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白癡》中的愛情悲劇及其文化含義

陳可興

[摘? 要]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羅斯著名的文學家，是俄國文壇上一顆耀眼的巨星，其文學風格對俄羅斯文壇甚至是世界文壇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主要作品有《窮人》《雙重人格》《罪與罰》等。本文以其著名小說《白癡》為研究對象，首先深入分析小說中三位主人公的愛情觀；其次從文化角度闡釋不同愛情觀背后所蘊含的文化成因，俄羅斯人向死而生、以苦難救贖靈魂的觀念在文學作品中得以體現。

[關鍵詞] 愛情觀? 生死觀? 《白癡》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8-0056-04

《白癡》主要講述了娜斯塔西亞在少女時期家道中落、父母雙亡，她因驚人的美貌而被富商托茨基收養并淪為其情婦的故事。之后，托茨基為了迎娶貴族之女，決心擺脫娜斯塔西亞，于是想把她嫁出去。而托茨基為她選中的加尼亞是個貪圖錢財的卑鄙小人。娜斯塔西亞本是高傲之人，在那場著名的晚宴上她決心報復上流社會，狠狠羞辱了為金錢而娶她的加尼亞，并試圖燒毀羅戈任承諾給她的十萬盧布，然后決定追隨熱烈追求她的羅戈任揚長而去。在她離開之前，善良的梅什金公爵因為對她悲苦命運的無限憐憫而當場向娜斯塔西亞求婚，但娜斯塔西亞認為自己是墮落、罪惡之人，不愿傷害單純的公爵，仍跟隨羅戈任離開。后來，娜斯塔西亞在選擇公爵還是羅戈任的問題上，經歷了極其痛苦和矛盾的心理掙扎，并做出各種乖張舉動，最終被陰郁的羅戈任殺害，結束其悲苦的一生。三位主人公的家庭環境、生活遭遇以及人生態度都是造成這場悲劇的原因，但對這場悲劇影響最大的其實是當時的社會環境。通過對三位主人公愛情糾葛的研究，能夠了解俄羅斯人的生死觀，以及其對“愛”這一概念的理解。

一、小說愛情觀分析

1.偏執之愛

羅戈任出生在一個富商家庭，生活環境十分富庶。然而他的父親卻是一個暴躁易怒之人，從小對他十分嚴格。甚至在他25歲時，他的父親依舊把他打得半死，并將他鎖在房子里。在這種家庭環境下長大的羅戈任變成了一個殘暴的人。除此之外，從小他就習慣于等級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他一直扮演著一個順從和卑躬屈膝的角色。當他的父親去世后，他繼承了大筆財富，他愛上了一個在各方面都優于他的女人，并且不在乎娜斯塔西亞對他的鄙夷，這一切都是家庭環境對其愛情觀的影響。他踏上了瘋狂追求娜斯塔西亞的道路，急需填補自己內心的空白。他一直堅信，有了地位和金錢后，就能娶自己的女神，獲得夢寐以求的愛情。第一次見到娜斯塔西亞時，他就夸下海口會拿十萬盧布娶她。在聚會上，他兌現了自己的諾言，想方設法拿到了十萬盧布，最終娜斯塔西亞選擇和他離開。盡管他知道娜斯塔西亞并不愛他，甚至是瞧不起他，他也不在乎。后來娜斯塔西亞一次次地逃跑，他依然一次次地信任她，守在她身邊。直到最后一次娜斯塔西亞試圖離開他，愛而不得的痛苦折磨著他，最終他殺死了娜斯塔西亞，讓自己獲得解脫。

羅戈任從小就在一個沒有愛且殘暴的家庭里長大，這導致他極度缺愛，易怒暴躁。當他能夠掌控自己的人生之時，便是他求愛之時。奈何他愛上的娜斯塔西亞內心深處深深地愛著梅什金公爵，即使羅戈任得到了娜斯塔西亞這個人，但卻把她的心推得越來越遠。驕傲如他，卻也忍受著娜斯塔西亞一次又一次的逃離，他渴望著娜斯塔西亞能夠回應他瘋狂而熱烈的愛，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因此，他一直在愛與恨之間徘徊，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反復，在這過程中他的精神幾度崩潰，最終他親手結束娜斯塔西亞的生命，也終止了自己的痛苦。

2.自卑之愛

女主人公娜斯塔西亞·菲利波夫娜原本是一個貴族的女兒，但在七歲時，她的父母慘死，她被托茨基“收養”，放到田莊不聞不問。十二歲那年，托茨基發現了她的美貌，開始讓她學習文學、藝術，搬到遙遠的他省居住?！岸@一切對納斯塔霞而言， 卻是一種侮辱、欺負，是對她的勾引，使她墮落?！盵1]當她16歲的時候，托斯基引誘了她。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正經歷著可怕的事情。她希望托茨基能夠娶她為妻，但他不打算這樣做。所以，女孩覺得她的世界被摧毀了，她開始變得十分矛盾，既想要報復上流社會，又拼命地尋找一些能讓她感到純潔、無瑕疵的東西，但她沒有成功。當她遇到一個善良的男人梅什金公爵時，她仿佛看到了救世主，能讓她洗掉污垢，可內心深處的罪惡又迫使她逃離，兩種復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最終她選擇了自我犧牲。人們總是辱罵娜斯塔西亞，說她拜金、放蕩、不知廉恥的同時，又覬覦她的美色，唯有梅什金公爵洞見了她內心的美麗與善良，并對她說：“您受過很多苦，卻能出淤泥而不染，這十分了不起?！蹦人顾鱽喌摹翱嗝辈粌H是因為受了男人的羞辱，還由于她處于一種不自知的瘋狂心境。娜斯塔西亞以為自己卑賤，而公爵卻說她并不卑賤。所以，為了向公爵證明自己的卑賤，娜斯塔西亞刻意去做丑事，“這種不斷意識到恥辱的心情對她來說也許包含著某種可怕的、反常的樂趣，就像是對某人進行報復”[2]。

娜斯塔西亞的前半生都活在當托茨基情婦的陰影下，她的內心深處一直覺得自己是墮落、放蕩的女人，但她也深知這并不全是自己的錯，所以她一直仇恨著那些傷害她的上流社會的人。她是一個敢于反抗不公的人，也正因此她有著獨特的憂郁高傲的魅力，這些魅力通過她的美貌散發出來，更具吸引力。然而她又不夠有智慧、有氣度，她一邊反抗著別人強加給她的偏見，一邊卻對自己有著深深的偏見，她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源于自己的偏見。因此梅什金公爵和娜斯塔西亞的愛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個悲劇，梅什金一直都未明白一件事：任何人都不能拯救一個不想被拯救的人。娜斯塔西亞拒絕梅什金公爵的求婚，實際上就是拒絕了給自己重生的機會，最后她再次選擇羅戈任也意味著她選擇了犧牲。

3.憐憫之愛與救贖之愛

作為貫穿《白癡》的脈絡人物，梅什金公爵身患癲癇，懵懂癡呆，自幼被視為“白癡”，一直在國外治療，治愈后才回到俄羅斯。梅什金公爵第一次聽說娜斯塔西亞是在回國的火車上，在與羅戈任的交談中，他看到了娜斯塔西亞的照片，這一刻他就覺得，他好像見過娜斯塔西亞。而他第一次見到娜斯塔西亞本人是在加尼亞的家中，在加尼亞與家人就娜斯塔西亞婚事而激烈爭吵時，住在加尼亞家中的梅什金公爵聽到了門鈴聲，在他打開門看到娜斯塔西亞時即因其美貌而驚訝，他再一次感覺到，他似乎見過娜斯塔西亞。如他所說，在見到娜斯塔西亞的那一瞬間，從她身上看到了灼熱的痛苦，炙烤著他的靈魂，令他不顧一切地愛上了她，試圖將她從火海中救出。但是一開始梅什金公爵對娜斯塔西亞的愛情完全出于同情和憐憫，他在娜斯塔西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歷過的痛苦，所以不想她落入別人的圈套中，希望自己能夠拯救她[3]。而后，在與娜斯塔西亞相處的那段時間里，他看到了籠罩住她的那團陰影，令她恐懼、癲狂、自毀，他因此感同身受，也開始尋找救贖，所以這場拯救注定以失敗告終。

純潔善良的公爵因相似的痛苦經歷而愛上娜斯塔西亞，然而卻無法承受娜斯塔西亞正經歷的苦難，此時他仿佛跟娜斯塔西亞同處于無盡的陰暗中，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光明。于是，他寫信給阿格拉婭，那個在他貧瘠的記憶中屬于光明的存在。在公爵的意識中，娜斯塔西亞需要他的“救贖”，而他需要阿格拉雅的“救贖”。曾經有一次他看著阿格拉雅，“仿佛在看一個離他有兩里之遙的目標，或者仿佛在看她的畫像，而不是她本人”。在公爵心目中，阿格拉雅是高不可攀的精神偶像，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如果娜斯塔西亞是和他平行的力量，那阿格拉雅就是比他更高的力量。他把阿格拉雅看得太高尚了，以為阿格拉雅能理解自己對娜斯塔西亞的愛。可惜，阿格拉雅不是一個“抽象的靈魂”，也不是理想的化身，而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對公爵的愛是“一個女人的愛”，自然不能忍受公爵對另一個女人的愛?！霸谛≌f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公爵區分了情欲和憐憫兩種愛”[4]，他需要疼愛和陪伴娜斯塔西亞，但又渴望阿拉格雅。小說的結尾他不但沒有得到娜斯塔西亞和阿格拉雅，還看到她們因為自己而變得不幸的結果，最后公爵永遠地變回了“白癡”。

梅什金公爵本身就是經歷過創傷的人，身體上的痛苦雖已治愈，但靈魂的分裂仍然伴隨著他。所以當他第一次看到娜斯塔西亞時，他就感同身受，決心拯救這個與他有著相似經歷的女人。然而本就千瘡百孔的靈魂又怎能再承受多一層的苦難，對娜斯塔西亞的同情與憐憫使其精神再一次受到重創，于是他也開始期待阿格拉雅的拯救。最后，在拯救與被拯救之間，他的精神也隨之越來越分裂，結果傷害了兩個深愛著自己的女人，自己最終也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二、愛情悲劇的成因

首先是主人公對待愛情的態度。羅戈任毫無疑問是愛娜斯塔西亞的，他從不嫌棄娜斯塔西亞的過往，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娜斯塔西亞身上，渴望在其身上找到靈魂的救贖。但他對娜斯塔西亞的愛太過偏執和瘋狂，一開始他不在乎只能得到娜斯塔西亞這個人，但在相處過程中他渴望得到更多，希望娜斯塔西亞能夠用相同的愛回報自己?？墒撬钪人顾鱽喌男睦镏挥忻肥步鸸?，他目睹了娜斯塔西亞的猶豫不決，承受了她的拋棄，最終再也忍受不了內心的煎熬，殺死了娜斯塔西亞，也結束了自己的苦難。而娜斯塔西亞的猶豫不決也是造成這場愛情悲劇的成因。在晚宴上，她自認為自己是個墮落不堪的女人，所以出于良知，她拒絕了梅什金公爵的求婚，不愿其遭受周圍人的冷眼和嘲笑。一開始她選擇和羅戈任離開確實也想安定下來好好生活，但她深愛著梅什金公爵，一直忘不了他。她離開了羅戈任去尋找梅什金公爵，盡管梅什金公爵不計前嫌依然接受她，可她還是選擇了逃婚，最終導致了被羅戈任殺害的結局。梅什金公爵是小說中最善良、正直、完美的人，他本應該拯救娜斯塔西亞，拯救這個不堪的世界，可是他卻愛上了兩個女人。他本想成為娜斯塔西亞的救贖，最后卻又渴望阿格拉雅成為自己的救贖，最終給兩個深愛他的女人帶來了痛苦，而他也成了真正的“白癡”。

其次是社會環境的影響?！栋装V》這本小說描繪的是農奴制改革后俄國的上層社會的故事，此時俄國正處于資本主義迅速發展時期，人們金錢欲望日益膨脹，而那些手握資本的貴族就成為話語權的掌控者，在當時的社會為所欲為。而小說的女主人公娜斯塔西亞就是資本的犧牲者，由于家庭沒落，她不得不依附于托茨基，富商托茨基也是為了占有娜斯塔西亞而決定“收養”她。但在這個過程中，托茨基從未想過迎娶娜斯塔西亞，甚至愿意出錢擺脫娜斯塔西亞，這對于娜斯塔西亞來說是奇恥大辱，但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她只能被迫接受這樣的結局。更不幸的是，她不得不拒絕善良的并向她求婚的梅什金公爵，只因在宴會上知曉梅什金公爵即將繼承一筆不小的遺產，如若她答應他的求婚，會讓梅什金公爵遭受上流社會的嘲笑。娜斯塔西亞和梅什金公爵本都是善良之人，但最終卻走向悲劇的結局。

三、蘊藏的文化含義

1.生死觀

《白癡》中，娜斯塔西亞的死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終點，而是意味著重生，這也體現了俄羅斯人對待生死的態度。活著的時候受盡苦難，為自己贖罪，死后靈魂才能獲得新生。俄羅斯人自然也是恐懼死亡的，但由于自身的歷史、文化、宗教的影響，使俄羅斯人與其他國家對待死亡的態度大不相同。在俄羅斯人的觀念中，他們相信向死而生，活著時期所受到的懲罰都是為了拯救死后的靈魂，因此他們歌頌苦難，為了靈魂得救。這一觀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中就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小說的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個“不平凡的人”，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板娘，因而內心處于痛苦的矛盾沖突中，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他感到自己原先的一切美好的感情都隨之泯滅了，這是比法律懲罰更嚴厲的良心懲罰。最后他選擇了自首，被判處8年苦役，并準備承受苦難而獲得靈魂上的新生。

2.對“愛”的理解

俄羅斯傳統文化一直強調以“博愛、犧牲”救贖眾生?！栋装V》的男主人公梅什金公爵就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詞，他善良、正直、純潔。他對于娜斯塔西亞的愛完全是出于同情和憐憫，但為了拯救娜斯塔西亞，他選擇了犧牲自己的愛情。而小說的女主人公娜斯塔西亞原本深愛著梅什金公爵，但由于自身的不幸遭遇，她受盡了世人的侮辱和詆毀，所以娜斯塔西亞忍痛拒絕了梅什金公爵的求婚。盡管在這過程中她受盡了折磨，不斷地猶豫、徘徊，最終還是在和梅什金公爵的婚禮上選擇了逃婚。正是因為對梅什金公爵深深的愛，她選擇犧牲了自己，成全了梅什金公爵的善良和純潔。

四、結語

小說《白癡》中，三位主人公都承受著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這也迫使他們不斷尋找著救贖。羅戈任一直在等待娜斯塔西亞的回應，渴望從其身上獲得從未感受過的愛，可娜斯塔西亞卻深愛著梅什金公爵，這使得羅戈任倍感痛苦，最后以極端的方式結束了這一切。娜斯塔西亞悲慘的童年經歷使她一直渴望著一個善良、純潔之人來拯救她。但當這個人到來之時，內心的罪惡又使其退縮，在愛與逃離之間最終選擇了逃離。梅什金公爵從小就身患癲癇，飽受痛苦，因此對娜斯塔西亞同病相憐，希望能拯救其脫離苦海，但他卻無法承受這痛苦，于是渴望阿拉格雅拯救自己，不斷在拯救與被拯救之間徘徊，最終看到兩個深愛自己的女人飽受折磨，自己也精神崩潰了。這場悲劇是愛情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而這場愛情悲劇也展現了俄羅斯這個民族對待生死的態度和其對“愛”這一概念的理解。

參考文獻

[1] 黃靜.重讀名著——論《白癡》中的納斯塔霞形象[J].俄羅斯文藝，2002（5）.

[2] 徐田秀.“因為愛你，所以折磨你”——論陀思妥耶夫斯的愛情心理學[J].零陵學院學報，2004（4）.

[3] 吳海芳.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學作品中的愛情形態探析[J].電影文學，2009（20）.

[4] 王嘉軍.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中的面容與愛欲：一種列維納斯式解讀[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5）.

[5] 韓穎怡.論《白癡》的生死觀[J].名作欣賞，2019（12）.

（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