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慧
天熱就算了,還沒有風。夏立春站在人字梯上仰面修著日光燈。夏立春老婆叉著兩腿,坐在門口低頭擇菜,嘴里嘀咕,話里話外都是丁莉莉。
夏立春用沉默表明態度,他反感的不是他老婆嘴碎啰嗦,而是她的立場。他老婆之所以反對丁莉莉進城陪讀,主要是怕丁莉莉以后要在城里買房,這樣一來,她和夏立春就永遠沒有安穩日子過。有趣的是他老婆只在夏立春這里表示反對,在丁莉莉那里,她從來都是跟風附和,有時甚至還在丁莉莉面前和她自己唱起反調,說光明村的孩子都去了城里讀書,永興小學沒有幾個學生了。聽上去,好像丁莉莉帶孩子進城讀書的這個決定拿得遲了。
門口突然一暗,有個人影出現。
是個精致的女人。
一襲黑色真絲波西米亞長裙,丸子頭,臉上扣著米白色冰絲面罩,手里拎著一把未收攏的遮陽傘,傘面是大朵盛開的向日葵,絢麗又嫵媚。
夏立春立刻估計到她可能是誰誰誰,問話的語氣便顯得極為生硬,你找誰?
找你,夏校長。聲音溫婉、甜糯,討好賠小心,努力貼近的痕跡很明顯。女人隨手摘下了她的米白色冰絲面罩,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又順手收起她那把盛開的“向日葵”。一副歸攏舊生活,就此安頓下來,重新出發的寧靜和淡然。
這無基礎沒來由的貼近,讓夏立春越發不爽。沒了,我家沒房間出租。聲音不大,卻毫無通融余地。
她只略略尷尬了一小會兒,便迅速修復好了情緒,奇怪的是,她并沒有選擇扭頭離開,而是往里走了幾步,在客廳北邊靠墻的實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副有話好好說,萬事有商量的狀態。
夏立春老婆見情況不對,趕緊收起她的腿和她的菜筐,去了后院。
修好日光燈,夏立春慢吞吞地收起人字梯,送去后院儲藏間,然后直接去了后院衛生間沖澡。夏立春折騰了半天,出來一看,那女人居然還在。她再次見到夏立春時,嘴角含笑地介紹著自己,說她就是趙甜甜的媽媽——衛嵐。頓了一下,她又補充了一句,她之前找過丁莉莉。
真沒有了。她不提趙甜甜這三個字還好,一提,夏立春說話的語氣越發沒有商量的余地。
被人如此毫無余地地連續拒絕了兩次,她窘得臉通紅,小聲地說,丁莉莉答應她了。說著從包里掏出一沓嶄新的百元大鈔,恭敬地放在桌子上,又小碎步反身退回沙發,側身坐著。
夏哥,這是一萬五,你就當幫我一回吧。衛嵐聲音里出現了明顯的哀求。
前幾天,丁莉莉和夏立春說過衛嵐租房子的事,他堅決反對。
當時是在飯桌上,丁莉莉對夏立春說,二樓她那帶內衛的大間被人訂去了。夏立春知道丁莉莉去城里陪讀,絕對不會讓她那間房空著的。他問丁莉莉是誰訂的,丁莉莉也沒隱瞞,說是衛嵐。想了一下,她又追加了一句,就是趙甜甜的媽媽。
一聽見趙甜甜這三個字,夏立春就不高興了,他說,訂房間之前,應該通一下氣。夏立春一直是個有脾氣的人,但是和丁莉莉說話,他會努力壓制住自己的壞脾氣,盡力表現出一個好公公的樣子來。他讓丁莉莉回了趙甜甜媽媽。語氣很輕,話聽起來卻有些重。
丁莉莉覺得被駁了面子,立刻表現出她的不滿。她斜著眼睛瞟了一眼盤里被剝光了肉的魚,脫口而出,真當你是校長啊?似是這句話說的是盤里被剝肉的魚,語調輕慢、不屑。這還不夠,她說完話,把沒吃完的飯碗往前重重一送,黑著臉,趿拉著她的人字拖上了樓。
夏立春除了呼哧呼哧喘粗氣,一點兒辦法沒有。兒子是自己養的,還可以罵上幾句,兒媳婦說都說不得。丁莉莉說的也沒錯,他還真不是永興中學的校長,只是永興中學一個剛退休不久的水電工。
夏立春之所以被永興中學的人稱為校長,就是因為他愛操閑心,愛管閑事,就連校長都懶得管的事,他也要去操心,時間一長,就落下一個“夏校長”的名號。這對一個水電工來說,多少有一些調侃的意味。
夏立春家在學校對面。現在他的鄰居都不靠種地生活了,他們都在忙著做學生的生意,學生的錢好賺。丁莉莉腦子里天天裝的也是怎么才能讓自己也好好發一波學生財。
今天,衛嵐來夏家落實住宿的事,原本就是丁莉莉授意的,丁莉莉電話里讓衛嵐這個時間段來,因為這個時間段夏立春在家。衛嵐有些不解,丁莉莉一向說話做事雷厲風行,一間房的主兒竟做不了嗎,還要看夏立春的臉色?丁莉莉笑而不答,她讓衛嵐先去找夏立春,說談不下來,再找她。
衛嵐沒想到真沒談下來,夏立春對自己極其冷淡,打不開通融的缺口。他看都沒看一眼桌子上那些嶄新的百元大鈔,重新折回后院,就這么把衛嵐一個人晾在客廳的沙發上。衛嵐既羞愧,又不甘。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撥通了丁莉莉的電話。
丁莉莉給衛嵐留了足夠的時間來消化她的萬般羞愧和種種不甘,又在衛嵐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的時間節點,適時出現在她面前。衛嵐幾乎是崩潰狀態,她說,丁莉莉,你幫幫我。一句話出口,衛嵐的眼眶紅了,眼淚就要掉下來,她拼命忍住,竭力不讓它們滾落,因為她要面子。
丁莉莉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百元大鈔,上前抓過來,嘩嘩嘩點了一遍,然后又放回桌上,漫不經心地問,沒談攏?
衛嵐艱難地點頭,又莫名其妙地搖頭。
丁莉莉吧唧嘴,換成一副極其無奈的面孔對衛嵐說,衛嵐,你也看見了,我公公脾氣倔,他不同意房子給趙甜甜住,房子畢竟是我公公婆婆出錢蓋的。丁莉莉不說夏立春不愿意租房給衛嵐,故意說成不愿意租給趙甜甜住,并且在說趙甜甜這三個字時,加重了語氣。
衛嵐哪能不明白,她立刻從包里又拿了三千元添進去,說這錢夠丁莉莉在縣城最繁華地段租一套大房子了。衛嵐包里一共裝了兩萬元,拿出去一萬八千元,還有兩千元的余地可供她和丁莉莉繼續周旋。衛嵐沒想到,丁莉莉沒再刁難她,而是直接把錢塞到包里,十分爽快地說,衛嵐,你明天就搬進去吧。
匆匆丟下那句話,丁莉莉轉頭跑去后院對夏立春說,二樓帶內衛的房間是我的婚房,我已經租給衛嵐了,我做的是房屋出租,誰租都是租,別拿自己家當永興中學,還立個什么門檻。規矩多了,房子租不出去,那才是傻。
丁莉莉并不理會夏立春所表現出來的震驚,她只當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了。她快步上樓,把床頭打印好的《安全承諾書》拿了下來,遞給夏立春,要他去和衛嵐簽個協議。她說,過幾天她就要去城里陪讀,家里住進問題學生,要先給自己留上一手,以防萬一。
夏立春看了一眼丁莉莉那所謂的《安全承諾書》,他沒料到丁莉莉一邊放水,一邊來這一招,簡直讓人反應不過來。在他看來,房子可以不租給衛嵐,但如果租給人家了,又拿這個東西去欺負人,算什么事。他夏家從來沒有要求過哪一位學生家長,去簽那些傷感情的協議,他們一般會口頭說些約定,比如房租要一年一次性繳納,東西弄壞了要照價賠償……說是這么說,真是遇到誰手頭緊,先給一部分,過些時日再補齊也是可以的。東西好像沒有被租客弄壞過,大家都是過日子的人,都很仔細。
終于住進來的喜悅還沒消散,面對眼前突然出現的那份極不友善的《安全承諾書》,衛嵐有些蒙,但她還是接過來。人家有規矩,自己想住進來,就得按規矩來。看完那幾張紙,她還是沒能控制好自己,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丁莉莉的這份《安全承諾書》,說白了就兩個字,欺負。收了她那么高的房租,還這么欺負她。明知是欺負,衛嵐還要把臉遞上,讓人羞辱,這就是她的悲傷。
相對《安全承諾書》上那些動輒出局的苛刻條款,觸電、跳樓之類的詞匯對衛嵐構成的傷害更為直接,這些詞直接暴擊了她這幾年脆弱的神經,讓她無比崩潰。
就因為她是趙甜甜的媽。
怪誰呢?
衛嵐認為不能怪趙甜甜。
衛嵐覺得要是在趙甜甜和她之間,非要找一個過錯方的話,那應該是她吧。誰讓她脾氣倔,不愿接受趙東升的背叛。
也不是說衛嵐有多孤傲,大藥房的一個小店員,日日殷勤向別人兜售阿膠漿、阿膠糕,她又有什么資本在趙東升面前孤傲呢?就連她的工作,也是托了趙東升的面子才求來的。趙東升可以讓他的病人去她的藥店買藥,這才是她的價值。
她原本也準備學其他女人,把所有苦水往肚子里咽。深夜里,她一邊崩潰,一邊自愈,孩子是她的命,這個命才是她活下去的光,其他都是浮云。
就在衛嵐說服了自己,那個肝膽科醫生趙東升的電話又一次進入飛行模式。這一次,衛嵐徹底崩潰了。衛嵐不是在意趙東升此刻到底在哪架“飛機”上,而是趙東升這次時機沒選對。趙甜甜的班主任打電話來叫家長,語氣很不友好地說,趙甜甜把小朋友的臉抓破了,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大藥房正上客,衛嵐分身乏術。當趙東升頭發濕漉漉,一臉春色地出現在衛嵐面前時,衛嵐說著說著就激動了。她對趙東升說,離——婚——吧。
趙東升大笑,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衛嵐瞇著眼睛,淡淡地說,我外面也有人了。
趙東升愣了一下,立刻炸了,他重重地甩了衛嵐一個耳光,歇斯底里地咆哮,難怪很長時間不讓我碰了,你有人,還裝什么圣母?
至于衛嵐外面那個人到底是誰,很是折磨趙東升。衛嵐從頭到尾都堅持不解釋原則,她只負責保持沉默,并在沉默中享受著趙東升的暴跳如雷。
趙東升在睡夢中突然跳起來質問衛嵐,那個人是不是吾悅廣場四樓賣糖果的胖子?他見衛嵐的神情劃過一絲詫異和不安,立刻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吾悅廣場,砸了那個胖子的糖果鋪子。砸了糖果鋪子后,他回家大罵衛嵐,那個賣糖果的死胖子毀了他們的家。
那一年,趙甜甜七歲。
一向嗜糖如命、吃糖吃壞牙的趙甜甜,從此戒糖。在她看來,仇恨糖等同仇恨那個賣糖的死胖子。
離婚后,衛嵐去給賣糖的胖子道歉,說愿意加倍賠償他的經濟損失。胖子卻說,他還想要些精神賠償。
衛嵐一時無語。
衛嵐去胖子那里買糖確實有好幾年了。趙甜甜喜歡吃糖,她并不吃糖,后來她卻離不了糖。趙東升手機進入飛行模式的日子,她必會去吾悅廣場,一層樓一層樓地轉,一個門店一個門店地逛,并不買什么,逛累了,最后一站必是四樓胖子的糖果鋪,買一堆花花綠綠的糖果回家。
糖成了衛嵐的依賴,別人失眠吃安定,她吃糖,吃了糖她就能安靜下來。她通常會坐在那張寬大的雕花床上吃糖,先是一顆一顆地吃,后來是一把一把地吃。她持續性吃糖,吃到惡心,吃到吐,一直到趙東升一臉春色推門進來,才算結束。
衛嵐和賣糖的胖子走到一起是五年之后的事,趙甜甜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喊衛嵐媽媽的,人前背后衛嵐衛嵐地叫,叫聲急促,滿含輕蔑。
衛嵐起初努力糾正趙甜甜,但越糾正越壞,趙甜甜著了魔一般,變換著方法逼迫衛嵐,哪一次不把衛嵐逼得崩潰大哭,她決不罷手。鬧得次數多了,衛嵐也就麻木了,越來越不肯配合趙甜甜。趙甜甜一察覺到衛嵐有懈怠的跡象,越發瘋狂,甚至用跳樓威脅衛嵐。
衛嵐沒被嚇壞,胖子卻崩潰了。
胖子說,趙甜甜不吃糖,他這個賣糖的胖子其實沒什么價值。
衛嵐哪能不明白胖子的意思,但她打算裝糊涂。有一點她很清楚,她一定得抓住點什么給趙東升看看,她就想讓趙東升明白,她衛嵐也是有人要的。
衛嵐很清楚,趙甜甜考進永興中學就是針對她的,衛嵐并不說破,因為她倦了。開學軍訓,衛嵐把趙甜甜送到永興中學門口,然后,沒多說一句話,轉動方向盤,準備立刻回縣城。這時的趙甜甜內心是極度驚慌的,不服輸的她依然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她似笑非笑地對衛嵐說,自己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
衛嵐手扶方向盤,看一眼趙甜甜,說,還金子?還發光?你先從永興中學的厚土里鉆出來再說吧。說完,她一腳油門,車子就開遠了。一個細長驚嘆號似的趙甜甜,兀自立在校門口的風中。
或許是為了向衛嵐證明她是金子的論斷,趙甜甜在開學考以及十月九校聯考中都考出了好成績。后面一次考試,她排名年級前十,班級前三。對于這個成績,衛嵐很滿意,她暗自慶幸趙甜甜又恢復了讀書狀態。
九校聯考成績出來,大紅的光榮榜張貼在高一教學樓走廊宣傳墻上,學生們都來圍觀,趙甜甜也在其中。
趙甜甜一時忘形,依偎在一個高大帥氣的男生懷里,頭則靠在他的肩頭,這一幕恰巧撞進汪副校長的眼里。他立刻黑了臉,命令兩人到他辦公室,一通臭罵。辦公桌被他拍得咚咚響,陣勢很嚇人。
這個時候,趙甜甜語氣若是能軟一點,哪怕是裝出一副知錯就改的小女生模樣,就能蒙混過關。問題在于趙甜甜和衛嵐嘴硬慣了,練就了鐵嘴鋼牙,根本軟不下來。她急赤白臉,梗著脖子,矢口否認,說她根本沒談戀愛。“根本”一詞徹底暴露出趙甜甜對校長的不滿,說到激動處,她居然厲聲詰問汪副校長,說不過借個肩膀靠靠就是談戀愛了?
汪副校長豈能忍受學生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他右手食指瞬間抖得停不下來,就連他的右腳也出現了顫動。他用炸裂的聲調命令趙甜甜立刻叫家長。
在汪副校長那里,不服管教遠比早戀惡劣,不服管教外加早戀,成績再好,終是不可原諒。趙甜甜事件鬧得動靜很大,汪副校長特意在星期一高一年級晨會上專門召開了立德教育主題會,趙甜甜成了反面典型。
那時,夏立春還沒退休,他在現場負責主題會音響設備,不服管教一詞跟隨趙甜甜這個名字,牢牢地植入他的腦中。
離婚那么久,衛嵐和趙東升第一次在永興中學碰面。衛嵐早已平靜,趙東升的怨恨依舊在眼里裝著。趙甜甜從開始到結束都躲在趙東升身后,衛嵐一下子就被孤立了。在趙甜甜眼里,衛嵐出軌賣糖的胖子已經被時間坐實,而趙東升至今單身,他在趙甜甜眼里就是受害方。如果再往深處挖一挖,衛嵐就是罪人,背叛家庭的人不能被輕易原諒。
衛嵐并不去揭穿,她想,就讓貌似無辜的趙東升做個可憐的好爸爸吧。這些年,衛嵐和趙東升劃清了界限,但和趙東升的錢卻沒法劃清界限。單是養活趙甜甜,她是可以撐一撐的,養活一個讀書的趙甜甜,不是她一個沒有穩定收入的女人撐得了的。趙甜甜讀書的錢都是趙東升出的,趙甜甜的學雜費,包括這樣那樣的興趣班的費用,趙東升都會提前轉給衛嵐,并不需要衛嵐去催。
至于趙東升至今單身,衛嵐比誰都清楚,不是趙東升對她還有什么一絲舊情,準確地說趙東升需要的不是婚姻,婚姻于他是束縛,和婚姻比起來,他更向往坐擁整個“春天”。
孩子的事比天大。衛嵐和趙東升最后在陪讀這件事上達成一致,趙東升出錢,衛嵐拿時間全程陪讀。父母意見一致,才是趙甜甜想要的。衛嵐在永興中學做陪讀家長,就意味著她不能再有時間去陪伴那個賣糖的死胖子,如此一來,她的家庭就有復合的希望,她愿意朝這個方向努力。于是,她拿出十二分的力氣來讀書,她要用好成績挽留她的父母。
別看永興中學只是農村示范高中,但要在附近找一間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衛嵐一家一家地去碰運氣,家家都住滿了,沒有余位。衛嵐能做的只有一天四趟來回開車接送趙甜甜。短時間還能應付。入冬后,人吃苦受累不說,路也不好走。有一次,在路上她的車胎“砰”的一聲爆了,衛嵐萬般無奈,只有攔車,求人家捎她們母女一程。
經過那一次爆胎,衛嵐下決心,花多少錢也要去找間房。永興中學附近一房難求是真的,但衛嵐找不到房子也有其他原因,就是因為趙甜甜。永興中學附近那些出租房子的人家,接收陪讀生也是有門檻的。按說趙甜甜成績很好,找房應該沒問題,問題出在趙甜甜有個問題家庭,有個問題媽媽,她媽媽出軌了一個賣糖的胖子。
又過了一個來回奔跑的學期,衛嵐才在丁莉莉那里找到落腳的地方。衛嵐非常在意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丁莉莉提什么條件她都認了。
衛嵐住進夏家之后,夏立春這才發現衛嵐是個好女人,他這個好女人的結論,是在把她和丁莉莉比較之后得出來的。二樓那個帶內衛的臥室,丁莉莉住進去就沒有干凈過,衛生從來都是夏立春老婆在做,每次老婆收拾完下樓都要和夏立春嘀咕,說丁莉莉邋遢了一點兒。
夏立春心里清楚,丁莉莉哪里是邋遢了一點兒呢?不說別的,她床上的被子常年都是凌亂的,被窩里摸出瓜子殼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衛嵐住進來后,首先撤掉了丁莉莉原本厚重的墨綠色窗簾,換成了一層輕柔的白色紗簾,一層棉布藍底碎紅花窗簾,白天是輕紗曼垂,夜晚才落下那碎花窗簾。原先的窗簾,衛嵐洗干凈疊好,放進柜子里,說以后丁莉莉要是喜歡,再裝上去。寫字臺、茶幾和床頭柜,她一律鋪上白色桃花紗質臺布,用鋼化玻璃壓著,窗前添了一盞很別致的落地燈,柔和的燈光灑在房間里,很溫馨。
有了好感,夏立春就改變了對衛嵐的態度。
住在夏立春家的陪讀家長,吃的蔬菜基本來自夏家大莊,菜是夏立春父母種的,韭菜一把一把擇干凈,毛豆剝成豆米,冬瓜或者南瓜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煮熟剛好一碗,足夠兩人吃的。夏立春每天騎電瓶車去夏家大莊拿菜,再由他老婆分給每一位陪讀家長。
衛嵐來了,自然也有她一份。給衛嵐拿菜的時候,夏立春會另外悄悄給她二三十個土雞蛋,或者一二十個咸鴨蛋。當然,這里面也不全是對衛嵐的好感,還有一些愧疚摻在里面。他感覺因為自己的緣故,讓丁莉莉多收了衛嵐幾千塊錢。丁莉莉收去的錢,想讓她再吐出來,無疑等同和老虎要它的虎皮。夏立春能做的就是盡他所能給衛嵐一些補償。這樣,他才能心安。
衛嵐哪里會白占夏立春的便宜,要折現給夏立春老婆,夏立春老婆不肯要。她對衛嵐說,菜是自家地里長的,大家都不要錢,哪里有單單要你錢的理?衛嵐知道錢是給不出去了,在她那里,又沒有能白吃人家東西的理。后來,她發現夏立春老婆愛吃糖,就從胖子糖果鋪子抓些花花綠綠的糖果送給她,有進口巧克力,有芝麻酥糖,有國產奶糖,還有阿爾卑斯硬糖,這讓夏立春老婆很開心。
夏立春老婆開心并不在于糖,在于衛嵐這么看得起她。她一個人吃不了那么多糖,就把糖放在客廳桌子上,給那些住在她家的學生吃。她不知道其中實情,居然招呼剛放學回來的趙甜甜一起吃糖。趙甜甜見到夏立春老婆遞過來的糖,臉色突然大變,態度極其粗暴地推開夏立春老婆拿糖的手。
趙甜甜臉上瞬間表現出來的嫌棄讓夏立春老婆很難堪。夏立春老婆認為趙甜甜可能嫌她這個鄉下老婆子臟。衛嵐見狀趕忙過來解圍,對夏立春老婆說,趙甜甜不吃糖,你不要生氣。
哪有孩子不吃糖的?夏立春老婆落入疑惑之中。她背后和夏立春嘀咕,衛嵐娘兒倆真不是一般人。她嘴里的一般人就是其他陪讀家長,這些家長,除了做飯洗衣照顧孩子,還兼做臨時工,縫玩具娃娃,或者焊電子零件,有時甚至還相互攀比,比誰這個月賺得多。
夏立春說,衛嵐是縣城女人,眼光高,自然和那些農村來陪讀的家長合不到一起去,她寧愿躲在房間里發呆,也不愿出來走動。
他老婆說,人太閑會胡思亂想,想多了就會生病,現在生這種病的人特別多。
夏立春說,你平日多喊她出來玩,玩起來人就不孤單了。
我能把她帶到哪里去玩,難不成把她帶到夏家大莊,去咱家菜地里摘飯瓜?
好主意,夏立春呵呵笑起來,你就帶她去咱夏家大莊轉轉,去菜地里摘個飯瓜總比躺著等病來強,人和機器一樣都要動起來,閑下來就會生銹。
夏家大莊路不算遠,出門向南走幾步,再拐個彎向東步行十幾分鐘的沙土路就到了,若是騎電瓶車也就三五分鐘的事。
夏立春家老宅子前后有兩間磚瓦房,院內有口老井,吃水都是用粗麻繩吊著小鐵桶,從深井里提上來的,院子里那棵梨樹掛滿了青色的果子,樹枝被果子壓得直往下墜。院里并沒有鋪水泥,是那種平整的泥地,很干凈,地面上有掃過的竹枝痕跡。雞、鴨以及幾只肥鵝,只在屋前的場地轉悠,絕不會踏入院子半步。
夏家菜園在屋前,和房子隔著一大片場地。菜園很大,用籬笆隔開那些平日里不守規矩的牲口,菜地很齊整,菜園里的菜品類也很多,瓜圓菜綠,一派生機。頂著花的飯瓜吊在菜園的籬笆上,不去摘,看著就心生喜歡。
衛嵐去夏家大莊除了摘瓜割菜,有時也會在菜園前面的池塘里釣一釣小龍蝦,夏家大莊的小龍蝦很多,一釣就能釣一大臉盆。然后,她在夏家大莊把小龍蝦煮熟。夏立春母親還會燉上一鍋老母雞湯,土灶大鐵鍋燉出來的老母雞湯,香得要命。
夏立春要等中午放學,才去夏家大莊,他要把趙甜甜帶去吃飯,路上那一小段時間,他會給趙甜甜做一做思想工作。他不講大道理,只拿眼前的東西輸出他的認識,比如老狗和小狗之間的養育恩情,又比如樹苗不從小育,肯定不直溜,怎么長都是個燒火的柴,再就是莊稼不管不問怎么會出糧食,人勤地才不懶嘛。
夏立春的說理并無嚴密邏輯,也無先后順序,看到什么就抓住什么說一氣。
趙甜甜是個聰明丫頭,以她這些年和衛嵐斗智斗勇的經驗,哪里聽不出來夏立春的意思。她做出的判斷是夏立春被衛嵐收買了,是可恥的密探。夏立春說什么她都不做回應,只用沉默表明態度,沉默里還夾雜著些許不屑。
夏立春終于領教了這個小丫頭的厲害,別看她個頭不大,但主意大,細眉細眼的,看著溫潤可人,實則古靈精怪。
他苦口婆心地開始,說到最后,都是無可奈何地自覺閉嘴。但這并不影響他對趙甜甜下一次的心理疏導,他堅信小孩子開竅只在一瞬間,只要不放棄,就能收獲驚喜。
趙甜甜排斥夏立春的說教,卻不拒絕夏家大莊,甚至藏不住對它的喜歡。第一次去夏家大莊,趙甜甜指著夏立春家后面的那棟三層小樓說,這是夏林羽家吧?
夏立春搖搖頭,表示不是。
趙甜甜非說是,為了證明是,她用夏林羽爸爸在永興街上賣手機來做論據。
經趙甜甜來回一捋,夏立春這才知道他侄孫果果大名叫夏林羽。他若有所思地問,你們是同學吧?
他八班,我二班。趙甜甜頭一偏,舉重若輕地說。
七夕前一天,衛嵐還好好的,七夕早上,她吃了飯也是好好的,趙甜甜去學校后,衛嵐就開始不對勁了。當時夏立春在掃門前的地,他發現衛嵐到門口來了幾趟,明明有話想說,卻不開口,心事重重的樣子,讓人看著揪心。他知道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這個日子對于他這樣的老頭已經失去了意義,但對衛嵐來說,有些東西還不能看透、看開。衛嵐住進他家有些日子了,這么長時間,沒有男人出現在她的生活里,趙甜甜的生父或者繼父,都不出現,這就不正常了。
夏立春先開了口,他說,衛嵐,你有話直說,要是想回縣城,中午趙甜甜就在我這里吃,你放心,絕餓不著她。
衛嵐很感激地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晚飯點我一定趕回來……話說一半,她突然停住了。
有話你直說。
你不要和趙甜甜說我回縣城了,就說我去夏家大莊釣小龍蝦了。
中午,趙甜甜回來沒有見到衛嵐,臉色大變,氣得幾乎要炸裂。她從二樓跑到樓下,又從樓下跑回二樓,不斷重復,衛嵐,一定是去找那個賣糖的死胖子了!
夏立春讓他老婆過來勸勸趙甜甜,他們言辭鑿鑿、信誓旦旦地說,衛嵐和誰誰誰媽媽去夏家大莊釣小龍蝦了,晚上回來就會有小龍蝦吃。當天,確實有一個陪讀媽媽不在,趙甜甜似信非信,他們好說歹說,才哄得趙甜甜吃了一口飯。
還沒到放學的時間,夏立春就開始焦慮,他怕衛嵐耽誤了,過了約定的晚飯點還不回來,一旦穿幫,他再沒有能力去哄趙甜甜。
晚上,趙甜甜神情淡然,她并沒有問起衛嵐,而是抬腿上樓就沒下來,晚飯是夏立春老婆端著送去二樓的。等趙甜甜出門去上晚自習,夏立春老婆去二樓收拾碗筷,才發現趙甜甜一口飯沒吃。
夏立春看了一眼他老婆端下樓的飯菜,就去撥衛嵐的電話。衛嵐的炫鈴是“吃糖都不甜的年紀”,手機里循環響著“給我一點時間緩緩再接著生活”的鈴聲,卻無人接聽。
夏立春老婆悄悄撥通了丁莉莉的電話,丁莉莉正帶著孩子和老公在縣城里吃火鍋,丁莉莉讓夏立春老婆把電話給夏立春,說衛嵐一回來,讓她立馬收拾東西走人。
夏立春清楚丁莉莉說這番話的目的,她曾讓衛嵐簽的那份《安全承諾書》上就有這么一條,若是衛嵐一方出現監護不到位,房東有權要求承租方立刻搬離,房租不退。現在是高二、高三的暑假,若是這個時候把房子騰出來,還可以再租給即將進校軍訓的高一新生,一間屋能收兩份房租。
夏立春氣極了,瞪了他老婆一眼,朝丁莉莉咆哮,你也是孩子的媽,這個時候,你怎么能說出來這樣的話,心這么硬,是石頭做的嗎?
你不說,我一會兒回去,我做惡人好吧!我讓她滾蛋。丁莉莉嘴里含著肉,說話聲音高,卻有些不連貫。
衛嵐是卡著放晚自習的時間節點趕回來的,大晚上她居然戴著墨鏡。進了門,她一句話沒說,直接上了樓。
夏立春估計她遇到窩心的人或者事了,他像往常一樣,坐在門口等放學的學生回來,只有學生們都回來了,他才能關門睡覺。這時,其他人陸續回來了,卻遲遲不見趙甜甜人影。
衛嵐從二樓下來,已經摘掉墨鏡,看得出,她的眼睛腫得像桃子一般。她從樓上跑下來,在門口張望。
夏立春安慰衛嵐,說趙甜甜或許在教室里,今天可能老師留的作業多。他讓衛嵐在家等消息,他去學校迎一迎趙甜甜。衛嵐哪里還能等,她要去學校把趙甜甜找回來。
教室都熄了燈,宿舍的燈還亮著,管理宿舍的劉阿姨弓著腰,帶著衛嵐一間一間宿舍找,驚動了班主任和汪副校長。班主任急匆匆趕來,說晚自習趙甜甜根本沒上,她寫了假條,說她頭疼得厲害,需要回宿舍臥床休息。
衛嵐一聽就哭了,她預感要出大事。
夏立春心里其實也慌,但他竭力勸慰衛嵐,讓她別哭。他說,趙甜甜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會亂跑,應該就在學校附近,說不定就在哪個同學家呢。
夏立春帶著衛嵐、班主任以及汪副校長,去學校附近所有學生的家挨家尋找,都沒有。衛嵐整個人崩潰了,仿佛天塌下來一般。她需要在夏立春的攙扶下,才可以走好路。
夏立春突然撥通了夏林羽爸爸的電話,夏林羽爸爸有些不耐煩地說,果果不在家,電話里傳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
夏立春一點沒遲疑,他帶著人直奔夏家大莊。
夏林羽媽媽正在堂屋里縫布娃娃,見到來人,慌忙站起身,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一張臉窘得通紅。
客廳里的餐桌上,放著兩杯喝了一半的奶茶,兩小堆瓜子,一邊有剝開的糖果紙,另一邊的糖果被挑出來,放在桌子邊上。
衛嵐看了一眼餐桌,朝樓上說了一句,趙甜甜,你下來吧。
原本寂靜的樓上,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往頂樓去了。衛嵐突然激動起來,她狂奔上樓,夏立春和班主任緊跟在衛嵐后面也往樓上跑。夏立春追著衛嵐說,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三樓的窗戶被拉開了,趙甜甜就站在窗口,窗外黑魆魆的,風吹過來,窗簾呼啦啦響。
班主任年輕反應快,一下子撲過去,緊緊抱住趙甜甜。趙甜甜沒料到班主任會上來抱住她,拼力掙扎。衛嵐手指著班主任喊,你放開她,讓她跳。
這個時候,班主任哪里會聽衛嵐的話,他反而把趙甜甜抱得更緊了,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發顫,有話好好說,走極端是不負責的。
趙甜甜臉色發灰,聽到衛嵐和班主任的對話后,身體突然一軟,幾乎要跪下去。
你委屈什么?衛嵐看上去似是冷靜了下來,又似沒有,厲聲問道。
趙甜甜開始抽噎,泣不成聲。
衛嵐大聲說,趙甜甜,你可以不吃糖,但拿學業前途威逼我就是你的錯,沒有什么值得你拿自己美好的明天和別人痛苦的昨天較勁的。若是讓我再選擇的話,我還是會選擇和你爸離婚,我有權叫停我絕望的生活。
說到激動處,衛嵐一把拉開另一扇窗戶,對趙甜甜說,美好生活永遠不會以死亡的方式打開,用死亡解決問題只是懦弱者可恥的逃避,如果你想跳誰也攔不住,攔得住今天,也攔不住明天。如果你真想跳就跳吧,當著我的面跳!我受夠你了!
趙甜甜嚇得不敢說話。
你不跳是吧?如果能幫到你,那我來跳!不知道衛嵐是怎么想的,她把身體探出窗外,誰也沒有想到,她竟然真要往下跳。
夏立春就站在衛嵐身后,他反應夠快,粗壯有力的手伸出去,一把薅住衛嵐。衛嵐被他薅住了,可他差點兒被失重的衛嵐帶出窗外,這時班主任和汪副校長沖上來,合力拽住了衛嵐。
趙甜甜見狀瘋了一般撲過來,撕心裂肺地喊,媽媽,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