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珠吃完早飯,照例要出門走一圈,索亞扶著她下了電梯。
“是梔子花吧?我聞到了梔子花的香味,還有……”美珠一時想不起來是什么花。
索亞看著路邊一個老太太把兩條發臭的鮟鱇魚裝進袋子里,眼睛不眨的接口道,“迷迭香。”
“對,就是迷迭香!”美珠笑了起來。
在索亞眼里,她還保留著小時候天真無邪的笑容。
美珠和其他人造子宮出生的孩子,在同一個育兒園接受喂養,她總是喜歡把東西分享給別人,當然還有她那糊狀的粘稠輔食。
在她學會捉勺子的時候,一心想要把輔食塞進索亞的嘴里,可索亞卻沒辦法解釋自己沒有進食的功能和需求。
有一次,美珠喊出了“爸爸”這個詞語,索亞的視神經接收器閃爍了2.3秒,程序告訴它并沒有教過美珠這個詞語,但索亞還是應答了。
兩天之后美珠又喊出了“媽媽”,索亞也應答了,從此之后她就爸爸媽媽亂喊,反正都是索亞應答。
她噘著嘴學說話的樣子特別像一只短嘴金絲燕。
索亞不知道這種稱呼是不是刻在了人類的基因里,即使脫離了母體供養,也能自然而然的說出來。
“是五月份吧,太陽還不怎么熱,是不是因為兩邊有樹?你還記得嗎?我最喜歡在樹底下散步了。”
美珠走的很快,她心情歡暢,索亞沒有告訴他現在其實是深夜,并且路上什么也沒有。
樹早就被砍伐光了。
這條路并不長,就像人的一生就這么晃晃蕩蕩走完了。
索亞就一路看著美珠從嬰兒長成了姑娘,畢業之后,她選擇了一份保護鳥類的工作,她喜歡鳥。
她第一次離開索亞是為了跟隨攝制組進山拍攝鳥類紀錄片,當時動物滅絕的速度已經超過了預期,為了了解現存鳥類的真實生存狀況,科學家開始了跟隨拍攝,并且收集鳥類的基因。
美珠十分興奮,像一只嘰嘰喳喳亂叫的喜鵲。
索亞卻有些悶悶不樂,美珠解釋,“攝制組不允許帶監護人,其他人也都沒帶,再說我已經成年了。”
索亞想表達抗議,但這和它的程序設置相逆,最后它的故障燈閃爍了兩秒之后,無聲的熄滅了。
攝制組一頭扎進大山里,為了找到一只水禽,從東海岸到西海岸進行拉網式排查,從大涼山拐進賀蘭山,從丘陵地帶徒步到高原地區。
每到一個新地方,他們都拿出原來的資料,對照圖表上的鳥類種目,把那些消失的鳥類一一去除,完成新的鳥類圖鑒。
這像是一個屠殺的過程,屠殺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個種族。
樹木的凋敝、食物的匱乏、聚居地的破壞、人類的過多干預讓鳥類數目一落千丈,曾經隨處可見的短吻類鳴禽,已經上升到了瀕危物種。
這樣的工作過程會讓人心底生出哲學思考,做這種工作的意義是什么?單純是為了統計嗎?
好在美珠是一個樂觀的人,她的記錄對象是一對剛出生的雛鳥,這是一雙嶄新的生命,它們的眼睛甚至都沒有睜開。
它們生活在一顆青岡木的巢穴上,鳥爸爸建造這個巢穴的時候專門選擇樹葉茂密的背風地,發揮了最大的建筑才能。鳥媽媽負責在周圍捕捉昆蟲哺育兩只雛鳥。
意外發生在一個陰風無雨的天氣,美珠的攝制小組已經在這顆青岡木下蹲守了兩個星期。
森林里潮濕陰冷,而拍攝畫面卻枯燥單調,人在這種條件下只能靠體力堅持。
雛鳥已經睜開眼睛,它們的羽翼日漸豐滿,即將在幾天內離巢開啟獨立的生活,飛離、捕食、生存……攝制組也將分成兩隊,分別記錄兩只雛鳥的生活。
鳥爸爸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的分別,它像每個紅著眼卻不肯說再見的父親一樣,獨自飛了出去。
鳥媽媽在更遠的地方尋找食物,小鳥吃的更多,周圍的食物顯然已經不夠。
就在這個時候,一只狡詐的鳳頭鷹盯上了這對雛鳥,它煽動著寬幅翅膀,從天空上一掠而下,鉚足了勁準備進攻。
兩只毫無戰斗經驗的小鳥嚇的吱吱亂叫,企圖喚回它們的父母。
眼看著鳳頭鷹越來越近,兩只小鳥從巢穴中一躍而下。
然而其中一只小鳥撞在了樹干上,右翅受傷。
另一只強壯一些的小鳥振翅高飛,在巢穴的不遠處拍著翅膀保持懸停姿態,準備和鳳頭鷹一較高下。
這只鳳頭鷹奸計得逞,順利占據了巢穴。
從一開始,它的目的就是巢穴。
隨后趕來的鳥爸爸雖然奮力驅逐,可在體型上并不占優勢。
鳥爸爸沒有退縮,最后被啄的翅膀上有了血跡才退到地面。
等到鳥媽媽回來的時候,它正在樹下徘徊,每走一步都在嘆息著失去家園的悲痛。
鳥媽媽已經很累了,它筋疲力盡,但依然加入了驅逐鳳頭鷹的戰斗中,即使知道注定會失敗。
這時候,豆大的雨點打了下來,砸在樹葉上,再由樹葉匯聚成更大的雨點砸向地面。
雄鳥和雌鳥一直張著羽翼,守護著那只掉下來的雛鳥,直到它完全沒有氣息。
美珠之前并不知道動物之間是怎么表達感情的,直到看見了那一幕,雄鳥緊緊的守護在雌鳥和幼鳥跟前,偶爾輕輕的碰一下它們的羽毛,仿佛在回憶彼此度過的溫馨時刻。
幼鳥一動不動,漸漸失去溫度,身體呈現僵硬曲張,雌鳥仰著脖子發出一聲悲鳴,雄鳥用脖頸繞著雌鳥。
這一刻,悲傷溢于言表。
美珠想到了一個遙遠的傳說,杜鵑啼血。
因為這個事故,攝制組忘記追蹤另一只小鳥,沒有捕獲到它飛走的方向和新的落腳點。
這條線索就這么斷了,然而故事卻并沒有結尾。
色厲內荏的雄鳥放不下對幼鳥的牽掛,在幾天后找到了幼鳥的落腳點。它像一個偷偷跟著孩子去上學的父親,在發現幼鳥建造了可靠的巢穴之后又迅速離去。
當天下著大雨,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攝制組全部的人踏著泥濘小路,一路追隨著雄鳥的飛行路線。
美珠顧不上沾滿泥的褲腿和灌滿水的鞋子,當看到那只幼鳥之后,所有人都生出了一股對生命誠摯的敬畏。
這一刻,他們仿佛都化身成了一只只鳥,圍在幼鳥身旁,他們是幼鳥的另一種意義上的父親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