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精神病人們

一周后，肖劍主動申請去耳海市第六醫院拿周富貴的報告，具體原因是幾個因素的共同作用。其一是周富貴的事，周富貴的案子基本告一段落，在結束后他就被送到第六人民醫院，被當做精神病患在這里接受一段時間治療，而警方需要定時了解進度。

其二是他的古怪的夢更新了，之前那段不斷重復的詭異的太空幻夢已經逐漸消失，本開始被正常的夢替代，但就在昨晚那種古怪的夢又出現。而這次是和之前完全不一樣的夢境，它變得十分寫實，甚至是無限接近真實——所有才顯得十分古怪。他夢見自己前往第六醫院，站在一個病房號十分模糊的病房前，里面有一個坐著獨自發呆的年輕人，仔細看去能看見他正念念有詞，說什么尤里卡和木星未來。但最詭異的是他看見病房門口站著另一個他，更準確的描述應該是上一次不斷重復的太空幻夢里的那個自己。他們對視時，兩人中間并不是一面鏡子，而夢也是到這里結束。他不知道藏在這個夢背后的意義，只是在隱隱中覺得自己必須親自來一趟。

至于其三則是他的一些私事。

肖劍帶著二龍進院，輕車熟路地在前方帶路。

“那人在做什么？”二龍指著走廊上的一個精神病人，他正盤坐在排椅上，捏著蘭花指，雙目緊閉，嘴里念念有詞。

肖劍瞥那人一眼，說：“少說話，少管事。”

語罷便帶著二龍更快地穿過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片開放草坪，十幾個穿著藍白條紋的病人正在放風。幾個抱在草坪中央的榕樹樹枝上，兩個在沙坑里挖坑，一個正在拉大便，有幾個在模仿奇怪的動物，像猴子或者蜥蜴。大部分的人都是在發呆，看著天，看著樹，看著圍墻。

周富貴就站在圍墻下發呆。

二龍是第一次來精神病院，哪見過這種畫面，來自未知的恐懼讓他發自本能地后退。

“躲什么躲？打擊罪犯你都不怕，怕他們？”肖劍厲聲。

“師傅，精神病……”二龍鼓著膽又看了一遍，還是接受不了。

“精神病怎么了？精神病人不是人啊？信不信把你也關里面？”在肖劍正在訓斥二龍時，負責照顧病人的醫護走了過來。

醫護將寫字板夾在腋下，在看見肖劍時有一刻愣神，然后伸出手同肖劍握手，“您好，您就是肖警官吧？請出示一下您的工作證吧。”雖然他已經同肖劍見過了無數次，但每次見面不免還是會在心里感嘆一番——太像了。

肖劍回以同樣的問候，目光短暫地瞥過他的胸牌，確定對方是醫護人員。“您好，李醫生。”肖劍將警官證遞給對方確認。

“那這位是？”李醫生看向旁邊的二龍。

肖劍大力拍了一下二龍的后腰，“把工作證拿出來！”

在把二龍的警官證還給他后，李醫生說：“不好意思，都是為了確保這里病人的安全。”

肖劍點頭，畢竟在精神病院里最忌諱亂竄，因為混進人群后沒有人能分清你到底是不是精神病。“能理解，那他現在是什么情況？”他自然就是指的周富貴。

“請跟我來吧。”李醫生帶著他們返回二樓辦公室。

“只有開始的幾天比較暴躁，現在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但是仍然存在自殘的行為，還需要再治療一段時間。”李醫生從辦公室抽屜里拿出幾張檢查報告，簽好字后遞給肖劍。

出了辦公室，肖劍把報告又轉給二龍，對他說：“二龍，你帶著報告先回局里，我還有點事。”

“師傅，您還要干啥？”二龍一邊將報告裝好，一邊詢問。

肖劍慍怒，“少打聽，讓你回去就回去！”

在攆走二龍后，肖劍又回到辦公室，小聲詢問李醫生：“李醫生，我爸……肖茫最近怎么樣？”

聽見肖茫，李醫生若有所思，“您父親之前一直都有比較嚴重的狂躁癥，但最近半個月都很穩定，我們也不知道為什么。”

“真的嗎？”肖劍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

李醫生點頭，“雖然一個月前整個精神病院的病人集體發病，全都沒日沒夜地亂吼亂叫，但只有肖茫先生變得出其的安靜，我們問他發生了什么，他什么都不肯說，只是說想家了。”

“那我能去看看他嗎？”這是肖劍主動申請來第六醫院的真正原因。

李醫生眨兩下眼，“嗯—可以，但是還不能排除偶然性，你自己要小心點，有什么不對就得立刻出來。”

“嗯，謝謝您，李醫生！”

“喂！”肖劍轉身的動作被迫停下，“您父親的老年……阿爾茲海默癥會隨著時間越來越嚴重，有些事，別強求。”

肖劍鄭重點頭，繼續朝那間防護室走去，心里的情緒幾多繁雜。

肖劍站在防護室門前，扯了扯衣領，清了下嗓子，打開門，里面只有一位坐在窗邊的老人。

老人花白的頭發、顫抖的手臂和龜裂的手掌，令肖劍無比痛惜，他真的很想多陪陪這位老人，陪他再下一盤棋，再喝一杯茶，可是……唉。

老人聽見開門聲，回頭看去，險些從座椅上摔下，“小…小劍？！”

“爸！”肖劍手快，迅速上前將父親扶穩。

“爸，您腿腳不好，我扶您回床上。”肖劍小心翼翼地把父親挪到床上，但老人始終不愿躺下，非要和他一起坐在床邊。

老人顫抖著聲音：“我…終于……終于回家了……”

肖劍只覺心痛不已，眼中有淚水充盈，“對不起，爸，我應該早點來接您的。”他看著父親扯著枕頭自言自語，他再忍受不了心中的愧疚，將老人的雙手奪過，緊緊攥住。

老人眼神躲閃，像丟了魂的孩子，“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

“嗯。”

“小劍，你還在當警察嗎？”

老人突然的發問讓他感到害怕，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后才忐忑地憋出一個字：“嗯。”

“好…好啊，當警察好啊……可以為民除害，好啊……真的很好啊……”

肖劍抬起頭，眼中好似有光，父親居然不生氣？他不是反對自己當警察了嗎？

老人撤回雙手，又抱起那個枕頭，眼中流露出無限的慈祥，“小劍，爸知道自己有病，爸是糊涂了，但不至于連你都忘了。他們都說我瘋了，可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那個人就是你，小劍。”

“爸……”肖劍看著坐在床上又開始對著枕頭自言自語的父親，好似心房里住了一窩螞蟻。

“小劍，爸知道你這些年不好過，警察也不好當……”

如果說之前的對話是父子情感宣泄的出口，那么后面的那句一定是滾燙的槍口。

他渾濁的眼睛看向窗外，嘴里的話像夜行人一樣驚心動魄，“當臥底的日子很難過吧？”

肖劍瞳孔驟縮，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想上前捂住自己父親的嘴，好在理性阻止了他。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地掃向四周，在看見墻角的監控后他不自覺地壓低了聲，“爸，您…您瞎說什么呢？”他的手在顫抖，卻不是因為父子重逢。

“爸都看見了，那子彈就這么擦著你腦袋飛過去，那些人都是畜生，畜生都不如。下起手來沒輕沒重，那傷口還疼嗎？”老人抬起手在枕頭上滑過，小心翼翼，仿佛那就是他的孩子。

肖劍心中驚駭不已，顫抖著右手在后腦勺摩挲，那里有一道疤痕被很好地隱藏在黑發中。臥底檔案屬于絕密文件，除了和他聯系的唯一上級，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父親怎么可能知道？

“爸，您就別說笑了，當時您都住院了，哪還能知道那些事。”

“你……連你也不信我？小劍，爸是有病，可爸不能把你都忘了啊！我現在每天都能看見，那就是你，小劍！那眼睛、那眉毛，爸怎么可能會認錯……”

肖劍想起劉軍說過的話——他們知道了不應該記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