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培建
故鄉越來越遠
被鄉村游說著,在時間里趕路
追溯和回憶是同等重量的詞
夜幕初垂,冰雪交融
我隔著時空對死寂的山林喊話
游子穿過黃昏
仿佛一塊石頭從天外隕落
世界本來沒有喧囂
母親咳嗽,炊煙被吸進肺里
韭菜露出頭,菠菜地還在灌水
萬物以向上的姿態降臨,她不會孤單
雨會來,倒掛在枝椏
老而憂傷的關節,長出新綠
街邊,陌生女人和孩童一齊看我
像打量一行詩,身份不明被貶至此
風吹走風箏,線斷在樹梢
故鄉越飄越遠,我還在隱忍
像一個被絞刑的人掐死了繩索
“熱愛,是的”
用一個秋夜,閱讀另一個秋夜
讀黑暗,讀艱澀,讀消亡
讀飛翔的姿勢以及蟲吟時的寧靜
一顆星與詩歌擦肩,弧線美麗至極
被一道光穿透的,詩人的胸膛里
還溫存著冰冷世界里,最后一句悼詞
抬頭,讓銀河流回眼眶,尋找光
哪怕是星光,或者余光看我的表情
就像一種慰藉,沒有迅疾地消逝
緩緩的思緒如水,重新泡大了悲慟
時間中,嵌入大多數的桃花
竟又一次被用作動詞,沁人肺腑
只有一朵,盛開在十六樓下的
塵埃里,像個名詞
扶住秋夜,把人世托舉得很高
世界如此溫柔
打開一個白天,旋轉按鈕
把時間調慢,再慢一點
把燈光埋進雪里,我追趕蒼茫
將身體駛入干渴的夜
風旋轉的舌頭
吐不清這有骨無肉的詩句
在鮮明的反差中
車輪與我,同呼吸和諧相處
和大雪周旋,或為它研磨
或者用雙腳撫摸大地的心跳
霓虹是今夜的詞根
在街角,讓一首詩遇見自己
識羞的纏綿,令世界如此溫柔
白色一層層蓋過黑色
詩的外面,是一堆散碎的意境
拾荒者
她一個人,在跛腳的時光里尋找
尋找生活?還是告慰一種新鮮的孤獨
一聲貓叫抽走了大半個清晨
她的手和冬天共用著相同的冷
她尋找,尋找一塊生鐵置換口糧
或者,尋找一個活下去的借口。目下
她兩手發黑,倒掛著菜葉、老繭
和沒有著落的晚年。沒有什么時候
比現在更需要一雙眼睛,不肯放棄任何
一個給自己填飽饑腸的機會。發現半個饃
若狂的欣喜與干涸的命運格格不入
冬日盛大,陽光正發著低燒。村里人
聞不到她的味道,身后的廢紙箱
佝僂成山,她還在尋找
撿起一張破舊的塑料油紙,裹在身上
一個羸弱的身影瞬間虛胖了不少
抵達
寂靜已經抵達。這黃昏,烏有的指控
一起抵達的還有車鳴,喪鐘和冷風
塌陷的眼神,停止從骨縫對人間的探望
一個人,蜷縮在命運空間里
聽著優柔的歌聲,看夕陽落回身體
忽然你用死亡的力量遮擋住天空
涼透心底的昏暗,略顯消瘦
在陰歷逝去的人適合去天堂講經
那些被啃過的帶有國學和憂郁的經文
在通往人間的反方向上,疾走
大地,將箴言和信念加固
寂靜流淌成河,黃土重新安排著方寸
請讓我走出人群,抵達時間的背面
或走進那個人的陰影,生長并死在那里
殘缺記
父親活著的時候
喜歡在天井里燒茶、聽戲
母親更勤于菜園和青葉
時不時抬頭望兒女回家的道口
蝴蝶是園子里的常客,就像
壁虎、麻雀、小青蛇——這些
讓女兒害怕的東西是鄉間持久的美意
炊煙成了村里的老物件
電氣質地的方言里再也很少提到
今夜團圓,咳聲和笑聲含糖量很高
月餅里包不下的甜
流向母親的嘴角。我打開一瓶好酒
濃香型的時間里少了一個人
我假裝他就在桌旁抽煙、喝酒
多云,月亮始終沒有露面
像一位中秋節沒有回家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