫療服務價格調整、醫療養老學科的建設，還是往年分級診療的推進、三明醫改的總結，每一份提案和建議的背后，都滲透著醫衛兩會代表委員的付出與智慧。通過對這些兩會代表委員的追蹤觀察，不難發現，他們在工作中都有一種主動拉近自己與群眾距離的沖動，他們所思考的也不只是如何推動行業進步，而是如何將這種進步的成果與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共同分享。

拉近距離

“他非常‘固執’地堅持一線門診不限號，我想象不出還有哪位年近70的老院士能夠像他這樣頑固地拒絕變化了。”山東省腫瘤醫院副院長趙磊這樣評論說。而他口中那個拒絕變化的“固執”醫生，則是山東省腫瘤醫院院長、中國工程院院士、全國人大代表于金明。

趙磊并不是第一位提醒他注意限號的人。早在2011年于金明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之時，就曾有記者告知他：當選院士后，應注意限號。實際上，對于許多專家而言，到了醫學院士這個層次就不看普通病號了，臨床門診就更少。但于金明在當時就對那位記者表示自己依然會堅持坐診，他說：“在一線坐診是我的根本，醫生和患者的關系就像魚和水，醫生離開了患者就像魚離開了水。”無論身邊的人如何苦心勸阻，他始終“我行我素”，無論是當選為院士還是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再高的榮譽也不會令他脫離臨床一線，照樣每周看三次門診，患者可以隨意掛他的號。有時，面對絡繹不絕的患者，分診護士會無奈地勸阻，但每次勸阻都會受到于金明“嚴厲”的批評。

在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的一所教室里，幾名研究生圍坐在一起。2024年全國兩會召開前夕，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婦產科學系主任醫師徐叢劍，正在和學生們暢談生育率下降的問題。作為全國政協委員，徐叢劍的調研方式通常是從他的學生們開始的。“學生們往往代表了年輕的思想和新生的力量，社會的發展離不開他們，醫學的進步往往也與他們的思想息息相關。”他說。

每次調研，徐叢劍都會讓自己的學生們圍坐一圈，而他則主動坐在他們中間。此時，師生之間的距離被無限拉近，他總是面帶著微笑鼓勵他的學生們暢所欲言。歡笑和戲謔的表達時常充斥期間，然而一旦提到嚴肅的醫學問題時，徐叢劍總會收斂笑意，嚴肅而認真地與學生們坦誠交流。此時，學生的乖巧和老師的威嚴同時回來，徐叢劍就在這一張一弛之間傾聽著來自學生們的心聲。

——于金明 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山東省腫瘤醫院院長

“我通過一些論文研究發現，生育會對女性的健康產生極大的威脅。”一位戴著黑框眼鏡，梳著高馬尾的女研究生主動向徐叢劍提出了疑問，“您覺得我們這一代年輕的女性還應該繼續生育嗎？”透過女生的眼鏡，一雙疑惑地眼神緊盯著徐叢劍。“我還是比較傾向于女性正常生育的。”徐叢劍收起來此前的笑容，嚴肅而認真地回答：“確實，生育有時候會給女性健康帶來一些威脅，需要我們積極重視加以避免。但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從心理上女性生育也在許多方面對健康有著積極意義，而站在國家和社會的層面上考慮，我們每一代人都會為國家、為人類繁衍生息作出自己的貢獻，我想這樣的傳統不應在今天丟失。”

徐叢劍對自己學生的調研，反映出了當前環境下年青一代對國內醫療體系建設要求的新需求：相較于過去，新一代的年輕人更關注自身的健康。那么，如何通過先進的醫療技術解決年輕人的“后顧之憂”則應該被醫療界所關注。

同為全國政協委員，該院副院長朱同玉開展調研的方式則更為直接。“我覺得還是要走向基層。”他坦言，如果要傾聽到更為“真實”的聲音，那就不能害怕自己“一身水”“一腳泥”。

據朱同玉介紹，每年他都會趁著參加各種基層培訓活動或學習交流的機會到國內更偏遠的山區走走看看。“近兩年，隨著我國基層醫療服務體系建設的不算完善，大多數偏遠邊區的基層醫療正在呈全面上升的態勢發展。”他回憶道，“一些基層醫療機構的設備已經愈發完善，甚至有些基層醫療機構配備了二級醫院才有的CT機和影像儀等高端醫療設備。”可基層的醫療現狀也并非特別樂觀，他憂心地說：“主要的問題是缺少高端的醫療人才。設備到位了可沒人會使用也不行。”

同樣關注患者實際需求的，還有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安徽省立醫院）黨委書記劉連新。他的調研方式則是將朱同玉和于金明二人的方法合二為一，既堅持一線門診工作，又開展對基層的廣泛調研。在劉連新看來，形成一份好提案，離不開長期扎根一線工作的思考與實踐。“提案既要反映一線醫護人員的呼聲，更要契合廣大患者的需求。”在工作中，他發現醫療衛生技術水平正在不斷進步，部分醫療服務價格項目內涵及計價方式卻不明確，新增醫療服務項目審批及醫保準入過程較長。因此，他多次走訪多家醫療機構和臨床科室，與醫護人員座談。

然而，除了通過實地走訪調研和堅持一線門診之外，身為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原副院長的徐鳳芹更善于利用先進的通信軟件進行大規模的廣泛調研。比如，要想了解全國醫保方面的門診報銷比例情況，她就通過醫院的醫保辦組建一個全國醫保調研群，咨詢各地不同的門診醫保報銷情況，或是借助組織一場專門針對某個專項研究的調研會，會議邀請全國各地的相關人員到會參與，現場發放調查問卷并在線上組建調研群。通過這樣的方式，徐鳳芹近年來提出了“提高門診醫保報銷比例”“中西醫結合執業醫師執業問題需解決”以及“養老服務需不斷完善”等多份與醫療、醫保及養老相關的提案。

“一切為了百姓”

——劉連新 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安徽省立醫院）黨委書記

“一切為了百姓。”20余年來，身為全國人大代表，于金明始終堅持為百姓發聲。多年來，他一直在山東推動腫瘤檢查進醫保，雖然早已成為院士，但他的掛號費始終維持在一個普通人完全可以接受的水平。農民家庭出身的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根本。除了當前國內醫療環境的客觀需要，令他愿意傾盡一切力量來推動降低患者就醫成本的，是患者的淚水。“求求您，救救我的母親。”3月14日，在于金明日常的門診中，一位40余歲的男性患者和他年余60的老父親雙雙跪倒在于金明的面前。“癌癥患者太可憐了。”這句話時常被他掛在口邊。其實，不只是癌癥患者，我國許多身患重疾、惡疾的患者都十分不幸，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潰爛、萎縮而無能為力，身邊的親人每日愁眉不展。當他們為了自己把家里的最后一點積蓄都用盡之后；當他們為了自己的健康四處叩首求救之時，很多患者會自己選擇放棄。

好消息是，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把人民健康放在優先發展的戰略地位，確定了新時代黨的衛生健康工作方針，我國醫藥衛生體制改革取得顯著成效，有效緩解了“看病難、看病貴”。但還是有不少患者和家庭需要各地奔波尋醫，也有患者因為高額醫療費用而最終選擇放棄治療。“這些情景在我們醫院也時有發生。”劉連新表示，作為全國政協委員，他始終將“耳朵”和心放在一線的原因也在于此，他將之稱為“情感認同”。

“作為一線臨床醫生，在醫保制度改革方面，我希望能有更多新的藥物和新的治療方法被納入醫保支付范圍，讓更多老百姓享受到前沿生物和醫藥技術的發展成果。”3月3日晚，談及醫療衛生事業發展如何更好惠及百姓健康，劉連新這樣說道。

1 山東腫瘤醫院院長于金明正在門診給患者看病。

當前，我國醫療服務體系建設還存在城鄉、區域之間分布不均衡等問題。為了讓老百姓享受到更便捷、更優質、更高效的醫療服務，劉連新在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建議進一步加強基層醫療衛生能力建設，在城市中讓社區醫院、基層醫院與省市級醫院和大學附屬醫院建立有效的醫療聯合體。同時，建立縣域醫共體，讓縣醫院和鄉鎮衛生院形成一體化管理，讓群眾能夠享受到均等的醫療服務。

劉連新表示，國家要進一步優化醫療資源布局，通過政策的引導、基礎的激勵，讓更多醫生能夠走到基層醫院去，并利用繼續教育、遠程教育等學習培訓提升基層醫療衛生人員的能力，讓群眾在基層就能享受較好的醫療服務。

而在朱同玉看來，國內的醫學科研想要有更高一步的發展，也離不開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他表示，中國擁有著14億人口基數，在全世界，中國的疾病譜種類是最廣泛和完備的。醫學技術的研究發展不應該也不能脫離最廣大的人民群眾，他將醫學科研和人民群眾比作花與土壤的關系。“醫學科研之花要想開得茂盛，就必須將其扎進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土壤之中，以獲取必要的養分。”他表示，為了進一步發展國內的前沿醫療技術水平，如何將最新鮮的醫療技術成果應用于最廣大的人民群眾身上應該是“題中之義”。

當然，除了醫學自身的發展需求和情感認同之外，徐叢劍和徐鳳芹在采訪中不止一次提到過責任和黨性是推動他們將目光緊盯民生的原因。

“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黨和國家也曾不斷地告誡我們要為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服務。”徐叢劍坦言，作為一切的“原動力”，黨性原則早已銘刻進自己的骨縫之中。對此，徐鳳芹則表示，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背后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她半開玩笑似的說道：“在這份責任之中，自己必須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可以說只有責任和義務，沒有權利。”

關鍵問題

“全國‘兩會’代表委員的履職過程，在我看來就是在自己工作范圍內發現問題、提出問題并給出合理可行的解決思路和解決方案的過程。不能只看局部利益，更要考慮整體效果。”劉連新說，這就要求代表委員不僅要有一雙善于發現問題的眼睛，還要有在對整體情況有相對完整把握的情況下，總結歸納并提出解決問題辦法的相關能力。

今年是劉連新履職全國政協委員的第二年，在全國兩會上，他就加強區域醫療中心建設提交提案，希望區域醫療中心能夠發揮更大作用，造福當地百姓。之所以提出這樣的提案，是因為他在日常的調研工作中發現，在長三角醫療服務一體化方面，安徽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安徽的頭部醫院在醫療技術水平能力方面與長三角先進地區的醫院還存在一定差距，需要因地制宜、因院制宜，進一步有效發揮區域醫療中心的輻射帶動作用，推動安徽整體醫療水平進步。同時，長三角區域的醫保支付，包括收費的項目、收費的價格、可提供的醫療服務項目等，也要做到一體化，推動醫生在長三角范圍內自由執業，真正讓安徽的老百姓享受到長三角一體化所帶來的便利、高效和高質量的醫療服務。”

1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安徽省立醫院）黨委書記劉連新正在與醫護人員座談。

不只是區域醫療中心方面的建議，劉連新在去年全國兩會期間提出的一份《關于進一步深化醫療服務價格調整的提案》入選全國政協2023年度好提案名單，備受各方關注。

“醫療服務價格是群眾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也關系著公立醫療機構和醫療事業的高質量發展。”劉連新說，他在工作中發現，醫療衛生技術水平正在不斷進步，部分醫療服務價格項目內涵及計價方式卻不明確，新增醫療服務項目審批及醫保準入過程較長。

為此，他在去年全國兩會上建議，充分發揮價格杠桿作用，動態調整醫療服務價格，按照“總量控制、結構調整、有升有降、逐步到位”原則，持續推進“填空式”調整醫療服務價格，促進臨床診療技術水平提升，推動醫療機構可持續高質量發展。同時，他還建議加大醫療服務價格政策供給，推進價格項目結構優化，比如可以比照長三角其他地區價格水平，選取價格偏低的通用型醫療服務項目進行專項價格調整，促進長三角各省市醫療服務價格的有序合理銜接。

可喜的是，2024年3月，國家醫保局決定在河北唐山、江蘇蘇州、福建廈門、江西贛州、四川樂山5個試點城市的基礎上，將內蒙古、浙江、四川3個省份作為深化醫療服務價格改革試點省份，開展全省試點。“找到關鍵問題并提出可行的解決方案，我想國家和有關主管部門一定會對此作出積極的回應。”劉連新說。

劉連新的案例只是一個縮影。實際上，在許多國家已經出臺的醫改和醫保政策中，都不難發現這些代表委員們的身影。如果你足夠細心，就可以發現在那些直接關乎你如何能用更省錢的方式去獲取更優質的醫療資源的政策出臺前，兩會的代表委員們早就已經將它們寫進自己的建議或提案。

比如，2018年徐鳳芹就曾為國家醫保局提出一份有關“提高門診醫保報銷比例”的提案。“我們在工作中調研發現，當時很多經濟欠發達地區的許多高血壓糖尿病的患者經常會提出一個需求：能否住院？”徐鳳芹稱，她當時并不理解，只是拿個藥的問題，為什么那么多的患者會提出住院請求。后來，在多次的詢問調研后，徐鳳芹發現之所以這些患者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為當時各地的醫保報銷比例不同，有些地區糖尿病高血壓等慢病并不在門診報銷范圍內，有些地區二者的報銷比例很低。為了統一國家醫保門診報銷比例，徐鳳芹聯合多名委員在當年提出了這份提案。提案一經公開便備受輿論關注。此后不久，國家醫保局便對此提案作出了積極回應。

據悉，當年10月，四部門印發《關于完善城鄉居民高血壓糖尿病門診用藥保障機制的指導意見》，明確對“兩病”參保患者門診發生的降血壓、降血糖藥品費用由統籌基金支付，政策范圍內支付比例達到50%以上。此舉令全國近3億人直接受益，為進一步加強重大慢性病防治，減輕患者用藥負擔提供了政策支持。

3 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副院長徐鳳芹研究生團隊進行健康量表調研。

當然，也并非每一位代表委員的建議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國家和政府的回應。“你提的建議必須是具有緊迫性的關鍵問題。此外，關于解決辦法還要能考慮到多方利益，具有可執行性。”朱同玉表示，可執行性在這其中非常重要，如果建議或提案確實反映了很多醫療服務方面的問題且具有針對性，但沒有考慮到醫療、醫保以及醫藥如何協作，各個相關部門之間如何協調，即便建議或提案的價值很高，也無法在短期內落地實施。

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身負重則，心懷大義，全國兩會的代表委員們在建言獻策方面不遺余力，但這條建言之路卻絕非人們想象中的那么簡單。“我一直認為本職工作干得越好越有影響力的專家能夠更好地為黨和國家建言獻策。”徐鳳芹稱，這不僅因為他們具有更高的視野和思想認知水平，能夠在兩會上提出行業內的關鍵問題，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一定的資源來做到大規模的基層調研。

誠如徐鳳芹所言，從北京市海淀區政協委員到北京市人大代表，再到全國政協委員，在20余年的履職生涯中，她發現擔任的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級別越高，實行調研的難度也相對越大。“比如我在海淀區擔任政協委員，那么我只需要進行一區的調研工作，掌握一個很小范圍的數據便可，但當我成為全國政協委員時，由于各地區相關部門單位的協調不同，調研成本急劇增加。”她說。

對此，朱同玉深有體會。作為全國政協委員，他只是想要拿到一份當年全國醫療糾紛的詳實數據，好以此為依據為國家建言獻策。但他卻發現這并不容易。網上無法查到的數據，他在線下也很難獲取。去找誰呢？雖然懷揣著全國政協委員的證件，但他卻不敢輕易地給當地的衛生健康委打電話，他嘗試了三次拿起手機但始終沒有撥打那個號碼，因為他并不確定對方會接受他的請求。更令他感到擔憂的是，即便對方接受了他的請求，能否在第一時間給到數據也是個未知數。“通常情況下，我們只能通過個人關系來進行相關調研。”他在采訪中無奈地說：“雖然身為全國政協委員，但在數據收集方面，并不比其他人有多少優勢。”

朱同玉的遭遇也受到了許多代表委員們的認同，徐叢劍、劉連新等多位代表委員在采訪中表示，除了每年為數不多的全國政協集中調研之外，代表委員們要想施行組織調研，大多只能依賴于自己的社會關系。

但徐鳳芹卻提出了與之并不完全相同的看法。她說：“你大可以向全國政協申請，如果你的需求得到了全國政協的回應，相關部門會組織專題會或集體調研。”

雖然履職過程并非人們想象中的那么一帆風順，但這并不能阻礙大多數代表委員為國家建言獻策的決心。“道阻且長，行則將至，行而不輟，未來可期。”在采訪的最后，于金明如是說。他表示，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只有不斷地向下傾聽才能向上反饋最真實的聲音，他會不遺余力地為中國的腫瘤防治事業建言獻策。同時，他希望更多的代表委員能將視角始終鎖定在基層和最廣大人民的生命健康之上，不斷地通過自己的努力縮小醫療科研和醫療服務之間的發展差距，集中力量，讓最前沿的醫療技術成果在第一時間與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分享，讓中國的底層老百姓不再為“看病難”“看病貴”而憂心，回應每一位患者最樸素的情感需求。

向下傾聽，積極履職。可以預見的是，在于金明、劉連新、徐鳳芹、朱同玉，以及徐叢劍等多位醫衛界代表委員的努力下，中國的醫療衛生事業將在2024年的春天里奮進，向著更高的目標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