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苗,楊延平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風雨》本為《詩經(jīng)·鄭風》中的一首民間情詩。然在后世流傳中,該詩被賦予了多重詩旨:或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1]366表達見心上人的歡欣;或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夷”傳達與故朋益友的惜別之情;或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頌揚在動蕩局面下不改常態(tài)的君子。本文正是在評述前代詩旨的基礎(chǔ)上,通過“風雨”與“雞鳴”兩個意象密碼,來辨析《風雨》的本意?,F(xiàn)論述于下,以就正于方家。
詩旨也就是詩歌的主旨,指詩歌的中心思想?!对娊?jīng)》中的每篇詩作均有詩旨,《風雨》亦不例外。歷代對《風雨》詩旨的闡釋,主要有三種:情事說、政事說和懷人說。
該說認為,《風雨》一詩表達的是女子見到心上人后的歡喜之情:詩歌三章,始而“風雨凄凄”,繼而“風雨瀟瀟”,后而“風雨如晦”。外在環(huán)境愈加惡劣,“君子”欣然赴約的可能即愈發(fā)渺茫,女子相思之情也愈發(fā)迫切。故而,在“君子”冒著風雨翩然而至之時,女子心為之安,病為之瘳,繼而喜不自勝。無疑,該說將詩歌的主人公默認為女性,把詩中的“君子”等同于女子的丈夫或情人,從而認為《風雨》一詩即是女子久候心上人的寫照。但是,隨著《詩經(jīng)》在后世不斷地被神圣化,《風雨》的情詩內(nèi)涵逐漸被后世學者有意忽略。然而,當《風雨》中的愛情因素再次進入后人視野時,卻不是因詩中的真摯情感,而是作為淫奔之詩成為了后世學者的批判對象。如朱熹即將《風雨》視作“淫奔”之詩:“風雨晦冥,蓋淫奔之時?!贾?言當此之時,見所期之人而心悅也?!盵2]由于朱熹影響較大,故宋以后的學人多視《風雨》為淫詩。朱熹之流所持的淫奔之說,無疑抹殺了詩作本身所蘊含的真情之美,同時,也將此詩的意義限定在狹隘的說教層面,造成了一種對《風雨》詩旨極為典型的誤讀。故而,后世對于朱熹此說多有駁斥,如方玉潤就曾斥此說為“無良甚矣”[3]220。但不可否認的是,朱熹雖將《風雨》視為淫詩,卻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該詩的情感張力,默認了該詩所表達的女子見到心上人之后的欣喜之情。為我們探索《風雨》的本意提供了一定的線索。
該說認為,《風雨》一詩表達的是對正人君子的懷念:因常與其為伍,故而能常掛念之。無疑,該說將詩歌的主人公默認為男性,將“君子”定義為德行出眾的高尚之士。雖然此說在先秦兩漢時期并未被正式提出,但以《風雨》來表達懷人之情的現(xiàn)象早在春秋時期便已出現(xiàn)?!蹲髠鳌ふ压辍份d晉國大夫韓宣子出使鄭國將返,鄭國六卿為韓宣子餞行,并于宴席賦詩言志,其中子游即為宣子歌《風雨》一詩。杜預(yù)注此詩為:“取其‘既見君子,云胡不夷。’”[4]1560當此時,晉國強而鄭國弱且鄭國處于晉國邊鄙,因此,作為外交手段的餞行及席間的賦詩之舉,都難免包含有一定程度的奉承之嫌。而子游于此時賦《風雨》顯然不是出于對韓宣子的相思之情,而是以詩中言思念掛懷的詩句,表達對宣子歸國的惜別之意。這正為后世學者提供了“君子”為情人之外的解釋。如方玉潤就曾指出:“獨《序》以為風雨喻亂世,遂使詩味索然,不可以不辯。夫風雨晦暝,獨處無聊,此時最易懷人?!珉U初夷,如病初瘳,何樂如之!”[3]220陳子展亦稱《風雨》為“懷人之詩”。[5]這一學說無疑是在情事說的基礎(chǔ)上做了進一步的升華,衍生出超越男女情愛的惺惺相惜之感。這就形成了《風雨》的另一詩旨。
該說認為,《風雨》一詩表達的是君子身處亂世時對氣節(jié)的堅守。這一學說可謂極大地將《風雨》的意蘊內(nèi)涵政教化,甚至將該詩的題旨從內(nèi)在情感的層面外化、提升到了修身治國的方面。《毛詩》首倡此說,該詩《小序》曰:“《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盵1]366此處所謂“君子”的身份,與“懷人說”、“情愛說”相比,更側(cè)重于強調(diào)“君子”是統(tǒng)治階層中,身處動蕩亂世或困苦境地仍堅持君子氣節(jié)之人。正因亂世無常,人人為求自保而無所不用其極,所以君子們能夠持節(jié)如常才顯得格外難能可貴,正如孔子所言:“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6]95亂世之君子猶凌霜之松柏,任風刀霜劍嚴相逼,自安之若素。該說將詩歌的主人公默認為統(tǒng)治階層,以“見君子”時的欣喜來象征統(tǒng)治者得賢人以治世的希冀。由此,《風雨》被賦予了政教的含義。受《毛詩》學說影響,后世多有學者沿襲《毛詩》開創(chuàng)的解詩方向來繼續(xù)闡釋此詩,如,錢澄之就曾對《風雨》的創(chuàng)作背景加以申說:“四公子亂,鄭無寧日矣?!瓏送巍囉锌资宄终?繼以三良用事,國漸以寧,詩人所見之君子,殆謂是歟”[7]而錢澄之所提及的孔叔等人,正是《風雨》“政事說”含義下所譽之君子的現(xiàn)實形象,即內(nèi)可正其心、修其身,外可治其家、平天下,經(jīng)綸世務(wù),統(tǒng)率臣民,為民造福??梢钥闯?由于“政事說”本身具有政教性質(zhì),故將《風雨》的詩旨拔高了到政治與道德的層面,賦予了該詩干預(yù)現(xiàn)實的社會作用,使該詩在后世千百年的流傳中成為士人們自我砥礪的力量源泉之一。如《南史·袁粲傳》載,“愍孫峻于儀范,廢帝倮之迫使走,愍孫雅步如常,顧而言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8]
《風雨》本身應(yīng)只有一種詩旨,只不過在后世傳播中,受社會環(huán)境和讀者的差異,形成了“詩無達詁”的傳統(tǒng),進而具備了多種詩旨。正如伊澤爾所言,“文學作品具有兩級,我們可以稱之為藝術(shù)極和審美極:藝術(shù)極是作品的本文,審美極是由讀者完成的對本文的實現(xiàn)。由于這兩極截然相反,顯然,作品本身既不能等同于本文,也不能等同于讀者對本文的具體化,而必定被安置于這兩者之間的某個地方”。[9]《風雨》眾多詩旨的形成,顯然是后世讀者對該詩具體化接受與解讀的結(jié)果。
雖然后世對《鄭風·風雨》的解讀,或重其詩義,或重其名物訓詁,但是,該詩在被輯錄之初,卻不是出于文學鑒賞的審美目的,而是重在對施政舉措所產(chǎn)生的影響,或者說是該詩的借鑒意義。產(chǎn)生于鄭地的《風雨》之所以能被收錄于《詩》中,很有可能是因周朝施行的“采詩”和“獻詩”制度。[10-11]周代統(tǒng)治者之所以不計代價地收集各地詩作,其目的顯然不在于品評詩歌或模仿創(chuàng)作,而是將詩歌視作各地輿論的載體,通過“采詩”和“獻詩”的方式,以觀風俗、知得失,進而補察政治,達到修正統(tǒng)治方式的目的。關(guān)于統(tǒng)治者重視以輿論改進施政方式的記載,在先秦典籍中較為常見,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晉文公聽信民謠而決心與楚國作戰(zhàn);又《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子產(chǎn)談及不毀鄉(xiāng)校的緣由時,稱:“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zhí)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盵4]1301子產(chǎn)執(zhí)政以輿論為師,可見輿論于政治有重大的意義。因此,這一時期《詩經(jīng)》的接受,主要還是出于對詩作本身的目的和功用的重視。所以說,《鄭風·風雨》被收錄,主要原因正在于該詩所體現(xiàn)出的輿論價值或是地域特色。
春秋時期,諸國外交多賦詩言志,與此相關(guān),學《詩經(jīng)》亦蔚然成風,孔子言:“不學詩,無以言。”[6]178由此,引詩、用詩逐漸成為時代風氣。人們以言《詩》為雅,就需要在對《詩經(jīng)》有著深刻理解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場合、人物的不同而適時賦詩、言詩,否則自身言談便會成為他人的笑柄。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享趙孟”一事中,伯有賦《鶉之賁賁》后,趙孟當即指出:“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4]1222伯有在外交場合卻賦“床笫”之詩,顯然是失禮之舉。但是,春秋時期的賦《詩》絕不等同于吟《詩》,而是一種各取所需來表現(xiàn)自身情感的“用”《詩》方式。寧宇指出,這種方式“符合文學產(chǎn)生之初的性質(zhì)內(nèi)涵,因為文學的起源并非一開始就具有審美意識和愉悅功能,而是在一種混沌狀態(tài)下非自覺意識的反映……所以春秋時期的賦《詩》言志更多意義上屬于對詩篇字面意思的直解,當然也包括對詩篇感情基調(diào)的認同?!盵12]如上文所引,子游為韓宣子賦《詩》,并沒有取全詩整體所表現(xiàn)的戀人相思,而是借相思之詩句表現(xiàn)友人惜別牽掛之情,難免有斷章取義之嫌。這種對《詩》斷章取義的行為在當時并不罕見,如《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載晉公子重耳入秦得到秦穆公的極大關(guān)照,在之后的宴席間與秦穆公一同賦詩,重耳賦《河水》,秦穆公賦《六月》。杜預(yù)注:“《六月》,《詩·小雅》,道尹吉甫佐宣王征伐,喻公子還晉,必能匡王國?!盵4]474《小雅·六月》本是歌頌尹吉甫輔佐宣王北伐獲勝的詩歌,而穆公于此時選擇賦該詩,當如杜預(yù)所言:“古者禮會,因古詩以見意,故言賦?!对姟窋嗾乱?其全稱《詩》篇者,多取首章之義,他皆放此?!盵4]474
綜上可見,無論是“采詩”、“獻詩”,還是“賦詩”等活動,都體現(xiàn)出,先秦時期人們對《詩經(jīng)》的接受不是以審美鑒賞而是以實用為目的。我國先秦時期在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尚不發(fā)達之時,就已經(jīng)高度重視讀者對文學的接受,并含有可以與二十世紀西方的接受理論相媲美的理論成果,這說明中國先秦時期的接受理論具有“早熟”的特點。但是,這一時期的接受理論過分強調(diào)《詩》對社會的實際效用,所以又是“不健全”的。也正因如此,先秦時期的詩學接受實際上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接受[13]。
秦末漢初,在經(jīng)歷了休養(yǎng)生息后,大一統(tǒng)國家逐漸強盛起來。漢代的統(tǒng)治者吸取秦代傾覆的教訓,在加強思想專制統(tǒng)治方面,放棄了諸如焚書坑儒一類的激進做法,轉(zhuǎn)而采取較為溫和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行為。這一措施使得漢代社會形成了崇圣宗經(jīng)的風氣——人們將圣人與經(jīng)書推上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將包含圣人思想、記錄圣人言行的經(jīng)書視為權(quán)威。故政府中不乏以齊、魯、韓三家詩而身居高位者,因此《詩經(jīng)》在漢人看來,不是單純的文學作品,而是可以干預(yù)現(xiàn)實政治的諫書。在這種風氣下,先秦時期對《詩》斷章取義以抒己志的情況便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究《詩經(jīng)》中所包含的微言大義,并將這圣人之意極大的政治化。因此,經(jīng)學家在解詩時往往默認《詩經(jīng)》是古代圣賢用以警戒世人的至理名言,足以“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1]12,而這樣經(jīng)國治世的典籍又怎可以允許有世俗情感摻雜其中呢?由此,漢人在解《詩經(jīng)》時往往樂于以史解詩,甚至不惜穿鑿附會,使得漢代解詩呈現(xiàn)出抽象化的傾向,于是,就有了《毛詩序》稱《風雨》“思君子”的說法。這首詩歌原本只是流傳于民間的里巷歌謠,卻在《毛詩》中承擔起了“美刺”的使命,這不得不說是漢代的時代特點使然。具體而言,《詩經(jīng)》在漢代的接受具有以下特點:
首先,在詩義的闡釋方面,著重對政治、倫理的發(fā)揮。在漢代經(jīng)學家所建立的政治倫理體系中,《詩經(jīng)》被視作圣人留下的至理箴言,詩作所具有的思想感情,則被經(jīng)學家引申為闡釋政治理想的道德規(guī)范。如《齊詩》甚至以《詩經(jīng)》附會種種陰陽災(zāi)禍,衍生出一套“四始”、“五際”、“六情”的說法,用以宣揚齊詩學派所支持的政治道德規(guī)范。與之相比,《毛詩》學派雖較為樸素,注重名物、訓詁的解詩方式,但也難免牽強附會。在《風雨》中,《毛傳》先解釋風雨“凄凄”、“瀟瀟”、“如晦”為何指,后又寫在此環(huán)境中“雞猶守時而鳴”[1]366?!多嵐{》又直言:“雞不為如晦而止不鳴”[1]366。如此這般牽強附會,均意在使《風雨》合乎“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的詩教主旨。
其次,漢代經(jīng)學家解詩,重在探求詩作的社會背景。今文經(jīng)學廣泛采摭逸說、雜談來做解釋《詩經(jīng)》篇章的創(chuàng)作背景。如《魯詩》以鄭交甫在江漢之湄,偶遇江妃二女的傳說,闡釋《周南·漢廣》的詩義。[14]51《毛詩》學派則重視從社會歷史背景探討詩義。他們將《風》《雅》《頌》各篇逐一與政治相聯(lián)系,使其負擔起不同的政治教化意義。在這樣的政治倫理體系下,諸多詩篇的詩旨就不免被有意歪曲:以《風》詩為例,如《鄭風·風雨》與《周南·卷耳》同為情詩,又皆意在寫“思”之深切,但因為《風雨》出自季札口中政事不振的鄭地,屬于“變風”,詩中的“風雨”就被附會為“亂世”;而《卷耳》因為出自“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周南》,于是就被認為是“后妃之志”,用以表現(xiàn)后妃“內(nèi)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于憂勤”[1]44。由此可知,今、古文經(jīng)學在歪曲詩旨以附會政治的方面并無二致。
最后,漢代經(jīng)學家以表現(xiàn)手法解詩。對于《詩經(jīng)》中的表現(xiàn)手法,前有《毛詩序》將其概括為“六義”①,之后,鄭玄在《周禮·春官·大師》中又對“六義”作了具體解釋。②雖然兩者對《詩經(jīng)》表現(xiàn)手法的闡釋,有助于區(qū)分與理解《詩經(jīng)》的體裁與表現(xiàn)手法,但其考察角度仍然局限于《詩經(jīng)》的政教作用。在“六義”之中,最為經(jīng)學家所重視的是“興”?!对娊?jīng)》中“興”的構(gòu)成相當復(fù)雜,或用以觸景生情、或用以交代背景,甚至部分興象與后文并無聯(lián)系。但是,漢代的經(jīng)學家并沒有對興象產(chǎn)生的文化內(nèi)涵加以分析,而是將興象一概視為比喻,用以解釋社會現(xiàn)象或比喻社會品質(zhì)。如《詩經(jīng)》中以采物起興的詩歌,多與相思、懷人相關(guān)。如《周南·關(guān)雎》以“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1]29,起興男子對心上人的求而不得;《召南·卷耳》里以“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1]44,起興女子對丈夫的思念;《召南·草蟲》以“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1]84,起興女子對“君子”的相思之情??梢?這些采摘的行為在漢代經(jīng)學家眼中,均是蘊含政治倫理的比喻義。鄭玄就將《關(guān)雎》中“采荇菜”釋為“后妃既得荇菜,必有助而采之者”[1]31。究其原因,無疑是為了符合《序》中“《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1]5的詩旨。漢代經(jīng)學家對興象的解釋無疑受到了他們的政治期待視野的影響,他們認為“興句的意象與后面所詠之詞均有某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二者在性質(zhì)、形體、事理等方面有某種相似性。”[15]正因如此,《毛傳》在解讀《風雨》時,才會以雄雞在風雨中不住鳴叫,類比亂世中“君子不改其度”。
基于此,《風雨》的三種詩旨,即“情事說”、“懷人說”與“政事說”漸已成型,后世的闡釋雖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演變與發(fā)展,但多不出上述三說的范圍。如朱熹對《風雨》的批判,實是在理學視域下對“情事說”的再審視。《風雨》作為一個獨立的客體,在傳播過程中,與不同時代、不同士人相結(jié)合,在被閱讀、接受、闡釋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與時相應(yīng)的詩旨。
通過上文可知,《風雨》在歷時過程中產(chǎn)生的多種詩旨,并不能作為我們理解該詩原貌的憑據(jù)。由此,我們必須回到詩歌本身,通過詩中的意象密碼,來解開《風雨》本初的詩旨。從第一節(jié)可知,《風雨》的三種詩旨均不約而同地將關(guān)注點落腳到“君子”一詞上,進而得出了不同的解說。然而,詩中“君子”意象雖是解讀全詩的關(guān)鍵,但由于其含義的模糊,故不能武斷地將其視作解鎖《風雨》本意的唯一密碼。由此,我們還需要關(guān)注到《風雨》詩中的其它意象。
《風雨》一詩是典型采用重章疊唱藝術(shù)手法的詩作。該詩三章,僅變換個別詞語,即取得了體現(xiàn)時間推移、情感深化的藝術(shù)效果。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在《詩經(jīng)》中運用頗為廣泛,如《王風·黍離》中,僅以稷之“苗”、“穗”、“實”三字的變化來刻畫稷的生長過程,以此反映時間的推移,又以“搖”、“醉”、“噎”三字的變化體現(xiàn)出作者心情的日益沉重;《秦風·蒹葭》運用此種方法更為典型,僅以“蒼蒼”、“萋萋”、“采采”描寫蘆葦?shù)纳L狀態(tài),以“長”、“躋”、“右”寫道路的艱難,以“湄”、“涘”和“央”、“坻”、“沚”表示“伊人”所在的方位;再如《鄭風·子衿》前兩章,以子之“衿”、“佩”并舉,作為思念之情的觸媒……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的詩篇,在運用重章疊唱的創(chuàng)作方式時,或以不同事物并舉表達同一種思想感情(如《子衿》之“衿”、“佩”),或用同一事物不同階段的發(fā)展情況表現(xiàn)時間、情緒等的遞進過程(如《黍離》之“苗”、“穗”、“實”)。由此來看《風雨》一詩,“凄凄”、“瀟瀟”、“如晦”是對風雨的描寫,“喈喈”、“膠膠”、“不已”用來表現(xiàn)雞鳴,“夷”、“瘳”、“喜”則是主人公心情體現(xiàn)。因此,這三組詞語對于該詩的情感表達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其具體作用為何,還需對文本做出詳細的解讀。
首先看詩中對風雨的描寫。第一章中,《毛詩》言“風雨凄凄”,三家詩“凄凄”皆作“湝湝”。[14]363《說文解字》云:“凄,雨云起也?!盵16]“湝”,指水流動的樣子,又有水寒之意?!犊资琛贩Q“凄凄”為“言風雨且雨,寒涼凄凄然”,又指出“《四月》云:‘秋日凄凄’,寒涼之意,言雨氣寒也”。[1]366可見,《孔疏》與《說文》對于“凄”的含義并無本質(zhì)分歧,均解釋為風雨初起的狀態(tài)。而“凄”與“湝”,正如馬瑞辰所言,“‘凄’、‘湝’音義相近”[17]278,故不再做區(qū)分?!盀t瀟”,即“潚潚”,③《毛傳》稱:“瀟瀟,暴疾也?!盵1]366馬瑞辰亦從此說。但是,對于“晦”字的含義,毛傳認為“晦,昏也”[1]366,馬瑞辰則認為“晦,正指霧氣所為,非‘明動晦休’之晦”[17]279。按照前文所分析的《詩經(jīng)》重章疊唱的規(guī)律,自“凄凄”至“瀟瀟”再至“如晦”,風雨的聲勢應(yīng)該呈逐漸激烈的趨勢。雖然雨勢漸大或許會出現(xiàn)霧氣彌漫的現(xiàn)象,但是結(jié)合前文對“瀟瀟”一詞的解釋,這種由霧氣彌漫而造成的朦朧景象顯然無法達到風雨聲勢進一步激烈的境界。相較而言,毛傳釋“晦”為“昏”就更為合理。
再看詩中對雞鳴的描寫。姚際恒認為:“‘喈’為眾聲和,初鳴聲尚微,但覺其眾和耳。再鳴則聲漸高,‘膠’,‘嘐’同,聲高大也。三號以后,天將曉,相續(xù)不已矣,‘如晦’,正寫其明也。”[18]《大戴禮記·誥志》有“于時雞三號,卒明。”[19]姚際恒借此與《風雨》三章中的雞鳴相對應(yīng),亦可見雞鳴聲由小至大。雞鳴之“膠膠”、“喈喈”、“不已”,恰好與風雨之“凄凄”、“瀟瀟”、“如晦”兩相對應(yīng),將一片凄風苦雨的凄涼景象層層渲染,末章的“如晦”與“不已”一反前文的疊詞形式,看似偶然,實則是詩中凄冷氛圍達到高潮的標志。
最后看《風雨》對身處這樣晦暗環(huán)境中的主人公心理的刻畫。首章所言“夷”,《毛傳》認為“夷,說也”[1]366,即表喜悅、高興之情?!多嵐{》《孔疏》皆同《毛傳》。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載“《魯說》云:‘夷,喜也?!盵14]363,足證今、古文相同??梢姟耙摹睘橄矏傊?與末章中“喜”的含義相同。如此,根據(jù)重章疊唱的特點,“瘳”亦與“夷”、“喜”一樣,是喜悅之情的不同表述④。主人公在晦暗的環(huán)境之中,忽見“君子”,喜悅即成為彼時唯一的情感。這一解釋固然合乎情理,然而如前文所述,用以起興的事物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遞進的趨勢,同理,詩中之感理應(yīng)不會固定不變。在風雨和雞鳴漸趨激烈的場景下,人物情感不可能毫無波瀾。因此,我們可借鑒程俊英釋“夷”為平的觀點[20],將“夷”之喜視為心境平靜、程度較弱之喜,即初級之喜。對于“瘳”字,歷代注家多從《毛傳》“瘳,愈也”[1]366之說,李晉卿即借此將《風雨》主人公見到“君子”的心理活動與病愈的過程相類比,指出:“夷如病初退,瘳如病既愈,喜則無病而且喜樂也。”[20]可見,“瘳”之喜的程度要高于“夷”之喜的程度,可作為中級之喜。而末章之“喜”則是在“夷”、“瘳”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發(fā)展,由此展現(xiàn)出喜悅程度不斷增強的趨勢。
基于此,通過尋繹《風雨》一詩的內(nèi)容可知,確定《風雨》的詩義,關(guān)鍵在于確定詩中“君子”的身份,而“君子”的身份正與詩中“風雨”和“雞鳴”兩種意象密切相關(guān)。這點早被前人所識,如持“情事說”與“懷人說”者,多將“風雨”與“雞鳴”視為實寫,意在以“興”的藝術(shù)手法來渲染環(huán)境的凄苦晦暗,進而為各自所見之君子做好環(huán)境鋪墊;持“政事說”者,多將“風雨”與“雞鳴”視為虛寫,通過“比”的藝術(shù)手法,將“風雨”比喻成亂世,把“雞鳴”象征為君子不改其度??梢?若要探求《風雨》的本來面貌,除“君子”意象外,還需要探究“風雨”、“雞鳴”兩種意象最初的文化內(nèi)涵。
在古人神話思維初步覺醒時期,人們對自然界尚無全面的認知,于是不自覺地將各種自然現(xiàn)象一一神化,將風、雨、雷、電等視作天與地陰陽交合的產(chǎn)物,如《老子》第三十二章中便有“天地相合,以降甘露”[21]84之言。由此,風和雨兩種意象,天然地具備了情愛與生殖的文化內(nèi)涵。
“風”在《詩經(jīng)》中所具有的意義無疑是非常豐富的,這一點在歷代解詩家對“六義”之“風”的種種解說中即可窺一斑。除了“國風”之“風”,作為意象之“風”的文化意蘊,近代以來,亦受到了眾多學者的高度重視。他們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包含“風”意象的詩歌多與愛情、婚姻有關(guān),如聞一多曾說:“風同性應(yīng)該有一種單獨的,直接的關(guān)系?!盵22]17又如周策縱云:“風的意義,還不止于一般的風動、土風,而與性和生殖有關(guān)?!盵23]那么“風”意象是如何與情愛建立起聯(lián)系呢?
陸侃如在探討“風詩”命名時曾提出的一種頗為可信的觀點:“《費誓》‘馬牛其風’及《左傳》‘風馬牛不相及’的‘風’字,普通都訓作‘放’字,《廣雅》及《釋名》亦然。惟服虔注:‘牝牡相誘謂之風’一句頗可注意?!拧直究捎枮椤v’(《呂覽·審分》注),又可訓為‘蕩’(《漢書·藝文志》注)。江南方言,男女野合,恐人撞見,倩人守衛(wèi),謂之‘望風’,與情敵競爭,謂之‘爭風’,亦可助證。故‘風’的起源大約是男女贈答之歌?!盵24]51此觀點雖然重在解釋“風詩”的源起,但在對古籍與方言的探究中,也驗證了風與情愛之間的關(guān)系。除上述所舉《費誓》與《左傳》兩例以外,聞一多又引《釋名·釋天》中的兩例來驗證風與情愛的關(guān)系,并得出了“風便是性欲的沖動”的結(jié)論。⑤
“風”意象作為情愛、婚姻的廋語而出現(xiàn)的例子,在《詩經(jīng)》中頗為常見。如敘述女子被丈夫玩弄、欺侮、拋棄一事的《邶風·終風》開篇既以“終風且暴”、“終風且霾”起興,比喻女子的丈夫如何暴虐,繼而又寫“終風且噎,不日有噎”,甚至于“噎噎其陰,虺虺其雷”,暗示女子所受的欺侮愈加嚴重。然而女子卻甘心忍受丈夫的暴戾,因此才有后文中“寤言不寐”之時,“愿言則嚏”、“愿言則懷”之言。[1]148又如《鄭風·萚兮》毛、鄭皆以為該詩以“風”喻君主的號令與政教,直至朱熹,方才從“淫詩”的角度認定詩中的“風吹萚”是指男女倡和。而“風”意象的這一含義,非僅存于《詩經(jīng)》中,時至今日,陜北民歌中依然保留著以“刮黃風”指代愛情的隱喻義。[25]52
如上所述,風和雨等自然現(xiàn)象皆被古人視作“天父”動情的產(chǎn)物及天地交合的誘因。與“風”意象相比,“雨”意象與情愛的關(guān)系則更為密切。宋玉的《高唐賦》就以“旦為行云,暮為行雨”[25]來描寫巫山神女與楚懷王的遇合,“云雨”一詞首次明確地以情愛的面目出現(xiàn)。此后,“風雨”一詞成為了男女關(guān)系的代稱。當然,“雨”意象與情愛建立聯(lián)系并非偶然。上古時期,先民基于雨水對于農(nóng)耕狀況的影響,已經(jīng)將雨水與萬物生長相聯(lián)系,殷周時期種種繁復(fù)的求雨儀式即應(yīng)運而生。《老子》中“天地相合,以降甘露”[21]84的說法,已經(jīng)暗示了云雨是天地交合的產(chǎn)物。至漢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求雨》記載:“四時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婦皆偶處。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樂。”[26]這一求雨的策略,將天地與男女相比附,將《老子》的“天地合”推演為世俗的“男女合”,無疑是人們法術(shù)思維覺醒的結(jié)果。對此,葉舒憲認為:“按照天人相感應(yīng)的法術(shù)邏輯,人類男女的性愛活動可以有效地促發(fā)天父地母的性欲,使他們不至于‘守貞’,從而達到呼風喚雨的效果。”[27]630可見,“雨”意象與情愛的關(guān)聯(lián)淵源有自。與此同時,楊興華又從文化人類學的視角,聯(lián)系印度神話中人們利用美女引誘天神以求雨的例子,指出古人所形成的男女相和與雨水下落可以相互感發(fā)的認識,是原始時期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28]
與“風”意象相似,代表情愛、婚姻的“雨”意象,常以起興的方式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如《邶風·谷風》“習習谷風,以陰以雨”[1]171句,以風雨起興,渲染了主人公被丈夫遺棄的悲涼境遇。《毛傳》注曰:“東風謂之谷風。陰陽合而谷風至,夫婦和則室家成,室家成而繼嗣生?!盵1]171風與婚姻的聯(lián)系已見上文,此處《毛傳》將“風”、“雨”并舉以暗指家室,可見“雨”意象與愛情婚姻當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又如《衛(wèi)風·伯兮》,詩中女子的丈夫在外行役,女子對丈夫思念甚切,卻遲遲不見丈夫歸來,好似“其雨其雨,杲杲出日”[1]286。此處借“雨”意象來表達對丈夫的思念之情,明顯就是借用了“雨”意象的情愛含義。
在《詩經(jīng)》中,“雞”意象多在描寫婚姻生活或男女相思的詩歌之中代指男性。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風·君子于役》)[1]301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鄭風·女曰雞鳴》)[1]344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齊風·雞鳴》)[1]384
由上可見,《君子于役》以“雞”回窩暗指丈夫行役不歸家,《女曰雞鳴》與《雞鳴》兩首詩,皆是描述了婚姻生活中妻子喚丈夫早起的場景。那么,是否可以據(jù)此推斷,雞或雞鳴與愛情、婚姻有關(guān)呢?《藝文類聚》卷九十一引《春秋說題辭》“陽出雞鳴,以類感也”句注曰:“日將出預(yù)喜于類,見而鳴也。”[29]可見,雄雞在古人觀念中與太陽同屬于“陽性”。葉舒憲也據(jù)此指出雞為“陽鳥”,雞鳴是“宇宙間陽性力帶來的喜悅之征”[27]600。但是,以上諸說僅能證明,在秉持陰陽觀念的古人眼中,雞與雞鳴和“陽性”存有一定的聯(lián)系,并不能表明雞與雞鳴和愛情、婚姻有關(guān)。幸運的是,當代民俗文化為我們提供了兩者相關(guān)的人類學證據(jù)。嶺南五華縣的客家部落中,雞是婚禮上不可缺少的一樣道具。若遇到新郎缺席婚禮的情況,則有人手提腳纏紅線的雄雞代替新郎迎娶新娘。以外,云南白族、廣東興梅僑鄉(xiāng)一帶的客家人均有在舉行婚禮時,以雄雞代替新郎的傳統(tǒng)。這種以雞代指新郎來完成結(jié)婚儀式的行為,當時是古代以雄雞代指男性觀念的遺留與應(yīng)用。
可見,在上古時期,人們受到陰陽觀念的影響,自然而然地將見日而鳴的雄雞與象征“陽”的太陽聯(lián)系起來,認為雄雞是“陽性”的代表。又因為男性相對于女性而言,屬于“陽”的一極,所以在“同類相感”的觀念影響下,雄雞成為了男性的象征物。在宗教觀念淡化以后,雞失去了與男性聯(lián)系的文化基礎(chǔ),剩下了只具有符號作用的“雞鳴”。而“雞鳴”最初的象征對象也由“太陽”,聚焦到了男性身上。
綜上可知,作為周代的一種地方民歌,《風雨》中“風雨”與“雞鳴”兩種意象均與男女間的情愛有關(guān),其中“雞鳴”意象更是男性的表征,這兩種意象的組合應(yīng)是女子思念心上人的雙重起興。由此,詩中所指的“君子”應(yīng)為女子的心上人,詩歌的主人公應(yīng)為女子。該詩應(yīng)是一首情詩,表現(xiàn)了女子與心上人重逢時的喜悅。
王國維有言,“古人作詩,直紀當時制度風俗,無凌獵無加減,非茍而已也”[30],《風雨》一詩便是如此。其本為周代鄭地的女子與心上人相逢時的欣喜之作,本質(zhì)是首情詩。然隨著結(jié)集與流傳,該詩的社會背景逐漸淡化,受儒家溫柔敦厚詩教的影響,其最初的詩旨最終受到了歪曲與改造,“情事說”逐漸受到批判,“懷人說”與“政事說”應(yīng)時而生,進而使得《風雨》一詩產(chǎn)生了眾多詩旨。幸運的是,我們可以通過詩中“風雨”與“雞鳴”兩種意象,用人類學的方法,還原其情詩本質(zhì),確定其最初的男女相悅的文化內(nèi)涵。
注釋:
(1)《毛詩序》稱:“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毛詩正義》,第13頁)又將其中的“風”、“雅”、“頌”闡釋為:“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毛詩正義》,第19-21頁)
(2)“風,言賢圣治道之遺化也;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雅,正也,言今之正者,以為后世法;頌之言誦也,容也,誦今之德,廣以美之?!?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842-1843頁)
(3)“明刻本《毛詩》作‘潚’。承珙案:《玉篇》‘潚’訓與《說文》同,別有‘瀟’字從‘簫’,曰‘水名’?!都崱穭t云:‘瀟瀟,風雨暴疾貌。一曰水名?;蜃鳚?。’轉(zhuǎn)似以‘瀟’為正字,誤矣。”(胡承珙:《毛詩后箋》,黃山書社2014年,第421頁)
(4)林義光對此早有論述,其在《詩經(jīng)通解》中云:“瘳,俞樾云:‘當為憀?!段倪x·琴賦》注曰:‘憀與聊字義同?!粍t不憀猶不聊也?!稇?zhàn)國策·秦策》曰:‘百姓不聊生?!哒T注曰:‘聊,賴也《楚辭·逢尤》篇曰:‘心煩憒兮意無聊,’王逸注曰:‘聊,樂也?!w人無聊賴則不樂,故聊有樂義。”(《詩經(jīng)通解》,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102頁)
(5)聞一多所引兩例《釋名·釋天》為:“(三)《釋名·釋天》:“風,汜也;其氣博汜而動物也。(四)《釋名·釋天》:“風之為言萌也?!薄栋谆⑼ā芬嘣?“風之為言萌也;其立字出動于幾中者為風?!?《詩經(jīng)研究》,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