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若嬌
2023年9月25日,爺爺走了。
早晨,爸爸如往常般做好早餐,等他去招呼爺爺吃早餐,他發(fā)現的卻是爺爺微涼的軀體,沒了呼吸。而遠在千里之外的我,不過得到一句:阿普去世了。
我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坦然面對生死,但我預想過很多次自己的死法。朋友A說她希望自己死于一場極限運動,腎上腺素飆升后心跳驟停;朋友B說希望在吃自己最愛的食物時被噎死;而我希望像爺爺一樣,在睡夢中離去,特瀟灑,特平和。
爺爺從縣城來我家生活時已經很老了,但精神頭十足。頭發(fā)剃得短短的,時常用頭巾包起來,偶爾戴一頂黑色帽子。他不留胡子,耳垂上掛著一枚像緊箍樣式的銀耳環(huán),嘴上叼著旱煙桿,腰上系綠色綢帶。手背早已枯槁如樹皮,但繃直后,指尖卻能如年輕人般挺翹。他愛評論,彝語、漢語交雜著說,夸獎我新做的指甲,好奇堂妹的破洞牛仔褲,質疑表姐的穿搭風格。他愛美,熱衷于看火把節(jié)的選美比賽,對漂亮的銀飾、服飾亦是愛不釋手。他有收藏癖好,酒缸底座、外套夾層、枕頭套都有可能存放他的藏品。他最愛的食物是豆花和一切肉類,這些都由爸爸來配備。豆花必須新鮮,每天早晨爸爸特意去市場買來,肉類家里總是儲備,種類豐富,甚至供過于求。爸爸戲稱爺爺是一臺“絞肉機”,從不碰蔬菜。那時,他還行動自如,時常自己走到小區(qū)外吃米線,也和門口理發(fā)店老板閑聊家常。在某一個暑假,為了陪爺爺聊天,我心中迸發(fā)了想要學習彝語的強烈渴望。可惜,一回到學校,那些如甲骨文般古老的文字就飛到了九天之外。
我以為他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老成了一個象征。漸漸地,我家的老房子變成了“爺爺家”,新年祝語變成了“祝爺爺長命百歲”;遠行前的慣例是陪爺爺吃飯。他加速地走向衰老,走向死亡。死亡就像一個放貸者,對老人們窮追猛打。我看著,爺爺從老到更老。偶爾,飯桌上,我望著他沉默咀嚼食物的側臉,像看到一顆放置已久的土豆,干癟且暗沉。從他不常說漢語起,從我們的名字都變成了“阿依”、“阿木”起,我接受了他的衰老,擔憂著他的離去。
我回想起爺爺,覺得他具體而模糊。具體是因為爺爺和我家相伴十年之久,爺爺來后我家新房子的廚房完全荒廢了,我們每天都在老房子陪爺爺吃飯,爸爸每晚都要守著爺爺,擔心他跌落下床;模糊是因為他年歲漸長,變得愈加寡言少語。爺爺是一個珍惜糧食的人,吃飯時不用筷子,就拿一只馬匙子,很少剩菜剩飯。他擁有最樸實的智慧,關心孩子的教育,明白讀書的重要性。他有長壽的福祉,磕破腦袋、感染新冠肺炎都沒法折損他生命的耐力。他也好孤獨,離開生活了快一輩子的地方,踏出了熟悉的交際圈,在此處能依靠的只有我們而已。爸爸說,爺爺一再表示自己去世后想安葬在老家,但后來看了殯儀館主堂的圖片,又說還挺氣派的,能接受城市的葬禮。爺爺的骨灰會被帶回老家嗎?或許就埋在我小時候走過的某片竹林嗎?這便是魂歸故里吧,人一輩子總要回家。我不止一次這樣想。
這一次離家,我仿佛就預感到是與爺爺的最后一面,握著他的雙手久久不肯放開。爺爺知道我要走,上下摸索自己的幾個口袋,期盼著能再給我一些零花錢。
下一次回家,我知道不必急著去老房子見爺爺,因為那里永遠不會有一位老人在等我了,不會再有父親自創(chuàng)的奇怪菜式,也不再會有溫馨的夜晚閑聊。
十年,彈指一瞬。爸爸將他所恪守的孝道最大程度地實現了。在這個世界的頭20年,我之所以能深切體會到親情與孝悌,來自于爸爸對爺爺數十年如一日的照顧,穿衣、做飯、擦藥,凡事親力親為。每次爸爸出門應酬,爺爺總問我:“阿依,你爸爸去哪里啦?”25日早,得知消息的第一刻,我打電話給爸爸,我放聲大哭,他語氣平和。后來,弟弟告訴我,爸爸非常難過。爸爸奉行鐵血教育,最不喜孩子哭泣,愛把“流血不流淚”、“輕傷不下火線”之類的話掛在嘴邊,但在我看不見的角落,他為自己的父親而哭泣。彝語中有一個詞是“惹達”,大概意思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我覺得爸爸做到了。
中秋將至,與兩年前在香港時不同,我沒有興致再去品嘗各式月餅。望著月亮,我只是想起爺爺曾給我一塊巨大的奶酪月餅。那一天,只有我和爺爺在家,我倆百無聊賴地看著彝語頻道,他說有珍藏的物件要給我。進房間找尋一番后,他笑瞇瞇地遞給我一塊月餅。是那種用白紙包的老式月餅,用料十足,外皮還泛著油光。比起那些大品牌的月餅,這塊奶酪月餅在我眼里更勝一籌。
往后的中秋節(jié),我或許仍將遠離家鄉(xiāng),繼續(xù)漂泊,但記憶中的奶酪月餅不曾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