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運用”到“規律”

【關鍵詞】高考語文全國卷；語言文字運用；語言規律；新題型

近十年來，高考語文全國卷語言文字運用部分在保持相對穩定的基礎上不斷創新題目形式，完善考查內容。近兩年來，全國卷中出現了一種新題型，它們以漢語中常見的語言現象為依托，著重考查學生對語言規律的總結和分析，反映了高考語文內容改革的不斷深化。本文以部分題目為案例，分析其特點、優勢以及目前存在的不足之處，并嘗試提出改進建議。

高考語文全國卷使用課標卷以來，語言文字運用試題涉及的內容主要有詞語（包括成語及其他熟語）使用、語句銜接、補寫語句、辨析病句、壓縮語段、標點使用、根據特定要求歸納概括、修辭手法等。試題設置融入真實情境，強調綜合性、實踐性，考查學生在語言實踐活動中構建的能力和素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有效發揮了高考的核心功能。

在此基礎上，語言文字運用模塊的題目仍然保持著形式和內容上的創新。根據《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語文學科核心素養之一“語言建構與運用”要求學生“逐步掌握祖國語言文字特點及其運用規律”。在之前的試題中，“運用”得到了充分的重視，而涉及“規律”的部分還有待增強，相關內容主要體現在簡單的規定性的句法規則（辨析病句中涉及）和語用規則（語句銜接中涉及）。相對來說，這些內容是教師教學和學生學習過程中比較容易歸納總結并有意識訓練的表層內容，也就是說，是將原本已經習得的語言知識進行加工，使語言表達變得更加簡明、連貫、得體、準確、鮮明、生動的內容。但從2022年開始，部分試題在重視考查學生語言運用能力的同時，更加關注學生在語言習得過程中自然掌握的語言知識和能力，并開始引導學生有意識地探索、總結語言規律。

一、試題分析：對語言本體規律的考查和引導

近兩年的高考語文全國卷中出現的語言文字運用新題型，涉及漢語中多個層面的語言現象，例如，助動詞、疑問代詞的使用，重疊等詞法操作，某些特定句式的意義等，筆者選取部分試題作簡要分析。

1.對詞語使用的考查

【例1】下列句子中的“能”與文中加點的“能”，意義和用法相同的一項是（2023年語文全國乙卷第17題）

A.她盡量高高地跳起腳尖，希望車廂里的人能看見她的臉。

B.我們班同學就數他能說，講起話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C.新頒布的控煙條例規定，絕大多數公共場所都不能吸煙。

D.以前這條小河上沒有橋，人們只能涉水而過，非常不便。

本題涉及助動詞的分類問題，助動詞在很多語言的研究中都備受關注，它們的表現有很多跨語言的普遍性，也有各語言的個性特點。同一個助動詞常常具有多樣的句法分布和語義，作為助動詞的“能”有以下幾種常見的類型。

a.動態（dynamic）助動詞，表示有能力完成某種事件，例如，“我們能克服現在的困難。”

b.道義（deontic）助動詞，道義上的許可，表明某種行為符合社會規范、道德、習俗等，例如，“你不能在公共場所吸煙。”

c.認識（epistemic）助動詞，表示具有某種可能性，例如，“現在天氣這么好，怎么能下雨呢。”

d.表示“擅長”，例如，“我們這些人里，數他最能寫。”

試題材料中加點的“能”所在的句子為“郭老頭能吃飯，斤半烙餅卷成一卷，攥在手里，蘸一點汁，幾口就下去了”，這里的“能”屬于d類，表示“擅長”，“郭老頭能吃飯”表示郭老頭在吃飯上有過人之處，飯量很大。此處的“能”可以被“很”“非常”等程度副詞修飾［1］，例如，“郭老頭很能吃飯”，而其他三類“能”不可以，這是d類“能”在形式上區別于其他三種“能”的地方。

四個選項中的“能”可分為三類，A 項和D 項的“能”屬于a類①，表示有能力做某件事，例如，A項中的“她”希望車廂里的人有能力看到自己。B項中的“能”屬于d類，句子中的“數他能說”以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表明“他”十分善于表達。C項中的“能”屬于b類，其中絕大多數公共場所不能吸煙的禁令基于控煙條例，屬于社會規范的范疇，因而可以判斷其中的“能”屬于道義許可的類別。

這道題通過給“能”分類的方式考查學生對常用助動詞的理解，學生無須精確分辨每個選項的“能”屬于哪一類，只需要調動自己的語言能力，將選項與文本中的句子一一比較，找出同類即可作答。題目的難度不大，但要求學生對自己掌握的語言知識有所思考和分析，呼應課程標準中“將積累的語言材料和學習的語文知識結構化，將言語活動經驗逐漸轉化為具體的學習方法和策略，并能在語言實踐中自覺地運用”的課程目標。

【例2】下列句子中的“誰”和“耳機一戴，誰也不愛”中的“誰”，意義和用法相同的一項是（2023年全國語文新課標Ⅱ卷第20題）

A.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B.生活中誰都需要表達和交流。

C.我本來是跟他開玩笑的，誰知道他竟然生氣了。

D.我越來越深刻地感覺到誰是我們最可愛的人！

本題涉及疑問代詞的用法，在漢語中，疑問代詞所在的句子有以下幾種常見的類別［2］。

a.疑問，例如，“張三請了誰。”

b.虛指（存在量化），例如，“張三肯定請了誰。”

c.任指（全稱量化），例如，“張三誰都請了。”

d.承指，例如，“張三請誰，李四就請誰。”

本題中的A、D兩個選項都屬于a類。B項屬于c類，意為“生活中所有人都需要表達和交流”，具有全稱量化的意義。C項顯然不屬于b、c、d類，從形式上來看，它是疑問句，詢問的是知道“他”生氣的人是誰；但與疑問句不同，它不要求回答，也不指稱命題的集合，整個句子表達的意義是“誰也沒料到他會生氣”，可以視為一個反問句，也有學者認為“誰知道”可以視為一個整體的習用語［3］。

本題以疑問代詞為考查內容，有望引起學生對相關語言現象的關注和思考。學生在日常語言生活中對疑問代詞的認識可能主要限于a類，但本題要求他們分析、思考疑問代詞的其他用法。對于題目給出的四個選項，學生可能無法給出準確的分類，但其中除了答案選項，其他三個選項都可以認為是疑問句或反問句，“誰”的用法與題干給出的“耳機一戴，誰也不愛”有明顯的差別，題目難度不大，學生可以通過比較來確定與原句屬于同一類型的是哪個選項。

2.對詞法的考查

【例4】文中有三個重疊形式“處處、微微、早早”，說說它們與“處、微、早”相比，語意上各自有什么不同。（2023年全國語文新課標Ⅰ卷第20題）

本題涉及漢語中很有特點的重疊現象，題干中給出的三個語素“處、早、微”所指稱的內容各不相同，它們重疊后發生的變化也不相同。“處”指稱地點，重疊后具有全稱量化的含義，即表示“每一處”，而“微”與“早”的重疊則表示程度加大。學生理解原本的三個語素以及重疊后詞語的意義，通過比較即可得出答案。這道題并不要求學生回答指稱不同帶來的重疊意義的區別，也不要求學生回答出“周遍義”“全稱量化”等專業術語，因此題目難度得到了控制，考查范圍沒有超出課程標準的規定，同時能夠引導學生思考指稱、詞性與重疊的關系，進而對漢語的語言現象有更深入的理解。

3.對句式的考查

【例4】下列句子中畫橫線部分與文中畫橫線部分的語句，用法和作用相同的一項是（2023年語文全國乙卷第18題）

A.稗子的葉很像稻葉，但稻子是稻子，稗子是稗子，要分清楚。

B.說話辦事一定要公私分明，公是公，私是私，不能公器私用。

C.從今以后，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咱們倆井水不犯河水。

D.瞧那個小姑娘，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真是個美人胚子。

漢語中的“A是A，B是B……”是一種頗具特色的結構，它一般可以表達兩種意義。第一種表示區別，即A、B等屬于不同事物，毫無關聯，例如下面的a句；第二種表示A、B等事物均具有符合自身要求的良好特質，例如下面的b句。

a.諸位放心，從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老舍《駱駝祥子》）

b.二妹妹你大概也看見過，太仆寺街齊家的大姑娘，模樣是模樣，活計是活計，又識文斷字，又不瘋野……（老舍《離婚》）

a中“她是她，我是我”表示“她”與“我”不再有任何關系。b中“模樣是模樣，活計是活計”表示這位姑娘相貌端正，心靈手巧，模樣和活計都很好，并不強調二者之間的區別。

本題閱讀材料中畫橫線的語句為“渾身的衣服，袖子是袖子，領子是領子，一個紐扣也不短”，這里“袖子是袖子，領子是領子”表示袖子和領子打理得干凈整潔，屬于第二類用法。選項中A、B、C 均屬于第一類，表達的含義是二者沒有關系。

本題采用“A是A，B是B”作為考查內容，學生在日常的語言生活中可能對此缺乏關注，初看題時可能會有困惑。但題目中的選項只表達兩種意義，且每個選項中“A是A，B是B”句式的用法都十分典型，語境也提供了足夠的信息可供判斷，因此題目難度并不大。

二、語言文字運用新題型的優勢及價值

相比于傳統的題型，語言文字運用新題型具有以下優勢。

首先，從考查的角度來看，這種反套路、反刷題的新題型能夠真實考查學生的語文素養，良好地發揮高考服務選才的作用。針對傳統的語言文字運用題目，學生可以在語言規范性要求下有意識地進行學習和訓練，以病句辨析為例，教師會總結出成分殘缺、搭配不當、句子雜糅等類型，并要求學生進行針對性練習。而新題型都以學生日常所見的語言現象作為切口，考查學生對語言規律的認識。這樣的語言現象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因此教師和學生無法像準備傳統題型那樣，窮盡性地準備好答題套路。同時，題目的難度也得到了較好地控制，大多數學生能夠有效調用語言知識，正確作答，因此花費大量時間準備這些題目既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

其次，這類題型有助于改變師生對語言的固有觀念，增進學生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規律的理解。語言是有規律的，同時又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和信息載體，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4］但在教師教學和學生學習的過程中，規律性和工具性往往被機械地理解。語言的規律并不是規定性的清單，而是從語言事實中發現并提煉出來的。關于這些語言事實的知識是所有母語者共有的，是他們在天生的語言機能的基礎上，在母語環境中自然習得的。在這個前提下，語言的交際功能以及“工具性”不應被理解為外在的性質，而應該被理解為一種內在的性質，必須以頭腦中具備的語言知識和規律為基礎。因此，學生在學校學習語文的過程不同于學習某種機器的使用說明書，語文學習是在遵循語言內在規律的基礎上進行的。值得注意的是，學生可能意識不到自己具備有關母語語言規律的知識。以上一節討論的題目為例，學生可以正確使用漢語的助動詞，也能夠閱讀和使用“耳機一戴，誰也不愛”這樣的句子，但他們幾乎不會自覺思考“能”“誰”有幾種用法。可見盡管學生具備相關的語言知識，能夠正確使用語言進行交流，但在平日的學習過程中對于規律本身幾乎沒有討論和分析。而這些新題目要求學生自覺地對母語中那些“日用而不知”的內容進行分析、歸類，調用他們自身具備的語言知識，使他們對漢語的規律有更深入的理解。

同時，配合其他語言科目的教學，這類題目能夠讓學生自覺通過比較，更好地認識漢語與其他語言的共性以及漢語自身的特性。高中生在學習語文課程的同時，也在學習英語、日語等課程，當他們遇到此類題目的時候，思維較為活躍的學生會聯想到其他語言中對應的語言單位，例如，日語中的疑問代詞也存在與漢語相似的用法，英語中的助動詞（例如can）也可能具備與漢語中相應的助動詞相似的幾種意義。他們也會因此認識到漢語中的一些現象，例如重疊現象的特殊性，這些都能夠增進他們對漢語規律以及語言普遍規律的認識。

最后需要補充一點，新題型確實具有很多優勢，但不意味著這些題目比傳統題型更加高明，更不意味著它們可以替代傳統題型。兩類題型只是分工不同，各有考查目標。就像在自然狀態下，人對于自己的身體構造并不清楚，但仍然可以在后天的學習中不斷有意識地訓練自己的運動技巧一樣，在沒有接受專門的語言學訓練的前提下，人幾乎不能意識到自身具備的語言知識，但這并不妨礙人可以學習積累各種語言運用的技能，使得表達更加準確、生動，這正是傳統題目考查的內容。

三、語言文字運用新題型尚需改進之處

如上所述，這類題型考查的內容是所有母語者在正常的語言環境中可以自然習得的知識，從這個意義上說，所有學生具備幾乎相同的知識基礎，因此如何提高題目的區分度就顯得尤為重要。在理想狀態下，題目應該引導學生關注某些語言現象，進而對它們進行分析，總結規律，區分度在這個過程中得以體現。但考慮到自然語言的復雜性，在不能涉及專業的語言學知識的前提下，考試所用的語料呈現給高中生的語言現象相對簡單，大多數題目只要求學生對一些語言現象進行簡單分類，特別是選擇題中各選項所屬的類別邊界清晰，容易分辨，考查的難度可能偏小，區分度偏低。

另外，高考題中出現的語言現象在學術界都已經過較為充分的討論，對于這些問題，學術界尚存爭議，不同學派對于同一問題有不同解釋，因此在設題時，必須平衡各方觀點，盡量在各方的最大共識的基礎上命題，這又使得命題時必須回避存在爭議的內容，而這些內容經常是相對復雜的內容，這導致試題的難度進一步降低。以2023年高考語文新課標Ⅱ卷第20題為例，如果在選項中加入“誰”的虛指或承指用法，例如，“張三肯定請了誰”或“誰開發誰治理，誰污染誰保護”，那么題目的難度將會加大很多，但這樣一來題目的要求顯得略高，而且可能引發爭議——在目前學術界的討論中，這幾種疑問代詞可以有統一的解釋，歸為一類。也就是說，本文在第一節列出的幾種類別可以認為是根據句子整體表現出來的語義形成的分類，但句子的區別不意味著疑問代詞本身屬于不同的類別，一種觀點認為以上句子中的疑問代詞都是相同的，但由于句子中其他成分的影響，句子表現出不同的意義。目前很多學者力圖對這些看似不同的疑問代詞作出統一解釋，以簡化理論構建。一些學者將疑問代詞視為變量（variable），這些變量被句子中隱性的疑問算子、存在量化算子或“都”等顯性的全稱量化算子約束［5］［6］［7］，還有學者將疑問代詞視為量化短語［8］。這些研究內容顯然不適合用來考查高中生的語言運用能力，因此題干中使用了“意義和用法相同”這樣的籠統表述，實際僅要求學生選出與文中句子表意類型相同的句子。這種看似簡單的題目體現了命題人對于專業知識的考量以及難度把控的能力，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看，目前這類題目在命制上確實還存在一些限制。

為了更好地發揮這類題目的考查作用，今后可從以下兩方面著手。第一，優化分值分配。每套試卷中新題型的分值在語言文字運用部分中的比例應適當且保持相對穩定，以保證其他題目的考查內容不受影響，特別是在新題型的難度較小的情況下，更應該控制其分值。第二，探索多種形式的命題方式。目前此類新題目多為選擇題，但如上所述，選擇題容易將考查限制為簡單分類，導致區分度不高。相比之下，主觀題的區分度要好很多。因此，選擇適合主觀題形式的考查內容，讓學生在分類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對語言規律進行總結可能是解決現有問題的一個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