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輝
詩是一種對自我的深層拓展與追溯。那些出現在詩人筆下的文字絕對不是自動聚集的,它們有自己的初衷,有自己的選擇,有自己需要確認的向度,盡可能自覺地向詩人索要值得用一己的形與意去不斷強化獨有的向心力。杜春翔生于貴州安順天龍囤堡這個安放人類靈魂的部落,是從小與神靈打交道的人,是端著酒杯的一個神性詩歌寫作者,自有其詩性定位——野蠻其詩的體格,全力澆灌個體的詩歌智性,氣息強健、壯闊,有莽莽山野根脈,充盈著夜郎故地真實的回響及山河身影。我認為杜春翔是一個可以不時回到“夜郎”的人。這里的“夜郎”既是一種古老的場域,也是一段標本化的時間,更有可能被形容詞化,成為我們生存與思考的一種前綴。杜春翔的詩歌給我的印象是固態化的,這也比較符合他對自我詩意中“未來的時間已然不再流淌”的界定——時與空經由詩性淬煉,具有了某種恒常的質地和形狀,也獲得了讓人深思的耐磨功效與持久稟賦。我認為這是一種笑瞇瞇的固態化,當然也是別有深意的固態化。
大型組詩、長詩是杜春翔詩歌創作的立身之本,但他并不刻意經營詩意,卻能在詩意自覺的繚繞中抵達深層次的自我。這不僅源于其詩性認知的高邁,更體現出一種渾厚的本土氣韻和思辨意識。杜春翔的詩呈現出一種銳意“取大”的趨勢——大處著眼,大筆涂抹,大開大合,并善以大拙掩巧。“鼓喉作語”或“擬鯢而語”時,他的張揚之氣雖常常是收斂的,但其可見的斑與紋卻總是切實而厚重,具有一種粗糲的力量。如《古濮人的河》《小蒼茫》《群山之心》《岳武穆散記》《β牧場,AI與人》《逐鹿之書》《嶙峋明月》等詩作,其他如寫彌諾陶洛斯刻錄出的“迷宮與十二幻像”,紀念德彪西全力鼓動出的七疊“海浪的和聲”,詠荊軻從宿命式的“游歷”追蹤至“斬首日”……都是對“大”的境界和氛圍的一種梳理、沉浸、提振、激蕩,顯露著一種與蒼茫相抗而不遑多讓的魄力。杜春翔對自我主體的強化方式是多元的,“取大”使他與周遭山河構建起了一種直接的效仿機制。因為詩意來自山野,靈肉鑄自山河——詩在這里取代“神的游戲”而成為物與靈魂共有的莊重“游戲”。
記得是2022年年初,詩人夢亦非揪住幾個朋友,提議以彌諾陶洛斯為題各寫一首長詩。我也被老夢揪住,因覺難度太大便搶先知難而退。“神為毀約的人準備了一場浪漫”,而這所謂的浪漫竟然只能是一串累疊的悲劇,“牛頭怪”彌諾陶洛斯的暗影就這樣進入到杜春翔的視界中。他調配情與思,從十二種角度將原有神話進行抻展、揉捏,并發酵成一卷絢爛詩意,呈示出一種西式神話的“東方警覺”。其間,時與空、悲與喜、生命與意識、存在與幻滅相互纏繞、融匯,神與人同命共情的不可分割性坐實了一種宿命在無形而有序地延伸。完成后的整首詩張弛有度,“迷宮”和“幻像”兩個關鍵詞催促大量詞匯翻卷與聚合。詩中的“迷宮”是彌諾陶洛斯的生存之境,而“幻像”則是搖曳在彌諾陶洛斯與迷宮之間難以名狀的命運,有效地重塑了由神啟動的“一場命運的安排”。
對杜春翔的詩歌創作而言,《β牧場,AI與人》無疑是一首極為重要的作品。他先確認“銀河螺旋臂外圍,以α星系為起點,7000光年范圍內統稱β牧場”。在這片浩瀚的銀河中,AI與人如一體兩面的主角,雙簧般疊合著。詩人的職責是觀察、記錄并評鑒可能的“偽世”“數據墓地”“結構性虛擬生命”“比特圖騰”“人機生育”“從另一時空中抵達此在”“排他性龍旗理想”……杜春翔深入觀察這些怪異而又似乎合理的由疊合構筑起的一種全新境閾,不附著于舊有肉體,不沾腥臊之血,甚至不排除去容忍他者“枉觀天象,妄測未來”。《β牧場,AI與人》是駁雜、尖銳的,也在平攤著我們的憂思、悲憤、沉默與質詢,當然也有沮喪、疑慮和失望,因為“那一年,沒有含義的吶喊/被藍色星球接收,在時間軸上/……/當螻蟻者沒有螻蟻的自覺/為何我走過這黑夜的曠野,聆聽蟲類的/懺悔聲,在模糊幽影中,/竟毛骨悚然……”我認為杜春翔尖厲的“詩聲”,面對的正是一種新的更換了形色的“神的游戲”。
杜春翔的詩在體現個人意志上是比較充分的,不論題材、進入角度還是語言策略,都可以見出精心的構思。如長詩《嶙峋明月》的第一節,讓人猶如進入史書語境,生出可將此詩當作黔南“莫友芝老夫子別傳”來研讀的想法。隨著詩中引出的“某個抽象的二元符號”,一行排列怪異的符碼加上“黑巫師正遠觀天空之城”“黑質紋章的尖吻蝮進了鼠穴”等詩句,迅速透露出詩人“翻新”先賢的意圖。在看似舒緩的節律間涌動的是一種非平衡感,是文雅而又摻雜了野性的不安,同時有著消解時間與人跡的“嚼字”態勢。就我個人而言,還是喜歡《嶙峋明月》這首詩。這是時間與時間的另一種遇見,也是后生向先賢奠祭時極有分寸的一腔赤誠,給人“洞見祖傳月光”的欣幸與感動。杜春翔在詩中澆筑了遠大于清末黔地的許多“通靈景致”,實現了一種對“史”與“事”的著意“逸出”。這樣的文字是有力的,一如“夾縫巖堅持在夾層中藏無字書/或以飛瀑言陡峭意”。他還將古典與當下光景強制鑲嵌,搭建起某種出奇而又符合意象的“陸離”語態。如詩人在目睹“莫友芝星團”后“描述的復雜性,在于/間斷式的代碼提示聲中/我與19世紀的莫友芝,通過鍵盤/有一次可能的手指觸碰”,但他堅信“曾以鰓語回到亞特蘭蒂斯秘境”的莫老夫子,將“讓神再次成為一種假定/成為一種語言修訂的可能”。
“陌生化”構成的詩意慣性具有改寫思想與情感的力量,是對更廣闊世界與感悟的聚合,是一種再造時空的敘寫機制。如《荊軻刺秦》的陌生感來自整個敘述與原有史實的背離,一個熟悉的故事被刷新——原有的人物、場景、橋段均被虛化,人的命運、家國情仇、血與寄寓仿佛都顯得新異而縹緲。杜春翔所寫的是哪一層面的荊軻?圖與匕首可以分割怎樣的山河?詩人改寫歷史所能倚靠的到底又是什么?我們在疑問里經歷荊軻從“游歷”到“斬首日”,但布景與情節卻都換到另外的空間,“世界同步開啟統一數據模型”,而“英雄被重新設定,刪除了疼痛和恐懼”,只有“片段的虛無,忠實于消亡的肉體”,一開始“在虛時間中漫游”的人,最后“在瞬間,一鍵終結”。荊軻延續千年的命運,似乎只是一種有些漠然的遠距離“觀影感受”。因為“我不能躺平”的拔劍者說過,“相對于死亡/我從未活過,也從未死過”。
詩需要一種經過精心創意和架構的“硬空間”。語勢、意義群落、詞的聲形曲線、虛實比例、詩意生成趨勢等,只有通過延展、鉚合形成圓融輪廓,才能讓一首詩真正獲得活著的骨骼與面目。之所以在這里提出“硬空間”,是基于對杜春翔詩寫慣性的觀察。杜春翔的詩極看重內部空間感的營建,這也是我前面所提“固態化”印象的緣由。他的銳意“取大”就是要在足夠的空間上琢磨詩意,讓語言的基石更加牢固,思想的梁椽更加合理,含蓄的影壁更加堅實。至少在我看來,這是他引領自己不懈努力的方向。
從這樣的詩歌空間營建來看,我認為杜春翔的組詩《紀念德彪西·海浪的和聲》,其空間化的聲線模式便是極有意味之作,所獲取的張力不僅來自詩與思縝密的布局,還“遵循”著一種“嚴格深度”。如組詩的開篇《少年的清晨》中的句子,“我和大海之間沒有明顯的區別/我是其中的一滴水/與時間沒有明顯界限”,便是少年對自我的清晰指認。“我”和大海及時間的關聯自然而然,就如一個個音符粘合于一支曲子的多重側面,達成了一種彼此認同的“齊物”——我中有你,我就是你。如果回到家境貧困的德彪西學音樂時的艱辛場景,你就不會忽視詩人這樣的描述,“我在想象著歌聲后面/死亡和永生間/在浮華的陽光下/那些沉重喘息”。
組詩的第二首《反教條》,肯定不是緣于之前那并不遙遠的“清晨”,也不會因“我與他們的第一名無緣”。仔細品味以下詩句,“我曾經聽從本能的指引”“但我不會……”“我也不信……”“我迷惑……”“我要朗照的天空,柔和、明亮/有精致云朵”,我發現這些才是反教條的主動力,而“我的憤怒”和“敏銳”則成了反教條的直接表現。這首《反教條》仿若樂章中一個刺耳且復沓的高音,撐住了整組詩勁健的聲響穹廬。組詩中的《暑假游歷記》和《浪子》與德彪西在音樂中的成長有關,學院、社會、歷史、自然,異國的激勵、印象主義的光影等始終在砥礪著德彪西,讓他“像風浪中掙扎的水手/十指試圖,從內心取走另一種聲音/取走,一些透明靈魂”。在《林間鐘聲》中,“天淵華章,我只是/按捺不住翱翔的翅膀/……/四重奏之后,誰予隱約的柔荑以應答/誰在傾聽原始芬芳的聲音?”不論是馬拉美,還是“延時”的侗族大歌,此時都進入到旋律的核心部位。
德彪西有一首著名的作品《牧神午后》,杜春翔在組詩里選取的卻是“牧神的清晨”,是對“少年的清晨”的回應。詩中“你看到的也許是一個鏡像”,詩人告訴你“可能答案:萬物均來自一場游戲”。這是一疊繁復的詠唱,多重視角、多層次思考,以及對各種不確定性的探求,讓語言找到自己的警覺與擴展方向。對德彪西音樂命運的觀照,最后被杜春翔凝結到又一片邈遠的“林中”,這里的“仙后”帶著傳說降臨,“命運的清泉/讓搖曳的月光明亮起來”。而緊接著出現的物象卻變得多義、駁雜,隱約的音符和它砌筑的一切在恍惚的色澤中晃動,回聲難以辨析和確證,似乎也在喻示音樂世界的復雜與不可探測,給想從月光中找回“肉體的權重無比真實”的德彪西的讀者添加了不少難度。可以看出,《紀念德彪西·海浪的和聲》的詩性空間是多維的,而流布其間的力道則顯得均勻、飽滿,呈現出某種與弦聲共振的和諧。
“喻彼行健,是謂存雄。”杜春翔詩歌的“硬空間”絕不是簡單地體現在所謂的“硬語盤空”中,而是對自身詩歌根性及拓展可能的一種錘煉與警醒,是一種撐大語義天空的有效努力。
“遠方太遠,不知終極……”而在字叢中閃爍的遠方,始終緊系著詩人的靈肉。在摒棄或升華“幻像”之后,詩人的身影會不會確立另一種新時空,這是值得期待的。我有理由相信,矢志朝向遠方的杜春翔,會更加清醒地面對今后的詩歌創作。
讓我們,認真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