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
鐵皮屋緊挨著公路,屋外長年燒著一只桶狀鐵皮壺。鐵皮壺架在幾塊磚頭上,壺中間是上下通透的,底下燃起木柴,火苗從中躍起,吐著黑煙穿過,壺里的水吱吱作響。旁邊擺著一張顏色模糊的小木桌,放著暖瓶、茶壺、茶碗。過路人自己過來倒茶喝,也有的從暖水瓶里往自己水杯里灌水。過往司機都知道這處免費取水點。
女人偶爾走出屋來,續續木柴,刷刷茶碗,加把茶葉。她低著頭不說話,碰到人們在這里喝水,也當沒看見。有人過意不去,向她說幾句感謝的話,她也不應,像是沒聽見。
左右街坊想起來,她早幾年不是這般模樣的。她剛嫁來的時候,人長得粗壯結實,走路時腳步聲中帶著力量;圓臉,臉盤紫紅,和人說話時靦腆地抿著嘴笑。她嫁過來不久,男人外出,說是去打工,但一去不回,也沒和家里聯系過。她報過案,也沒查出結果來。兩人沒有孩子。這個鐵皮屋一直孤零零地趴在這里。男人原本是修車的,開了這個店鋪。男人走后,修車的業務也停了,她尋了個加工玩具的活,收入微薄,勉強糊口。茶水攤早先就有,為了給過往的司機提供方便,來的都是老主顧。男人剛走那陣子,她還出來給大家倒水,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人搭話。她向他們打聽自己男人說過的打工地離這里有多遠、坐車幾天能到、得花多少錢等等。她還托他們幫忙帶話。
“可是,這怎么捎得到?他到底在哪家工廠打工呢?”
“那就幫忙留意著,經過那個地方,如果碰到認識他的人,就把話帶給他?!?/p>
“這可是海底撈針了?!?/p>
“謝謝大哥?!?/p>
“得謝謝你才是,老來白喝你的茶?!?/p>
人們眼見她臉上的紅色一點點地褪去,露出黃白色來,下巴也凸出個尖,像被削出來的。
“倒是不難看呢,還正當年?!苯稚献類墼u頭論足的一堆老婦人開始嚼她的舌根子。
“你說她天天白送茶水圖什么呢?倒不如開個小賣部?!?/p>
“她圖的我們哪里知道!門前人來人往的,倒是熱鬧得很。”她們彼此心領神會,一起笑起來。
這些話夾雜在風里一股股地往遠處飄,有的就落進了她耳朵里。
后來,茶攤還擺著,但她不再露臉,也不再與人搭話。街上人們的議論仍在持續。
“這都幾年了,那人要回來早回來了,八成是沒了。”
“她可能也知道,近年也不讓人帶話了?!?/p>
“那還守個攤子干嗎?收拾收拾另找處地方也好?!?/p>
說話的幾個老婦人年紀更老了,說話也更緩慢,嘴巴也漏風。
再后來,公路上的車輛少了,附近新規劃了一條路,這條路慢慢被廢棄了。鄰近的村莊也進行了改造,在離她不遠的位置蓋起了樓房。娘家兄弟讓她跟著他們一起去住樓,她不去。
茶攤一直擺著。原來銀白色的鐵皮壺成了棕黑色。暖水瓶和茶壺茶碗全碎過,更新了一遍,卻也沒看出新來。門口的地面被燒得黑了一片。
她在屋里,不聲不響,如一片影子藏在夜里。她雙手不停地編織或是裁剪,或是清洗,眼睛盯著手的飛動。偶爾,她會聽到門外傳來聲響——有人在倒水,或是咳嗽、打噴嚏。有時他們摔碎了茶碗,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也只是看他們一眼,抿嘴笑一下,繼續低下頭去。
選自《百花園》
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