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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域文化歷史演進研究概述

2024-06-10 20:46:07范金民張學鋒
地域文化研究 2024年2期

范金民 張學鋒

近十年來,學界有關地域文化的探討甚為熱鬧,而尤以江南地域文化的探討最為熱烈,成果也相當豐碩。然而或許由于取徑、出發點以及論述重點不同,既有研究大異其趣,表述精彩新論迭出、發人深省者固然有之,但陳陳相因、人云亦云或言之無物、殊少新意者亦復不少,橫向而分類性的敘述繁多,反映前后變動動態感的著述則很難見到,學術進展似乎并不大,投入與產生未成正比。

筆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江南地域文化的歷史演進》,歷時十年,方告結項。蕆事之日,爰就項目所涉江南地域的范圍、江南地域文化的發展階段、江南地域文化的基本內容與特征、江南地域文化的地位與影響,以及江南地域文化變遷及其推動力等基本問題,略作概述,期能于深化或推進地域文化特別是江南地域文化的研究添磚加瓦、拾遺補闕。不當之處,尚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江南地域范圍

大凡框定研究對象的地域范圍,需要綜合考量自然地理、行政區劃、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和文化習俗四個因素。

江南之地,《尚書·禹貢》揚州域。“江南”一詞,作為自然地理概念出現很早,司馬遷《史記》即已屢屢述及,但作為較確切的行政區劃或地域概念,遲至唐代才最終形成。周振鶴從地域、經濟和文化概念三方面論述江南的地域范圍,認為:近代以來,江南指的是鎮江以東的江蘇南部及浙江北部地區,更加狹窄的范圍,則僅指太湖流域。在秦漢時期,江南主要指的是今長江中游以南的地區,即今湖北南部和湖南全部。相對于湖南湖北而言,今皖南、蘇南一帶在秦漢時期以江東著稱。江南的概念大于江東,說江南可以概括江東。到了隋代,江南一詞已多用來代替江東與江左,江南也被用來作為《禹貢》揚州的同義詞,所以江南其實還有江漢以南、江淮以南的含義。較確切的江南概念到唐代才最終形成。唐太宗貞觀元年(627)分天下為十道時,江南道的范圍完全處于長江以南,自湖南西部迤東直至海濱,這是秦漢以來最名副其實的江南地區。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時,又把它分成江南東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三部分。今天意義上的江南,在唐時仍經常用江東來表示。宋代以后,江左一詞已不用,悉以江南為稱。兩宋時期,鎮江以東的江蘇南部及浙江全境被劃為兩浙路,這是江南地區的核心,也是狹義的江南地區的范圍。蘇州、松江、常州、嘉興、湖州五府再加上鎮江府和杭州府,也可稱作江南的地域范圍。自唐代以后,位于江北的揚州始終被當成江南來看待。在文化心理方面,吳語區和江南地區變成具有同等意義的概念。①周振鶴:《釋江南》,《中華文史論叢》第49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1-147頁。周振鶴基本上將吳語區等同于江南,從而將蘇州、松江、常州、鎮江、杭州、嘉興、湖州七府視為近代以來人們心目中的江南或江南的核心區范圍。這樣的七府之地,大體上相當于唐代的江南東道、宋代的兩浙西路、元代的浙西道肅政廉訪使除今皖南、浙南以外的部分。

很明顯,人們所認定的“江南”,其地域范圍是不斷收縮的,即由秦漢時期的大江以南收縮為唐代的江、皖南部和江西、浙江全境,再收縮為宋元時期的鎮江以東的江蘇南部及浙江全境,再收縮為近代以來蘇南、浙北七府之地。這大體上是符合歷史實際的,也是基本說得過去的。

唐代開元時以山河形便分設的江南東道中的浙西觀察使轄區,而浙東、浙西之區分其實早在東漢時期。東漢順帝永建四年(129),以今錢塘江(浙江)為界,分浙西會稽郡發達地區13 縣置吳郡,治吳縣,浙東15 縣置會稽郡,治山陰縣(今紹興),吳、會從此分置,浙東、浙西從此異俗。由《舊唐書》卷三八《地理一》和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所載,可知唐代浙江西道初設節度使,后名觀察使,治潤州,管潤州(含今南京)、常州、蘇州(含今嘉興)、杭州、湖州、睦州六州。唐代的潤州實即包括了今南京,或者說,唐代的“江南”是包括今南京的。宋代設立兩浙西路和江南東路后,江寧府在江南東路中,是名副其實的“江南”。

至今殊少有人提及,即明清時代人們的江南概念,或許并不是、至少不全是今人所認定的鎮江以東七府之地。《明實錄》載,明仁宗洪熙元年(1425)正月,派遣布政使周幹、按察使胡概、參政葉春巡行各地,皇帝敕諭道:“南方諸郡,尤厪念慮。誠以民眾地遠,情難上通。今特命爾等巡視應天、鎮江、常州、蘇州、松江、湖州、杭州、嘉興八府。其軍民安否何似,何弊當去,何利當建,審求其故,具以實聞?!雹佟睹魅首趯嶄洝肪?下,洪熙元年正月己亥,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226頁。明初是八府聯為一體,而非后人理解的七府合稱。

明初地方行政建制由元行中書省改為布政司,不久即派出大體上對應布政司轄區的巡撫按撫軍民,應天巡撫明人也稱江南巡撫的轄區,統制應天、太平、池州、徽州、寧國、安慶、廣德、松江、蘇州、常州、鎮江十府一州,兼理浙江杭州、嘉興、湖州三府稅糧。朝廷體制,應天府與同在南直隸的蘇州、松江等府和浙江布政司的杭州、嘉興、湖州視同一體。

萬歷中期,官至吏部尚書的杭州人張瀚和歷史地理學家浙江臨海人王士性等人,大體上都將南直隸所隸應天、蘇州等五府和浙江的杭、嘉、湖三府視為經濟發展社會生活基本相同的同一風俗區。直到明末,松江華亭人宋徵輿論述“江南八府四十八縣之風俗”時也說:“南直五郡,應天、蘇州、松江、常州、鎮江,浙江三郡,杭州、嘉興、湖州,江南具是矣?!雹谒吾巛洠骸读治菸母濉肪?3《江南風俗志》,《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9頁、第203頁。毫無疑問,明代的江南人,自始至終是將南直隸應天、蘇州、松江、常州五府和浙江杭州、嘉興、湖州三府的八府之地界定為江南范圍的。

揆諸史實,明代人之所以將“江南”的南界限在錢塘江,可能基于吳、越分界的認識。吳、越風俗迥異,其界限不是江浙,而是錢塘江,此是吳、越以來直至明代的共識。明代隆慶年間,應天巡撫海瑞進疏時說:“嘉、湖與蘇、松接壤,婚姻交際如一府一縣之人?!雹郏鳎┖H鹬?,陳義鐘點校:《海瑞集》上編《被論自陳不職疏》,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38頁。嘉興、湖州因與蘇州、松江同屬吳地,所以婚姻風俗完全相同。相反,王士性說:“惟兩浙兼吳、越之分土,山川風物,迥乎不侔。浙西澤國無山,俗靡而巧近蘇、常,以地原自吳也;浙東負山枕海,其俗樸,自甌越為一區矣。”④王士性:《廣游志》卷上《雜志上》形勝,《王士性地理書三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13頁。王士性又說:“兩浙東西以江為界,而風俗因之。浙西俗繁華,人性纖巧,雅文物,喜飾鞶蛻,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鮮衣怒馬,非市井小民之利;浙東俗敦樸,人性儉嗇椎魯,尚古淳風,重節概,鮮富商大賈?!雹萃跏啃裕骸稄V志繹》卷4《江南諸省》,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7頁。明末清初余姚人黃宗羲說:“吾越自來不為時風眾勢所染?!雹撄S宗羲:《南雷詩文集·姜山啟彭山詩稿序》,《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1頁。在明代的浙東人看來,以錢塘江為界,吳越山川風物習尚迥然不同。直到近代,思想大家梁啟超在界劃文化區域時提出江南文化區:“大江下游南北岸及夾浙水之東西,實近代人文淵藪,無論何派之學術藝術,殆皆以茲域為光焰發射之中樞焉。然其學風所衍,又自有分野:大抵自江以南之蘇、常、松、太,自浙以西,合為一區域,江寧、淮、揚為一區域,皖南徽、寧、廣、池為一區域,皖北安、廬為一區域,浙東寧、紹、溫、臺為一區域?!雹倭簡⒊骸督鷮W風之地理的分布》七《江蘇》,《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0頁。

基于以上歷代行政區劃和時人的文化心理認識,綜合自然地理、行政區劃、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和文化習俗的考量,過泛則難以揭示特定地域文化的特色,本文采用狹義的江南概念,框定江南的地域范圍,大致相當于秦漢時期的江東,唐代的江南東道中的浙西觀察使轄區,宋代的兩浙西路加江南東路的江寧府,元代浙西道的大部和江南諸道行御史臺的集慶路,明代南直隸的應天、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和浙江杭州、嘉興、湖州八府之地,清代則此八府加上升為直隸州的太倉州。誠然,行文論述時,則無法嚴格劃定此界限,而必應兼取當時“江南”的范圍,并以日后的江南核心區為重點地域,或能較為適中妥帖地揭示“江南地域”的基本內容和顯著特色。

二、江南地域文化發展階段

縱觀五千年江南地域歷史文化的演進,不難看出一條清晰的發展軌跡,這就是從越文化、吳文化到吳越文化,然后再到江南文化,最終成為多元一體的中華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條軌跡,簡言之,就是從上古“夷狄”的異域之地,到華夏文明的接受之地;從中古的文化熔爐之地,走向近古的新文化發信之地,直到近代以來的文化產業高地。

就目前的考古資料而言,江南核心地域太湖—杭州灣地區的新石器時代文化是從距今約7000年的馬家浜文化開始的。大約經過1000年,在距今6000年左右,馬家浜文化發展演變成崧澤文化。又經約500年,到距今5500年前后,崧澤文化發展演變為良渚文化。良渚文化存續約1000余年,到距今4200年左右突然消亡。位于蘇州唯亭東北2公里處的草鞋山遺址,從上到下,完整地涵括了良渚文化、崧澤文化和馬家浜文化的發展序列,展現了江南核心地域史前文化的發展歷程,成為江南史前文化的標尺。

(一)早期文化的越文化底色

新石器時代生活在江南地區的人類祖先,與進入文明時代的人群及此后生活在江南并一直繁衍至今的人群,他們之間在體質特征、族屬、語言上幾乎沒有關聯。體質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已足以讓我們對江南先民的人種做出概觀。

江南核心區域史從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這一完整的發展序列,在長約3000年的漫長歲月中,生息在這片土地上的,主要是南亞蒙古人種,他們屬于“古越人”系統。據考古學的研究,原生活在浙贛閩交界處的部分越人,在良渚文化衰落甚至消失后逐漸北遷,到達錢塘江下游地區,后逐漸擴散至整個太湖—杭州灣地區,填補了良渚文化消失后的空白。隨著中原商周文明向周邊地區的擴散,這一部分越人在高度文明的影響下逐漸走上文明化的道路,最終形成了早期政治實體——于越。馬橋文化趨于消亡,而“后馬橋文化”就是我們熟悉的越文化。

閩浙交匯處越人北遷所創造的馬橋文化,使江南核心區域首次出現了原始青瓷器和印紋陶器,土墩墓、石室土墩墓在這一時期內也開始萌生。依據這些顯著特征,作為江南核心區域的文化遺址如昆山市榮莊,吳江區龍南、廣福村,江陰市佘城,吳中區澄湖、郭新河、越城、橫塘星火等地發現的遺址都屬于馬橋文化。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在春秋中晚期吳人來到太湖平原之前,江南核心區域的主要居民是南亞蒙古人種(間或帶有部分澳大利亞—尼格羅人種性狀),其文化的基調無疑是古老的百越文化。

(二)吳人的南遷與吳越爭戰

相對于在江南核心區域生息了千百年的越人來說,“吳人”是外來戶。據考古資料及研究成果,與馬橋文化同時,相鄰的西北部丘陵地帶生活著另外一個族群,即“吳人”的先民,他們創造的考古學文化被命名為“湖熟文化”。湖熟文化的存續時間距今約3700—3000 年,是寧鎮丘陵與皖南東部地區相當于中原殷商時代的青銅文化,進入西周以后,發展演變為吳文化。然而,作為吳文化的直接源頭,湖熟文化也不是寧鎮皖東南地區的原始土著文化。通過對其遺物的考察,湖熟文化可以溯源到主要分布于豫東、魯西南、皖東北的龍山文化王油坊類型。

以龍山文化為代表的龍山時代大致相當于古史傳說中的“五帝”時代,這一時期中國中東部地區已基本形成了華夏、東夷、苗蠻、百越等部族集團,王油坊類型屬于東夷集團。東夷集團在古人種上屬東亞蒙古人種,與華夏集團相近,但在文化類型上卻有著自己獨特的傳承。湖熟先民源于東夷,湖熟文化源于東夷文化,那么,繼承湖熟文化而形成的吳文化,其底色具有東夷文化的特征。

進入西周以后,在先進的西周文明影響下,湖熟先民也逐漸覺醒,踏上了文明化的征程。走向文明,亦即出現早期政治實體的湖熟先民與湖熟文化,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吳人和吳文化。

吳文化的核心區域從寧鎮丘陵內部的姑熟、湖熟逐漸向東,越過茅山山脈,最終下到了寧鎮丘陵與太湖平原交界處的丹陽、丹徒。在丹陽珥陵留下了葛城遺址、神河頭遺址,在丹徒東部沿江丘陵留下了包括推測為王陵在內的大型土墩墓。春秋中期,吳人在這一帶積聚力量后,開始東下,揭開了吳、越爭戰的序幕。

吳王闔閭時(前514—前496),吳人的兵鋒已經到達太湖北岸。位于今常州雪堰橋鎮與無錫胡埭鎮之間太湖北岸的闔閭城,附近原本也是越人的重要聚落,隨著吳人的到來,這里的越人亦被驅散,吳王闔閭在此營建了新的前線都城。這個都城,應該就是《越絕書》《吳越春秋》上所說由伍子胥負責設計建造的“吳城”,龍山上的石城或許就是《越絕書》中提到的“吳郭”,此時的吳國都城還沒有到達今太湖東岸的蘇州一帶。

夫差在夫椒之戰中擊潰越人,將越人勢力驅逐出太湖東岸,為進一步壓制越人,將都城遷到了今蘇州市區西南郊的太湖東岸。這個都城,可能就是近年正在調查發掘的木瀆古城。吳國滅亡后,越王勾踐“徙治姑胥臺”,將越國都城遷到了“姑蘇”。從此,越人以“姑蘇”為根據地占領吳國全土。

(三)同氣共俗:從吳、越到吳越

西周時期江南地區的土墩墓則是吳、越文化的共性,其中寧鎮地區的土墩墓遺存基本屬于吳文化,太湖—杭州灣地區的土墩墓則屬于越文化。寧鎮地區和太湖—杭州灣地區的土墩墓雖然可以分屬吳、越這兩種不同的文化,但從墓葬的形式上來看,它們又是兩地精神文化交流的結果。

春秋中后期,隨著吳人的東下,吳、越之間不可避免地兵戎相見。在以蘇州為中心的太湖東岸地區,先是吳人步步逼近,越人步步敗退,后是越人反擊,吳國滅亡,越人遷都蘇州,重新成為這里的主人。至戰國晚期,吳、越之間的界線越來越模糊,尤其是對身處北方的中原人來說,已經很難分出吳、越之間的差異了。因此,“夫吳之與越也,接土鄰境,壤交通屬,習俗同,言語通”(《呂氏春秋·知化》)之類的敘述頻頻出現,秦漢以后,“吳越之俗,斷發文身”(《論衡·四諱篇》)、“吳越為鄰,同俗并土”(《越絕書·紀策考》)、“吳越二邦,同氣共俗”(《越絕書·外傳記》)等認識成為一般常識,“吳”“越”逐漸演化成“吳越”,成為長江下游以南地區的通稱。

從會稽郡初置時開始,郡治就設在吳縣,即今蘇州市區。秦漢時期的會稽郡,“東有海鹽之饒,章山之銅,三江五湖之利”,是江東的第一大都會。因人口繁庶,華夏化程度不斷提升。東漢順帝永建四年(129),以浙江為界,分浙西會稽郡發達地區13縣置吳郡,治吳縣,浙東15縣置會稽郡,治山陰縣(今紹興),吳、會從此分置。會稽郡—吳縣這個配伍,正是從吳、越的分治到吳越“同氣共俗”這一巨大歷史背景的反映。

(四)文明的轉移與江南地域文化的形成

兩漢國祚長達400余年,作為江東第一大都會,其社會發展的主流就是中原人不斷南遷定居,占領大量土地,經營城市生活。吳越土著居民的選擇只有兩項,要么接受中原文化的改造逐步華夏化,要么退居山地,繼續維持其傳統的生活模式。最終,江南核心區域的主體居民演變為中原移民的后裔,土著的吳越人也基本失去人種和族群上的特征,被同化成漢人。

至遲到東漢晚期,舊吳越之地的吳郡已經形成了以顧、陸、朱、張四姓為代表的地方豪族。同時,會稽郡也出了以虞、魏、孔、謝、賀諸姓為代表的地方豪族。這些豪族的祖先幾乎都是中原人,多數都在西漢或兩漢之際遷居吳、會,經東漢200余年的經營,從當初留居不走的地方官吏或豪杰強宗逐漸走上教養化的道路,成為東漢末年和六朝時期的江東大族。這些世家大族的風貌雖然各有異同,但總體上與同時的中原世家并無二致,其精神內涵都是在儒家文化的滋養下形成的。這些家族,在東漢末年的社會動亂中成為擁護和支撐孫吳政權割據江東的主要力量。

六朝是江南文化形成的關鍵時期。六朝的政治中心雖在建康(今南京市),但支撐六朝政權的經濟基礎卻是以吳郡為中心的太湖—杭州灣地區,即所謂的“三吳”。孫吳亡國后,吳人總體上處于一種意志消沉的狀態,時不時地被部分中原人詬罵為“亡國之奴”或“貊奴”,但西晉政權在政治上對吳人還是溫存的,都城沒有遭受摧毀,吳郡顧氏、陸氏、張氏,會稽賀氏等江東士人的杰出人物也遠赴洛陽尋求發展。江東的精英階層對中原的新文化并不怎么抵觸,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欣然接受,其中,文化上的相互認同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江東舊吳之地總體上放棄舊俗,邯鄲學步,也說明了江南獨特的地域文化尚未形成,這與三個多世紀后隋平陳時的狀況大不相同。

因北方民族南下引發的“永嘉南渡”,大批北方人口渡過淮河、長江,來到江南。隨著司馬氏政權及大量人口的南移,新的文明中心轉向了江南,先秦秦漢以來蓄積起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在江南的東晉南朝得到了保存和發展。

江東士人之所以能較快地與北方士族結為聯盟,除司馬睿君臣的善意外,深層次的原因仍在于他們擁有共同的文化背景與民族意識。江東士族的代表人物在文化使命感的驅使下,摒棄前嫌,放棄了狹隘的地域觀念,接引南渡君臣,共同創立東晉政權,從而使華夏文化傳統在“五胡”交侵的歷史時期全面移植到了江南,先秦秦漢以來蓄積起來的華夏傳統文化在江南不僅得以保存,而且在新的土壤中獲得了更新的發展,江南終成故鄉。公元589 年,隋朝滅亡了南朝的最后一個王朝——陳,南北再次走向統一。與西晉平吳后的溫存相比,隋平陳以后江南的抵抗異常激烈,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經300余年的發展,具有獨特風格的江南文化已基本形成,而帶有極大優勢的江南文化,此后成為促進隋唐文化繁榮昌盛的重要因素,也為未來的中國歷史開創了新的局面。

(五)隋唐以后江南的再出發

人文重地江南,先秦時代尚屬“飯稻羹魚”之地,長時期“火耕水耨”“厥田下下”,尚未得到開發。晉室江東立國,衣冠南渡,先進文化技術萃于東南,農業經濟開發曲盡其利,卑下瘠薄之地轉而成為《隋書·地理志》中描述的川澤衍沃、有陸海之饒的富庶之地。

隋唐時期的江南,是一部從受監視、遭鄙視的亡國舊境,轉身為國家舉足輕重、賴以生存的財賦之地的歷史。唐代中期經安史之亂,迭遭兵燹,藩鎮割據,歷史上一向發達的黃河流域急劇衰落,而江淮之地、大江以南迅速崛起,成為提供國家財政大計的主要來源之地,江南賦稅錢糧源源輸往北方。唐后期,大文豪韓愈說,“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白居易也說“今國用多出江南”,說明隨著全國經濟中心地位的確立,江南賦稅已成為國家的支柱。同時期官至衡州刺史的呂溫說,朝廷“輦越而衣,漕吳而食”,來自“江南”的漕糧支撐著唐朝中央政府的正常運轉。晚唐五代十國時代,江南持續發展。從“氣盡山空”到“國命所在”,是隋唐江南歷史文化發展演變的總軌跡。安史之亂后,“素號富?!鼻覍Τ⒐ы樀慕系貐^,成為政府財政的主要來源,可以說唐朝后半生的“國命”,很大程度是靠江南財賦的輸血維系的。有能力承擔得起龐大的政府財政的地區,其經濟發展程度之高也不言而喻。

唐末五代的軍閥混戰和南北爭戰,江淮之間飽受兵燹之苦,日趨衰落。相比之下,南方地區相對穩定,尤其是立足江南核心區域的吳越錢氏政權,對維持江南的穩定,促進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走向海洋世界作出了重大的貢獻?!绊樖轮袊保菂窃藉X氏的基本國策。錢镠在唐末諫止董昌稱帝時就說,“與其閉門作天子,與九族、百姓俱陷涂炭,豈若開門作節度使,終身富貴也”①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260,唐昭宗乾寧二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8464頁。,表示出了立足兩浙、尊奉中原的基本理念。這是一種擺脫了傳統帝王思想、明辨是非、順應形勢、實事求是或者說“精于計算”的處事態度,也是此后江南文化的重要內涵。從唐末錢氏的“保境安民”到最終的“納土歸宋”,將富庶的兩浙之地完整地歸并于統一王朝,既避免了戰爭的破壞,也維護了國家的統一。

隨著唐末和兩宋之際大量衣冠南渡,江南先為財賦重地,南宋時又成為京畿要區。在相對安定的唐中期到南宋末年的整整五個世紀中,“吳人老死不見兵革”,②龔明之:《中吳紀聞》卷6“蘇民三百年不識兵”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0頁。江南平原地區得到了高度開發,不少新耕地被開發出來。兩宋時期江南水利建設特別是塘浦水利得到高度重視,農業耕作技術獲得迅速發展,畝產量大幅提高,農民生活較為穩定,地方經濟實力大大增強。江南成為全國最為重要的經濟中心,國家財政更加依賴江南的挹注。江南不獨自給有余,而且每年提供上百萬石漕糧,并有大批余糧運銷到鄰近的浙東和由海道輸向北方地區,成為向鄰近地區輸出稻米的重要產區。北宋時,民間已有“蘇常熟,天下足”的說法。①陸游:《渭南文集》卷20《常州奔牛閘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3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465頁。南宋時,民間更有諺語“蘇湖熟,天下足”②高斯得:《恥堂存稿》五《寧國府勸農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2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88頁。,人稱江南“陸海之利”“灌溉之利”皆“甲于天下”。③章如愚:《山堂先生群書考索·續集》卷46《財用門·東南財賦》,《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74頁。南宋人陸游,更將金陵與會稽列為荊、揚、梁、益、潭、廣等地城市不敢比肩的“巨鎮”。④陸游:《渭南文集》卷14《會稽志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417頁。都城杭州自不待言,即如蘇州,“井邑之富,過于唐世,郛郭填溢,樓閣相望,飛杠如虹,櫛比棋布”,“冠蓋之多,人物之盛,為東南冠”,成為“天下之樂土”,⑤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卷上《城邑篇》《風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頁、第11頁。一副自給自足的景象。江南社會經濟和文化生活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在全國的地位陡然上升,今人甚至認為,“整個宋代,是中國進一步發現江南的時代”。⑥胡曉明:《“江南再發現”——略論中國歷史與文學中的“江南認同”》,《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

(六)明清時代江南的繁盛

明前期,江南經濟發展,走的仍是宋元時期的老路,即依靠農業經營。在自耕農中,崛起一批批力田致富的富民。正德、嘉靖時,位列全國十七家富豪榜的無錫人安國和鄒望,以及無錫人華會通、吳江人史鑒等,后來以文章節概聲播遐邇的秀水文人馮夢禎,都是經營田畝從而致富的典型。吳寬概括當時江南生產發展情形,“三吳之野,終歲勤動,為上農者不知其幾千萬人”⑦吳寬:《匏翁家藏集》卷36《心耕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307頁。,說明當時通過力田,是可以致富的,也說明當時江南農民的致富途徑主要還是傳統的田畝經營。

自明中期起,江南經濟發展的路徑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就是主要通過商品生產及其市場化完成,江南逐漸成為全國最大和最為重要的蠶桑絲綢生產基地與棉紡織業基地。江南每年向全國各地輸出幾千萬匹棉布,其營銷范圍,覆蓋了華北、西北、東北、華中和華南的廣大地域。由于棉布生產集中在江南一隅、全國棉花和棉布生產的脫節,就形成了“吉貝則泛舟而鬻諸南,布則泛舟而鬻諸北”的商品花布流通,后來更暢銷到全世界,西歐、俄國盛稱“南京布”。江南的蠶桑產區,集中在湖州、嘉興和蘇州沿太湖地區和杭州部分地區,也即清初唐甄《潛書》所說的“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里”的范圍。同棉布一樣,江南生絲、絲綢數百年中是暢銷世界各地的大宗商品。

農業經濟作物商品化,生絲、絲綢和棉布的商品生產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時期,江南特別是蘇松杭嘉湖地區成為全國最為著名和突出的綢布生產中心,農家經濟不再僅靠田畝所入,而以副業、手工業生產甚至商業經營所得來衡量,商業性種植、商品生產、商品交換所得成了農家經濟收入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且其比重日益上升。農家生產和生活,與市場發生著十分密切的聯系。明清時期,江南農家的生產受商業資本支配主要體現為三個方面:一是農家的生產結構視市場需要而轉移,二是農家的生產納入了商人資本組織龐大的商品生產體系,三是生產者必須為滿足市場要求而生產。

作為市場化和商品化的產物或直接體現,明中期起,江南各地迅速崛起一批批市鎮,城市則持續趨向繁華。明清時期江南市鎮的發展,大體上經歷了三個階段,即明正德嘉靖年間、清乾隆年間和同治光緒年間。第一階段體現為大批市鎮在村落的基礎上迅速形成,第二階段體現為市鎮數量的增加和市鎮規模的擴大,第三階段主要體現為數量的增加和內部結構的變化。無論哪個階段,絕大部分市鎮的興起和形成,都是商業性農業、商品生產、商人活動和商業發展的結果。城市則蘇州和杭州發展成全國最大的工商業城市,南京成為南半個中國的政治、軍事和文化中心,上海崛起為海運業中心和全國最大的通商都會,鎮江成為交匯長江和運河交通的商品流通中心,各地眾多的府、縣城成為經濟發展、文化創造和社會生活的重要據點,蘇、杭、寧、滬大城市的繁華程度和重要地位,數百年中為人稱道艷羨不已。江南經濟文化持續發展,江南地區始終保持全國經濟社會領先水平。

三、江南地域文化內容與特點

燦爛博大的江南地域文化,明清以來,不斷有人概括其內容特點。如明萬歷時福建泉州人何喬遠比較江浙與福建人才,認為“士大夫出而用世者,江浙以才勝,而閩廣以德勝”。①何喬遠:《鏡山全集》卷46《壽馬使君序》,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24頁。明末任過嘉善知縣的江西吉安人李陳玉從風土與文學特點比較,認為福建“秀不及三吳,淳不及江右,而文學都雅,人士有情,則三吳、江右不及也”。②李陳玉:《退思堂集》卷11《奏牘》,明崇禎刊本,第32頁。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比較南方人與北方人,認為明初以來,“學術、節義、事功、文章皆出荊揚之產”。③王夫之:《思問錄》,《船山全書》第12冊,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467-468頁。乾隆中期杭州人嚴誠和潘庭筠分別回答朝鮮人洪大容等人之問,嚴說“浙西之人文秀,浙東之人剛厲”;潘說浙西“地多秀民,弦誦之聲相聞,但俗尚浮華,鮮淳樸耳”。④[朝鮮]洪大容:《乾凈胡同筆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頁、第101頁。嘉慶時章學誠比較浙東浙西人的治學特色,說“浙東貴專家,浙西尚博雅”。⑤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二《浙東學術》,倉修良《文史通義新編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21頁。嘉靖《浙江通志》說“浙東多山,故剛勁而鄰于亢;浙西近澤,故文秀而失之靡”。19世紀末年日本人高橋謙游歷中國后,說江蘇人“具奢侈之風,銳敏而狡猾,概乏勇敢之氣力”,安徽、江西人“稍有素樸之風,概最狡猾且往往可見敢為之風氣”,兩湖之人“概狡猾頑固,有銳敏之精神與勇敢之氣力”。⑥[日]高橋謙:《“支那”時事》,小島晉治監修《幕末明治中國見聞錄集成》(第三卷)YUMANI,1997年,第146頁。近人錢穆比較兩浙人之治學方向,說“浙西講經學,浙東重史學”。⑦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90頁。汪辟疆論述近代詩派,認為江左詩人之詩,“詩境清新,有一唱三嘆之音,無棘句鉤章之習”。⑧汪國垣:《近代詩派與地域》,《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09-310頁。當代學者蕭啟慶論兩浙文人,認為“浙西士人大多屬于文人型,喜好吟詠,長于游談,缺少浙東士人的道學與經世之材”。①蕭啟慶:《元代的族群文化與科舉》第八章《元明之際士人的多元政治抉擇:以各族進士為中心》,臺北:臺北聯經出版社,2008年,第240頁,原文發表于《臺大歷史學報》2003年第32期。顧頡剛專論蘇州人的人生取向:“從前蘇州人生活于優厚的文化環境,一家有了二三百畝田地就沒有衣食問題,所以集中精神在物質的享受上,在文學藝術的創造上,在科學的研究上?!雹陬欘R剛:《蘇州的歷史和文化》,見蘇州市檔案局、蘇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蘇州史志資料選輯》第2 輯,1984年。王樹槐通論江蘇民性,說江蘇人“性情溫和而穩健,長于文事而拙于武功”,“江蘇人基本價值觀念在求和平,求社會安定,求文化之發達,因而成為人文淵藪,文學、藝術之發達,超過他省。此種民性,適應力強,遇事訴諸理性,是為近代國家社會發展應具有的優良性格,對于政治運動,期望于溫和的改革中求取進步,也是走向進步較為穩當而有利的途徑”。③王樹槐:《江蘇民性與近代政治革新運動》,《“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期,1978年,第57-58頁、第92頁。

各家所述,多有所本,類能成立。但既有表述,大多著重某個方面,或在自然環境地利風貌,或在人性習尚行為方式,或縷述其文化活動,或探討其地利與人文的關系,既有所倚重,自難稱全面,自然不能反映江南地域文化的基本面貌。所謂地域文化,可能最應著眼的,是該地的風土物宜、生活習尚和人們的行為方式。

江南范圍不算廣袤,但地域文化內容極為繁復豐穰。明中期蘇州人文徵明說,吳地“渾淪磅礴之氣,鐘而為人,形而為文章,為事業,而發之為物產,蓋舉天下莫之與京。故天下之言人倫、物產、文章、政業者,必首吾吳”。④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增訂本)補輯卷19《記震澤鐘靈壽崦西徐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224頁。清前期蘇州人張大純說:“吳俗之稱于天下者三:曰賦稅甲天下也,科第冠海內也,服食器用兼四方之珍奇,而極一時之華侈也?!雹荨秴侵酗L俗論》,袁景瀾:《吳郡歲華紀麗》卷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頁。今參照這些說法,綜合考量,將江南地域文化概括為如下五個方面,以反映江南地域文化演進至今而成的基本內容和主要特征。

(一)經濟發達,賦稅甲天下

江南是中唐以來國家財賦重地,明廷沿用南宋末年以來征收重賦的做法,籍沒富室田土的同時,變民田為官田,以私租額定稅,租稅合一,從江南地區征收的賦稅額出奇的高。洪武二十六年(1393),江南八府之地交納稅糧高達685萬余石,占全國總額的23%。其中賦稅最多的蘇州、松江二府,每年交納403 萬余石,占全國總額的將近14%。從此以后,江南一直是全國提供賦稅最多的地區,號稱“財賦甲天下”。后來稅糧比重雖有所下降,但江南賦稅獨重的局面,直至清末始終未有變化。

賦稅總額中,以本色交納的糧食即漕糧,又以江南比例最高。每年400 萬石漕糧,江南八府所交約為160萬石,占總額的40%。本色糧食中,專供宮廷食用、號稱“天庭玉粒”的白糧,明清兩代通計為20 萬石,則指定由江南沿太湖的蘇州、松江、常州、嘉興、湖州五府分擔,解進宮廷供用庫、酒醋局和光祿寺等處,以供內廷飲食需用。白糧以本色解運,在明代由指定的解戶即民運進京,負擔極重,大體上以四石之力完一石之額,成為江南最為繁重的徭役,破身亡家者極為常見,清代改民運為官兌官解,業戶和江南地方負擔大為減輕。

正因為如此,明廷將江南倚為“外府”,清代視江南如“家之有府庫,人之有胸腹”,倍加關注,牢加控制。

明清兩代,江南是全國最為重要的棉布絲綢生產中心,號稱“衣被天下”,暢銷全球。宮廷所需各色棉布綢緞,也基本上全部來自江南。明代初年,定制內織染局專門織作上用即宮廷服用緞匹,明中期起,隨著奢侈性消費激增,各色綢緞取宏用多,明廷增設臨時的織造機構南京供應機房,更派遣太監前往蘇、杭地方督織御用絲織品,蘇、杭等地方織染局也大量生產宮廷服用的綢緞,蘇、松、杭、嘉、湖五府成為加派上用袍緞的專門生產地,蘇、杭與南京一起成為明代宮廷服用的最重要產地。清代一開始即將官營絲綢生產機構全部集中在江南,設立江寧、蘇州和杭州三大織造局,三織局包攬了全部官營綢緞生產。江南三織局是中國歷朝規模最為宏大的官營織造機構,額設織機2000 張左右,機匠近6000 人。依據檔案,從順治到雍正年間,每年產量可能為1.4 萬—1.5 萬匹,乾隆時起,平均約為1.3萬匹,報銷織造銀兩各5.47萬余兩,三局總計約在16.41萬兩之譜。清代御用緞匹的生產,與明代不同,江南三局均有織作任務,而在各局中所占比例略有不同,宮廷緞匹江寧局最高,為19%,蘇州局其次,為14%,杭州局最低,為10%,江寧織局織造宮廷緞匹的比重較高。

宮廷需用的官布,明代每年額定從江南征解31 萬余匹,其中蘇州府占近45%,松江府占42%強,常州府占近13%。江南官布解運京師,特別是松江府解運三梭細布專供帝后服用,后來成為江南最苦的差役,解戶負擔極為沉重。其征解方式前后經歷了復雜的變化,不同的方式給解戶造成的實際負擔大不一樣。清代改供納為采辦,清初仍在蘇州、松江、常州三府范圍采辦,但康熙中后期起,官布采辦的地域集中在棉布加工業中心蘇州一地。所謂采辦,實際責成布鋪輪值承辦,掯勒鋪戶,轉嫁財政負擔。乾隆中后期因實際使用量減少,減至每年5000 匹,嘉慶中期一度增至10 萬余匹,但通常在一二萬匹,至多六七萬匹,道光初年則增至10 萬余匹,年年如此。明清時期無論官布的數量及其解運方式如何發生變化,其承值應差的性質未曾根本改變。

明清兩朝基于任土作貢的原則,規定在江南生產各色精美綢緞,向江南征取或采辦為數可觀的精白食米和高檔棉布,明代在財政方面沒有進行相應的安排,實際上濫用民力和地方,轉移財政負擔,給江南地方和廣大民眾造成了極為沉重的負擔,江南在人力和物力上作出了極大的犧牲。但宮廷向江南征取或采辦衣食之需的過程也表明,朝廷特別是清廷的相應做法也是與時俱進的,清代改變白糧解運方式,改變緞匹生產方式,變服役應值為“買絲招匠”的雇募制,無疑減輕了江南地方的壓力和民眾的負擔,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清廷每年從江南采辦(實際是定點加工生產)30萬匹闊幅高檔棉布,在江南開設三大織造局,安設2000臺織機,招募6000名左右工匠,織造工藝要求最高的御用緞匹,雖是借助了江南雄厚的生產能力,但從大眾就業和工程生產來說,也為江南提供了相當難得的工作機會,更客觀上有助于江南絲綢棉布等紡織生產技術和工藝水平的提升,江南民間紡織業在數百年中與官營絲織業一起保持領先地位,無疑官營工業的發達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二)重教善考,科第冠海內

科舉考試,以經濟為后盾,不但反映教學水平、文化素養、人才多寡,而且關涉家族興旺、人文習尚和地域發展社會進步。

江南科考直到南宋成就并不輝煌,排在福建、江西之后,而自明中期起,則一路領先,成為科舉考試最為成功成就最為顯赫的人文重地。依據朱保炯、謝沛霖編《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進行的數量統計,明清兩代自明洪武四年(1371)首科到光緒三十年(1904)末科,共舉行殿試201科,外加博學宏詞科,不計翻譯科、滿洲進士科,共錄取進士51681 人,其中明代為24866 人,清代為26815人。江南共考取進士7877 人,占全國15.24%,其中明代為3864 人,占全國的15.54%,清代為4013人,占全國的14.95%??傮w而言,明清兩代每七個進士,就有一個以上出自江南。這么高的比例,毫無疑問在全國獨占鰲頭。

具體說來,明清江南進士數量的前后變化大致可以分為五個階段。自洪武四年到天順八年(1371—1464)的28 科為第一階段,全國進士5064人,江南為572 人,占11.3%。自成化二年到嘉靖二十六年(1466—1547)的28科為第二階段,全國進士8933人,江南為1374 人,占15.38%,大體上相當于明清兩代江南進士在全國所占比例的平均數。自嘉靖二十九年到嘉慶元年(1550—1796)的95科為第三階段,全國進士24957人,江南多達4657人,占18.66%。這是江南進士在全國比例最高的一個階段。自嘉慶四年到道光二十七年(1799—1847)的25 科為第四階段,全國進士5734 人,江南為689人,占12.02%。從整體上說,其時江南進士在全國的比例是逐年下降的,但幅度較小。由嘉慶四年(1799)的13.64%降為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11.26%,其中只有道光十五年(1835)不足10%,為9.19%,與最高的道光二十一年(1841)的13.86%相差不過4個百分點。自道光三十年到光緒三十年(1850—1904)的25 科為第五階段,全國進士6933 人,江南為585 人,占8.44%。這是江南進士占全國比例最低的階段。

江南進士人數的五個階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江南地域社會和經濟興衰的特色。明初,朱元璋大力打擊江南地主,限制江南地主勢力,江南地主的實力有限,科舉應試的經濟條件有所制約。江南地主則與新王朝離心離德,多不合作,科考熱情不高,首科應考人數就不多,這就從另一個方面影響登第人數。明中期,江南經濟迅速由蕭條走向恢復,江南社會整體實力大為增強,全社會文化水準提高,江南人士應舉者倍增,在全國的競爭力也逐漸提高,故錄取比例逐年上升。明嘉靖、萬歷時期和清康熙、雍正、乾隆時期是江南經濟發展的兩個高峰時期,社會基本穩定,經濟繁盛,江南士子熱衷科舉成名,紛紛在科第上大顯身手,中試人數在全國的比例臻于極盛。明末清初,雖然江南天翻地覆,但江南士子科試熱情絲毫未減,群彥輩出。明社既屋,江南士子矢志殉明者有之,堅持不出者有之,但多數人只在稍稍觀望猶豫后,即耐不了“不食周粟”的寂寞和艱辛,紛紛出山應試。清朝第二次開科的順治四年(1647),全國錄取進士298人,江南即多達88人,占了將近三分之一,其中武進一縣尤為突出,考中27人,“尤為盛事”,占全國近十分之一。江南士子,包括那些明代遺民的子弟,在清廷的百般籠絡下,自覺或不自覺地俯伏在新朝的鑾駕下。進入嘉慶年間,江南迭經水旱災害,居于全國統治地位的絲綢、棉布市場大為收縮,江南經濟出現少有的持續蕭條不景氣狀況,緊隨其后的鴉片戰爭、咸同兵燹,江南大地歷經浩劫,百孔千瘡,科考的經濟條件喪失殆盡,科舉的弊端漸為江南士人所認識,江南人中第比例迅速下降,形成明清時期的最低點。江南進士占全國比例的這種盛衰變化,反映了江南士子的政治前途與國家命運、江南經濟興衰緊密相連。

江南進士不但數量在全國獨為翹楚,而且其科試名次在全國最為顯赫,號稱“天子門生”之首的狀元,明代89人,江南八府,蘇州7人,常州4人,松江3人,杭州、嘉興和湖州各2人,應天1人,共達21人,占全國近四分之一。其中弘治三年(1490)、六年(1493)、九年(1496),萬歷十一年(1583)、十四年(1586)、十七年(1589),萬歷三十八年(1610)、四十一年(1613)、四十四年(1616),曾經3次連續3科的狀元由江南人榮膺,堪稱異數。明代文魁(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加會元),南直錄和浙江占了將近一半。正統三年(1438),江南不但首開狀元記錄,而且連同二甲、三甲之第一名,皆為蘇州府人,同科一郡三傳臚,亙古未聞。僅蘇州一地,到萬歷時會元已多達7人,文史大家王世貞嘆為“吳中盛事”。

清代江南更是魁星光芒四射。狀元112人(不計2個滿狀元),江南各府,蘇州29人(含太倉州5人),常州7人,湖州6人,杭州5人,鎮江4人,江寧和嘉興各3人,松江1人,總共多達58人,占半數以上。特別是蘇州一地,占了一半之一半以上。蘇州狀元之多,以致被當地文人汪琬自詡為“蘇州土產”,令抑揄蘇州少特產的同僚張口結舌??滴跄┠甑慕K布政使楊朝麟也在《紫陽書院碑記》中感嘆道:“本朝科第,莫盛于江左,而平江一路,尤為鼎甲萃藪,冠裳文物,兢麗增華,海內稱最?!表樦嗡哪辏?647),武進呂宮首膺清代江南狀元。其后自順治十五年(1658)到康熙三十三年(1694)的14個狀元,清一色全是江南人。僅隔3科,自康熙四十五年(1706)到五十七年(1718)的6科狀元,又被江南人包攬。順治、康熙年間的29個狀元,江南占了23個。自后雖然幾乎由江南人壟斷狀元的局面稍稍被打破,但乾隆十六年(1751)到三十四年(1769)的9個狀元,江南仍多達8 個。乾隆五十五年(1790)到六十年(1795),嘉慶四年(1799)到七年(1802),又兩次連續3 科的狀元為江南人奪得。自嘉慶十四年(1809)起,江南狀元連綿不絕的盛況不再,44個狀元,江南人只有12個,其中只有咸豐十年(1860)到同治二年(1863)3科狀元全系江南人。狀元以外的鼎甲榜眼和探花,清代江南也多達39 人和52 人,分別占35%和46%。清代三鼎甲,有15 科由江南人包攬,而又集中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以前。順治四年(1647)到康熙二十七年(1688)的16 科探花,只有2科不是江南人。112個會元,江南多達53人,將近半數,蘇州一地就多達17人。由解元、會元而狀元連中三元者,清代全國僅2人,蘇州人錢棨是其一,“三元坊高豎學宮道左”,天下榮之。

因為江南三鼎甲特別多,所以一地同科或一門再及第者,所在多見。父子鼎甲,自古稀見,蘇州一地,即有3 對:明代太倉王錫爵與王衡,清代吳縣繆彤狀元與繆曰藻榜眼,鎮洋汪廷玙與汪學金父子探花。兄弟鼎甲,堪稱難得,顧炎武之外甥昆山徐氏兄弟三人,元文為順治十六年(1659)狀元,乾學為康熙九年(1670)探花,秉義為康熙十二年(1673)探花,“同胞三及第,前明三百年所未見也”。①王士禛:《池北偶談》卷1《談故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頁。武進莊存與、培因兄弟,一為乾隆十年(1745)榜眼,一為乾隆十九年(1754)狀元。常熟翁同龢與其侄曾源先后為狀元。長洲彭定求與其孫啟豐,祖孫狀元。德清蔡啟僔和其侄升元分別為康熙九年(1670)和康熙二十一年(1682)狀元。元和吳廷琛為嘉慶七年(1668)狀元,其族侄鐘駿為道光十二年(1832)狀元。同縣一榜及第:溧陽縣,崇禎十六年(1643)科榜眼宋之繩、探花陳名夏;昆山縣,順治十六年(1659)狀元徐元文、探花葉方靄;德清縣,康熙九年(1670)狀元蔡啟僔、榜眼孫在豐;錢塘縣,雍正八年(1730)狀元周雨澍、探花梁詩正;陽湖縣,乾隆七年(1742)榜眼楊述曾、探花湯大紳;武進縣,乾隆十年(1745)狀元錢維城、榜眼莊存與。以天下之大,一榜三鼎甲,一縣有其二,江南居然有此六縣。如此科考功名,他地難與比肩。

(三)崇文重學,成就稱璀璨

六朝時期,江南地域文化在玄學、文學、繪畫、書法、數學、醫學和史學等方面成就突出,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蕭統的《昭明文選》、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鮑照的山水詩,沈約、謝朓等人的“永明體”詩歌,顧愷之、陸探微的繪畫,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書法,祖沖之的天文數學成就,沈約的《宋書》等,顯示出江南地域文化形成時期的珣麗多姿和深厚根基。單是詩歌“永明體”,就開創了詩歌聲律化的新時代,“不僅為當時的文壇注入了新的氣息,樹立了新的美學風范,更為唐詩的輝煌奠定了基礎,開創了中國詩歌史的新時代”。①景遐東:《江南文化傳統的形成及其主要特征》,見浙江師范大學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編《江南文化研究》第6輯,北京:學苑出版社,2012年,第46頁。

自唐至元,江南地不絕產,家不乏珍,宗工巨人,“更仆不能悉數”。杭州地方志書記載,六朝以前,杭州未顯,而自錢氏吳越開國,風俗大盛,“唐宋諸賢以名士之詠歌,發山川之佳秀,乃大著于天下”。②康熙《錢塘縣志》卷7《風俗》,清康熙五十七年刻本,第23頁。宋室南渡,衣冠萃至,文運弘開,州縣之學,興盛于江浙之間,而尤盛于蘇州、湖州和杭州,從此,“聲名文物,轉為江南”。③劉聲木:《萇楚齋隨筆》卷5“江南文物盛衰”條,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04頁。詩詞創作,極為豐夥;吳歌雜曲,被之管弦;書畫文物,聞名海內,影響后世深遠的元四家,全部誕生在吳地。文物珍玩由此“流傳于海內者十之三,而聚于東吳者十之七”,④張泰階:《寶繪錄》卷1《寶繪樓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7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133頁。而博雅好古之儒,“總萃于中吳……書畫金石之富甲于海內”。⑤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丙集“朱處士存理”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03頁。人文向江南集中的趨勢甚為明顯。

入明以后,“英奇瑰杰之才,應運而出,尤特盛于天下”,⑥陸師道:《袁永之文集序》,明嘉靖二十六年姑蘇袁氏家刻本。吳地“人才冠于天下,名公巨賢先后接踵”⑦吳安國:《累瓦二編》卷8《求野下》,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537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245頁。。直到盛清,人稱“吳中人文甲于海內,黌宮肄業之士射策大廷,裒然為舉首者后先相望也”。⑧閔鶚元:《重修蘇州府學記碑》,清乾隆五十四年,陸雪梅主編《儒學碑刻》,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2年,第114頁。江南人文之盛甲于東南,江南地域文化進入全盛期,恣肆汪洋,璀璨奪目。以地域論,如明代蘇州,洪武時高啟、楊維楨等四雋,領袖詩壇;永樂、宣德間,王、陳諸人,矩矱詞林;英宗、孝宗之時,徐有貞、吳文定(寬)、王文?。耍┑热?,執掌朝政,主握文柄,天下操觚之士,向風景服,靡然而從。其時,當地人沈周、祝允明、都穆、文徵明、唐寅、徐昌榖、蔡九逵先后繼起,聲景比附,吳下文獻于斯為盛,彬彬乎蔚為大觀。嘉靖以后,黃勉之、王履吉、陸浚明、皇甫子安、袁永之等人,仍能力追先哲,刻意著述。萬歷以后的五十年,“吳中士大夫相率薄文藻、厲名行,蘊義生風,壇墠相望。吳人為之諺曰:‘前有文、張,后有鄭、楊’”,錢謙益從而褒稱為“龍宗有鱗,鳳集有角翼,亦標舉其眉目云爾”。①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24《鄭士敬孝廉六十壽序》,錢仲聯標?!跺X牧齋全集》,第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58頁。如明代常熟,明初有吳訥、張洪等人,以名德清節主持風教。如清代常州,涌現出的文人大師不勝枚舉,晚清名士龔自珍曾以“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形容之。②龔自珍:《常州高材篇,送丁若士》,《龔自珍全集》第九輯“丁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494頁。如明清松江,詩書能文之士云蒸霞蔚,“擢巍科,躋顯仕,上之為名宰相,次之為臺閣侍從,以文章勛業名海內者,比肩相望,可謂盛矣”。③魯超:康熙《上??h志》序,清康熙二十二年刻本。如明清吳江,大雅之才,前后相望,振藻揚芬,周、袁、沈、葉、朱、徐、吳、潘,“風雅相繼,著書滿家,紛紛乎蓋極一時之盛……詞人才子,名溢于縹囊,飛文染翰,卷盈乎緗帙”。④張明觀、黃振業編:《柳亞子集外詩文輯存》,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89頁。

以學科論,如綜合性人物。據學者對兩宋列傳人物、詞人、畫家、儒者的統計,以太湖地區為中心的江南地區大多在全國處于領先地位。⑤參見徐吉軍《論宋代文化高峰形成的原因》,《浙江學刊》1988年第4期。

如文學家,今人梅新林依據曾大興《中國歷代文學家的地理分布》和譚正璧《中國文學家辭典》統計,元代杭州路和平江路是文學家最多的兩個路,明代擁有著名文學家的府州,蘇州第一,197人;杭州第二,72人;常州第三,65人;嘉興并列第六,49人;松江第八,48人;湖州第九,41人;應天第十二,35人。清代出現著名文學家的府州,蘇州第一,178人;杭州第二,173人;常州第三,134人;嘉興第四,93人;松江第六,60人;太倉州第八,49人;湖州第十,44人;鎮江第十六,27人;江寧第十九,24人。⑥參見梅新林《中國文學地理形態與演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9-127頁。毫無疑問,明清時期以蘇杭為中心的江南地區文才最為集中。

如詩人,清初錢謙益《列朝詩集》,共選錄有明一代二百余年約兩千個詩人的代表作,經統計,扣除皇帝、藩王、僧道、香奩詩及外國人等332 人,在1668 人中,江南人共501人,江南人占總數整整30%。乾、嘉時人舒位,撰有《乾嘉詩壇點將錄》一書,列舉乾隆、嘉慶時期著名詩人108人,其中江南地域多達61人,占總數的一半以上。其中明代王韋、顧璘與陳沂“金陵三俊”,明代蘇州“皇甫四杰”;清代“海內之言詩者,于吳獨盛”,常州竟號稱“詩國”?!肚卧妷c將錄》列舉乾隆、嘉慶時期著名詩人108人,其中江南地域多達61人,占總數的一半以上。即如女詩人,今人研究其地域分布,發現江蘇省的女詩人絕大多數集中在以太湖為中心的常州、蘇州、鎮江、松江府及太倉州,即江蘇省的長江以南、鎮江以東地區。⑦陸草:《論清代女詩人的群體性特征》,《中州學刊》1993年第3期。

如古文家,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唐宋派,領袖人物幾乎都是江南人。蘇州吳寬、王鏊倡導于前,錢塘田汝成、武進唐順之、昆山歸有光繼起于后,太倉王世貞、歸安茅坤、德清胡友信、應天焦竑、太倉二張(張溥、張采)、常熟錢謙益等前后不絕,堪稱盛事。如文史巨擘,明代應天盛時泰、太倉王世貞、華亭陳繼儒,明清之際常熟錢謙益、太倉吳偉業,清前期常州趙翼、錢塘袁枚等,先后領袖江南文壇。

如考據家,清初顧炎武初肇其端,到清中期蘇州惠氏三世治經,樹起“吳學”大旗,與“皖學”相頡頏。后來嘉定錢大昕、王鳴盛、陳瑑等考據成果斐然,三吳經學號稱極盛。即如陳瑑,于詩、書、禮、易、春秋、孝經等皆有所發明,尤以疏解經義發為文章,冠絕一時。

如史學家,明代海鹽鄭曉,太倉王世貞,南京焦竑,烏程朱國楨,上海王圻,蘇州陳仁錫,華亭陳子龍等,清代無錫顧祖禹,昆山徐元文,華亭王鴻緒等,均有代表性史著留傳后世。清代前期三大史評著作,即趙翼《廿二史札記》,錢大昕《二十二史考異》,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作者都是江南人。

如戲曲家,絕大部分是江南人,王世貞、梁辰魚、沈璟、顧璘、何良俊、李玉,以及太倉人張新、無錫人吳澄時等人,均妙通音律,審音度曲,為戲曲創作、演出及戲劇理論的探討作出了貢獻。

如書畫家,清中期無錫錢泳說,明代江南士大夫,大約“不以直聲廷杖,則以書畫名家”。①錢泳:《履園叢話》叢話十《收藏·總論》,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63頁。明代江南人士,紹承“南宗”元四家的風格,明初有華亭的沈度、沈粲兄弟,稍后有“浙派”代表人物戴進,明中期有沈周、唐寅、文徵明、祝允明“吳門四家”,后來居上的是董其昌開創的“華亭派”,清初有婁東的王時敏、王鑒、王原祁和常熟的王翚“四王”,更與常州惲壽平、常熟吳歷合稱清六家;有錢塘藍瑛和長期活動在杭州的陳洪綬;有南京龔賢和“金陵八家”;書家在清中期則有婁縣張照和錢塘梁同書等人,篆刻則前有丁敬、蔣仁、黃易、奚岡“西泠四家”或“浙派四家”,后有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錢松“西泠后四家”,后世并稱“西泠八家”。

1949 年底,龔方緯先生搜集清初直到民國年間的書畫金石家資料,共得8970 余人。今據以檢索出江南各府州人共4210人,其中蘇州府1474人,常州府739人,松江府494人,杭州府477人,嘉興府466人,鎮江府219 人,太倉州212 人,江寧府199人,湖州府149人。②龔方緯著,宗瑞冰整理:《清民兩代金石書畫史》,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如果扣除原著中所列外藩書畫金石名家34人,全國共為8936人,江南人占全國的47.11%。這還不包括未明府屬的一部分江南人和在江南活動的客籍人士??梢钥隙?,自清初直到民國年間的書畫金石名家,江南人占了整整一半。就書畫金石名家的分布而言,其主要集中在江南各府州城和附郭縣中,如果統計細數,當在2400 人左右,約占60%。但若深究其具體情形,也有例外。如常州府的無錫、金匱縣多至328人,遠超府城及附郭縣的216人;蘇州府的常熟、昭文縣多至324人,足可與蘇州城及附郭縣的人數相抗衡;上海一縣多至206人,占了全松江府的42%。江浙地區的書畫家和收藏家的地域分布也呈現出相當一致的現象。徐沁《明畫錄》收錄畫家約800人,江蘇約占370人,其中蘇州約有150人,南京約有70人,松江約有50人,常熟、太倉約各有30 人。據張應文《清秘藏》、孫從添《藏書紀要》、姜紹書《韻石齋筆談》這三份明代收藏家名錄所統計,除去重復者,共有107人,吳門一帶就有52人,其中蘇州46 人,常熟13 人,太倉6人,昆山1 人,吳江1人,江浙一帶共有87人,占了總人數的絕大部分。

如藏書家,吳晗的統計式研究表明,“以蘇省之藏書家而論,則常熟、金陵、維揚、吳縣四地始終為歷代重心,其間間或互為隆替”。③吳晗:《江蘇藏書家史略·序言》,《江浙藏書家史略》,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7頁。明代蘇州吳寬父子之叢書堂,無錫邵寶之春容精舍,太倉王世貞之弇山堂,長興姚紹科之凌云閣,南京焦竑之澹生堂、黃虞稷之千頃堂,常熟趙時賢趙琦美父子之脈望館,華亭何良俊之清森閣,常熟錢謙益之絳云樓等,清代蘇州黃丕烈之士禮居、潘祖蔭之滂書齋,常熟瞿鏞之鐵劍銅琴樓,南京甘熙之津逮樓,海寧吳騫拜經樓,杭州汪氏振綺堂、汪啟淑開萬卷樓,桐鄉鮑廷博知不足齋,湖州陸心源之皕宋樓、劉承干之嘉業堂等,林立于江南各地,都是全國聞名的藏書樓。

如文物收藏鑒賞家,明代蘇州王鏊王延喆父子,無錫安氏、華氏,丹陽嵇應科,太倉王世貞王世懋兄弟,嘉興項元汴,秀水程季白、嘉興李日華,南京姚汝循、胡汝嘉,松江朱大韶,華亭董其昌,清代蘇州張丑、潘祖蔭、吳大澂、顧文彬父子,鎮洋畢沅兄弟,太倉陸時化,錢塘高士奇,湖州吳云、龐元濟,嘉興汪愛荊汪砢玉父子、張廷濟等人,江南可能是收藏賞鑒家人數最多收藏最豐之地。

如科技人才,據阮元《疇人傳》、羅士琳《疇人傳續編》、諸可寶《疇人傳三編》和黃鍾駿《疇人傳四編》所載各類科技人才作統計,明代全國40 人,江南13 人,江南占32.5%;清代全國252人,江南105 人,江南占41.7%。在江南各府的分布,明代13 人,杭州、嘉興二府各3 人,蘇州、湖州二府各2人,常州、松江、應天三府各1人;清代已知府屬的104人,其中杭州府21人,常州府20人,蘇州府19人,湖州府12人,太倉州10人,松江府8人,嘉興府7人,江寧府7人。

以學術團體學派論,江南學人“非得于師友之淵源,則得于家庭之傳習”,①乾隆《震澤縣志》卷25《風俗一·崇尚》,清乾隆十一年刻本,第2頁。群體力量特別強大,后先相繼,別出一格。明后期的東林學派,抱道教時,關心國事,志在世道人心。繼之而起的復社,振衰起頹,闡揚文藝,其中皎然君子,苦苦撐柱于殘山剩水之間。入清則浙西詞派、常州文派、吳學考據,常州經文學派、華亭派等,各有源流,別出機杼,多倡新說,在詩文、詞翰、輿地、史學、考據、書畫等各個方面,都獨樹高幟,輝映東南,影響及于全國乃至東亞。

翁同龢說:“大江南北人才甲天下,其文章亦關系天下風氣?!雹谖掏槪骸吨轮茉詈?,光緒十一年六月初五日,謝俊美編《翁同龢集》,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12頁。江南文士在追求舒適享受的同時,充分利用人杰地靈的有利條件,憑著雄厚的經濟實力,以其博學多聞,術業專門之長,賦詩填詞,作文撰史,寫字畫畫,審音度曲,藏書籍,砌園林,收古玩,使得富庶的江南更加多姿多彩,也使得中華文化更加博大精深,熠熠生輝,他們是江南乃至中國文化的重要參與者、杰出貢獻者和可貴的傳承者,他們的活動,引領著時代文化生活,代表了清代學術發展的方向。

(四)能工巧匠,百工擅勝場

江南為人才淵藪,并非僅指科考人才,而當指各行各業才雋之士。江南地域除了那些聲譽滿滿的詩文大家、思想哲人、書畫名家、學術大師以及戲曲表演、古董鑒賞等領域著名文人士大夫外,最堪注目的就是那些難以計數的能工巧匠藝文之士。

江南手工各業概以“作”分類。按吳自牧《夢粱錄》的記載,南宋杭州已有碾玉作、金銀打金及作、裹貼作、鋪翠作、裱褙作、木作、磚瓦作、泥水作、石作、漆作、裁縫作、修香澆燭作、打紙作22作,不少行業產生出馳名遠近的高手大師。元代江南在絲綢織繡、玉器雕琢、銀器打造、書籍裝幀和房屋建筑、園林砌筑等領域走在全國前列。

明中期起,江南各地“極人工之巧”,在全社會追求新奇、推崇品牌、追捧高手大師的時代背景下,江南工藝百業一路領先于全國,江南制造風靡各地,能工巧匠不斷涌現,馳譽海內外。蘇州在玉作、漆作、針作、錫作、銅作、木作、泥水作和窯作等方面發揚光大,更加精進;杭州“百家技藝亦種種精巧甲天下”;①張瀚:《奚囊蠹馀》卷11《贈陳醫士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0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01頁。蘇州、杭州、南京、湖州、無錫、常熟等地的書籍刻印裝幀高手林立,雕版印刷獨步海內。萬歷時吏部尚書杭州人張瀚因而感慨道:“今天下財貨聚于京師而半產于東南,故百工技藝之人亦多出于東南。”②張瀚:《松窗夢語》卷4《百工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7頁。明末南昌人宋應星論及全國玉器雕琢時更稱:“良玉雖集京師,工巧則推蘇郡?!雹郏鳎┧螒侵?,潘吉星譯注本:《天工開物》卷下《珠玉第十八·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14頁。清代江南工藝生產席豐履厚,迭有進步,文壇領袖太倉人吳偉業《望江南》十七首,其中“聚石更穿池”“博古舊家風”“機杼奪天工”“繡帥出針神”“巧技棘為猴”等,形象地描摹了江南園林、絲綢、刺繡、髹漆等業的高超水準。江南工藝各業創作的精品,不但構思奇異,造型逼真,可以使用,或者可以把玩,而且出神入化,蘊含精義,富有意味,由器而道,達至文化新境界。誠如蘇州地方志書所自詡:“吳人多巧,書畫琴棋之類曰‘藝’,醫卜星相之類曰‘術’,梓匠輪輿之類曰‘技’,三者不同,其巧一也。技至此乎,進乎道矣”;④康熙《蘇州府志》卷78《人物·藝術傳》,清康熙三十年刻本,第1頁?!皡侵腥瞬胖ⅲ瑢嵓滋煜拢劣诎俟ぜ妓囍?,亦他處所不及”。⑤道光《蘇州府志》卷149《雜志五》,清道光四年刻本,第11頁。乾隆初年,任過浙江巡撫的納蘭常安更感嘆,蘇州一帶“凡金銀琉璃綺彩錦繡之屬,無不極其精巧,概之曰‘蘇作’。廣東匠役,亦以巧馳名,是以有‘廣東匠,蘇州樣’之諺,凡其所制,亦概之曰‘廣作’。然蘇人善開生面,以逞新奇,粵人為其所驅使,設令舍舊式而創一格,不能也,故蘇之巧甲于天下”。⑥納蘭常安:《宦游筆記》卷18《江南三·匠役之巧》,臺北:廣文書局,1971年,第947-948頁??磥斫系墓に囍圃?,不獨制作精湛,而且在設計方面特別新穎,善于創新,從而能夠轉移各地風尚,引領全國潮流。

明清時,江南成為融合文化、藝術、消費為一體的重地,能工巧匠前后繼起,代有聞人,大師綿綿不絕。明后期,各行高手,房屋建筑木工如香山幫蒯氏,鑄銅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張越,窯器如哥窯、董窯,漆器如張成、楊茂、彭君寶,瓦瓶如龔春、時大彬,銅爐稱胡四,扇面稱何得之,錫器稱趙良璧,竹器如嘉定朱松鄰,裱褙如湯氏、尤敬、徐三泉、王俊溪、章簡父等,“經歷幾世,士大夫寶玩欣賞,與詩畫并重”,當時名氣最響的工藝大師,如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之治扇,周柱之治商嵌,以及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人稱“上下百年保無敵手”。⑦王世貞:《觚不觚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440頁。清代蘇州地方志書總結:“吳中男子多工藝事,各有專家,雖尋常器物,出其手制,精工必倍于他所。女子善操作,織紉刺繡,工巧百出,他處效之者莫能及也”;⑧乾隆《元和縣志》卷10《風俗》,清乾隆五年刻本,第4頁?!熬志藜毴沼弥T物無不具”,“日用諸器皆適于用”。⑨乾隆《蘇州府志》卷12《物產》,清乾隆十三年刻本,第17頁。能工巧匠更推衍廣布到大宗商品生產行業,眼鏡制造如孫云球、褚三山,制扇如劉允輝、王天相,制燈如趙滸,剋絲如吳煦,制筆如錢葆初,捏像如項天成等,裱褙如張玉瑞、沈迎文,園林砌筑如張國泰、戈裕良,琢玉如楊玉、施仁正、陳宜嘉、王斌、鮑有信、都志通、姚宗仁、韓士良、徐鴻、朱宏晉等人,前后不絕,其他如水木作業、絲綢織作、刺繡、髹漆、窯器生產等大宗行業,高手更蔚為大觀,不知凡幾,構成最為繁夥的大國工匠譜系。江南能工巧匠,在中國工藝史上熠熠生輝,他們創作的工藝瑰寶,相當程度上體現了江南地域文化精致雅潔的特征。

(五)服食器用,華侈極一時

南宋時,蘇州人朱長文在其《吳郡圖經續記》說,當地人往往“崇棟宇,豐庖廚”。杭州城中則已形成諸多名店名品,為消費者所熟知,按《夢粱錄》記載,如中瓦前皂兒水,雜貨場前甘豆湯、戈家蜜棗兒,官巷口光家羹,大瓦子水果子,壽慈宮前熟肉,錢塘門外宋五嫂魚羹,涌金門灌肺,中瓦前職家羊飯、彭家油靴,南瓦子宣家臺衣、張家元子,候潮門顧四笛,大瓦子邱家篳篥等。自理宗淳祐年間即已有名者,品類廣及衣服、鞋帽、扇子、頭巾、藥品、牙刷、化妝、絲線、書籍、紙張、裝潢、菜肴、面食、餅饅、湯羹、干果、樂器、各種百貨,廣及衣食住行、文房器玩、醫治養生保健等各個方面,名鋪多達108家,分布在杭州城各個街巷。

江南以講究服飾器用飲食聞名。萬歷中期,張瀚說吳地之人,“服飾器具,足以炫人心目,而志于富侈者爭趨之”。①張瀚:《松窗夢語》卷4《商賈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4頁。清初,蘇州地方志書記:“土物豐饒,用度侈溢,高閎大宅,乘舟御輿,飲饌尚珍異,技藝尚淫巧,殆不免焉?!雹诳滴酢短K州府志》卷21《風俗》,清康熙三十年刻本,第2頁。沈朝初《憶江南》詞云:“蘇州好,酒肆半朱樓,遲日芳樽開檻畔,月明燈火照街頭,雅坐列珍饈。”③顧祿:《桐橋倚棹錄》卷10《市廛》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5頁。清代前期蘇州士紳有“窮烹飪”的嗜好和名聲。蘇州虎丘斟酌橋旁的三山館,所賣滿漢大菜及湯炒小吃多達149 種,舉凡山珍海味,煮炒烹燉,葷素紅白,應有盡有。其點心多達26 種?!安擞邪伺杷牟?、四大八小、五菜、四葷八拆,以及五簋、六菜、八菜、十六碗之別”,“盆碟則十二、十六之分,統謂之‘圍仙’,言其圍于八仙桌上”。④顧祿:《桐橋倚棹錄》卷10《市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5頁。菜品佳肴之豐,難得一見。

江南大宗商品與工藝生產注重創意,精益求精,不斷追求,從而涌現出大批著名商品、馳名商品或品牌商品,各種名品珍品爭奇斗艷,為海內所尚。乾隆《吳縣志》將吳中食物著名者歸類為“有因時而名者,有因地而名者,有因人而名者”。道光時蘇州人顧震濤更在乾隆《吳縣志》的基礎上,將蘇州鋪店分為以招牌著名者、以地名著名者、以人名著名者和以混名著名者四種類型,以招牌著名者有悅來齋茶食等16種,包含藥品、食品、鞋帽、首飾、書箋、百貨等;以地名著名者有溫將軍廟前乳腐等15 種;以人名著名者有孫春陽南貨等22種,包含南貨、百貨、文化用品、藥材、綢緞布匹、銅錫器、珠寶首飾、刻石工藝等;以混名著名者有野荸薺餅茭等7種,均是食品或果品。加上其他老字號或名牌店鋪,林林總總,不下百余種。這些名店如孫春陽南貨、汪益美布匹、褚三山眼鏡、陸稿薦薰臘、松鶴樓面食、雷允上藥材、戈氏半夏、仰蘇樓花露、公茂號綢緞、保和堂藥店、芳馥齋茶店、仿古齋瓷器、聚茂號銀銷店、大雅堂書坊、益智堂書坊、美芳館熟食、大盛號銅器、松茂號綢緞、森祿齋果品、此奧館酒館、上元館糕品、芳風館紙店、卿云館扇店、天奇齋帽店,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字號,而孫春陽南貨與汪益美布匹兩個馳名品牌,誕生于明代萬歷年間,直到民國時期仍然興旺聲聞海內,孫春陽與嘉善之吳鼎盛,杭州之張小泉(有時作“全”)和京城之王麻子,揚州之戴春林名店一起,貨真價實,皆天下所知。

杭州則以杭扇、杭線、杭粉、杭煙、杭剪“五杭”出名,扇店有芳風館為首,其余則張子元、顧升泰、朱敏時等,線店有張允升、胡開泰、孫大森、鼎隆、德一等,粉店推裘鼎聚關玉山、金建侯等,煙店推達昌、陳四禾、迎豐、天潤、天隆、玉潤等,剪刀店則惟張小泉(全)一家而已。其他如蔣昆丑所制皓紗,張文貴、陸文寶所制毛筆等,均名重京師,暢銷各地。

南京各色綢緞之外,仰氏扇、伊氏素紙扇,四方崇尚;綢緞廊談見所和奇望街的汪天然兩家出售的黑縐包頭,天下聞名;慶云館出售的折扇,“揩磨光熟,紙料潔厚,遠方來購,其價較高”。①甘熙:《白下瑣言》卷2,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25頁、第36頁。而伍少西氈貨、吳玉峰膏藥、楊君達海味,特別出名。酒店著名者,先后有泰源、德源、太和、來儀諸家,后有便意館、新順館、一品軒等處。其他如湖州馮應科、陸穎、王用古所制毛筆等特色名品,更不勝枚舉。

清代,江南手工業生產、商品銷售、店鋪開張等方面,品牌商標意識極為濃重。為應對形形色色的“冒牌”,維護著名品牌的聲譽和市場份額,同業或個人采取了種種應對措施。一是在生產過程中提倡正當競爭,有序競爭,提高產品質量。二是在案發前由同業訂立約束章程,訂立牌譜,規定布業公所公議的范圍,布牌出售和出租的要求;冒牌的處罰規則,適用范圍和處罰程度。這是同業商定和必須為同業遵守的業內約束。如不遵約束,同業公議予以懲罰,輕則罰款,重則勒令出所,如果同業公議不能奏效,就要訴之于官,通過司法途徑解決。三是權益遭到侵害后,經營者采取應對措施,維護自身權益。這大體上又有四種形式:一種是完善商標標識,加大防偽和宣傳力度;另一種是被侵權一方動用自身力量直接打假。第三種是通過業內公議力求解決問題;第四種是同業不能解決,約章不能奏效,被侵權一方即向官府呈控。這幾種措施,從事前防范,到經營規范,到事后懲處,立此存照,經營者依靠自身的力量、同業的約束和官府的權威,在應對字號商標的假冒方面,作了種種努力。從實踐來看,字號同業和官府的通力合作,對于打擊假冒,杜絕冒牌,凈化經營環境,是起了相當作用的。這些做法,實際上就是江南文化精益求精內涵的具體詮釋。

(六)外柔內剛,士夫尚氣節

反映地域文化本質特征的,可能是該地的社會風貌和人們的行為方式。這里僅概括江南士大夫的行為方式。“大江以南士大夫”,是宋代尤其是明清以來十大“天下第一”中極為突出的人文現象,也是江南簪纓望族拔地而起的代名詞。江南士大夫,仕途輝煌,人數繁夥,在經濟發展、社會進步、文化繁榮和民生福祉各個方面豎立起一座座豐碑。然而人們心目中的江南士大夫形象,無論峨冠博帶的飽學之士,擅長鴻篇巨制的文學侍從之臣,還是嫻熟典故翼贊朝政的藻飾能手,能言善辯的博雅君子,似乎儒雅有之,而缺乏膽氣,溫婉有之,而少陽剛之氣,小心謹慎有余,而開拓進取殊少,馳騁疆場斬將搴旗者更加罕見。這其實只是江南士大夫治國理政、行為出入的一個面相,遠非江南士大夫人文精神的基本面貌。明清時期的江南士大夫,其群體形象,既有峨冠博帶、小心謹慎,呈現柔和溫婉和含蓄內斂的一面,也有慷慨激烈、風骨凜然、剛直不屈,充滿血性膽氣和鐵骨錚錚的另一面。江南士大夫,保位安身者有之,競趨時習者有之,曲學阿世者有之,也不乏遇事干求請托、瞻徇彌縫、鉆營打探、柔媚卑顏之徒,但不事交結攀附勢要者有之,抗權倖陳疾苦者有之,立身堅定不慕榮利者有之,不為聲色貨利所誘惑者有之,諤諤不回如古人者也有之,更多見持正不阿、直言無隱、恥于諱飾,不畏強御甚至犯顏直諫之士。江南士大夫,外表貌似柔弱,內心實無比強大,態度似乎和順,意志則極為堅定,往往是外柔內剛,力重千鈞。他們學養豐厚,恂恂儒雅,其實是非分明,原則問題絕不退讓;其談吐多溫文爾雅,少見其過激舉動,但事關國家興亡、社稷安危等大事,則雖九死而不悔,多能置生死利害而不顧。誠如南朝梁代學者劉峻所言,“風雨急而不輟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①劉峻:《論絕交書》,《六臣注文選》卷55《論五》,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014頁。如力挽狂瀾的救時名臣于謙,主持大局、造就眾正盈朝盛況的徐溥,立身持正、不徇私情的邵寶、秦金、瞿景淳、楊名時、顧奎光,直言無忌、敢作敢為的劉元珍、孫繼皋、任宏嘉,一生致力于國家、百姓和世道人心的東林領袖顧憲成,耿介自持、不隨流俗而大膽上言、針砭時弊的洪亮吉,清操亮節、體用兼賅,不交結權貴的孫星衍,堅守節操,不畏強御的湯沐、石韞玉,崇尚氣節、力避權門的華金、萬士和、趙與治、袁枚,抗劾權貴的節烈之士蔣欽、李應昇,以及顧棟高之質直,韓菼之耿直,杭世駿之戇直等,從各個方面和不同途徑,展示出江南士大夫的人文風貌,反映了江南士大夫的人文特征。清中期無錫人錢泳說,明代江南士大夫,大約“不以直聲廷杖,則以書畫名家”。江南士大夫長期接受儒家人倫大義的教育熏陶,大多懷抱遠大理想和先憂后樂的人生境界,富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家國情懷,具有“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概,秉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堅定信念,以達至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人生境界。

四、江南地域文化地位與影響

上述江南地域文化的內容,實際上顯示出了其重要地位,于此不復贅述,而江南地域文化挾其重要地位,對全國乃至海外,就產生出前所未有的重大影響力。

江南地域對外產生日見其重的影響,自然是在唐代中期以來江南經濟發展文化昌盛社會進步走在全國前列之時。南朝梁時,江南人陳慶之到洛陽后,方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而“江表士庶,競相???,褒衣博帶,被及秣陵”,②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2《景寧寺》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25頁。洛陽是四方效仿追步的目標,影響江南。

降及明初,“江南財賦地,詞華并兩京”,江南經濟文化位居前列,為天下所觀瞻。萬歷中期,王士性也說,蘇州人聰慧好古“其賞識品第本精,故物莫能違。又如齋頭清玩、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即物有雕鏤,亦皆商周、秦、漢之式,海內僻遠皆效尤之”。③王士性:《廣志繹》卷2《兩都》,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3頁。山東臨朐人馮琦形容,江南之地“工最巧,衣最華,用最侈,蓋已成俗,且浸尋被于天下矣”。④馮琦:《宗伯集》卷10《送蕭漢穎守寧國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148頁。南昌人章潢稱,吳地是“四方之所觀赴”之地。杭州人張瀚也說:“吳制服而華,以為非是弗文也;吳制器而美,以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吳服而吳益工于服,四方貴吳器而吳益工于器?!雹輳堝骸端纱皦粽Z》卷4《百工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0頁。湖廣京山人李維楨則說,吳地“棋客琴師酒人博徒臨模裝潢、剞劂刺繡、雕幾設色之工,幾可稇載,奇技淫巧日盛。一巾一履,一箋一箑,遞出新制,海內靡然仿效矣”。①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48《贈陳昌期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18頁。連北京日常用物及飲食口味,也推崇“南式”。②佚名:《都門竹枝詞·時尚》,路工編選:《清代北京竹枝詞》(十三種),北京:北京出版社,1962年,第39頁。就時代而言,時人一概指向明后期,江南對全國各地有著前所未有的影響力。就范圍而言,明后期起,冠以“蘇樣”“蘇式”“蘇意”的江南物事以至生活行為方式,不僅指婦女服裝頭飾,也不僅指飲食器用,而且是全方位的,無論服裝頭飾,飲食器用,屋宇布置,歌娛宴樂,生活好尚,以至言行舉止,思想觀念,但凡新奇新鮮新潮新樣時髦少見之物,體現了風尚,就是蘇意、蘇樣、蘇式,這些時尚,已經深入到時人的心境中,浸淫滲透到時人的骨髓中,涵蓋了時人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面。直至清末,黃紹箕說:“本朝士大夫之學問、辭章,一切風氣,大概皆江南人主之,上而至于圣學圣治,無代無江南人密贊。”③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黃紹箕》二,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第2101頁。

江南以其強大的經濟實力和文化影響力,不僅影響全國各地,而且還深深影響著東亞各國,在某些方面影響著西歐。在日本,江戶時代極為推崇江南物事,江南衣食、書籍有著極為暢達的銷路,江南生活方式引人嘆羨。日本寬政十一年,即嘉慶四年(1799),日人感慨道,國中右族達官子弟,“即一物之巧,寄賞吳舶;一事之奇,擬模清人”。④[日]中川忠英編著,方克、孫玄齡譯:《清俗紀聞》,林衡序,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清末蘇州人袁學瀾《姑蘇竹枝詞》中說:“聞說神仙十洲地,也傳風俗似吳人?!雹菰瑢W瀾:《姑蘇竹枝詞及續》卷4,《中國風土志叢刊》第43冊,揚州:廣陵書社,2003年,第54頁。在朝鮮,李朝時代人們憧憬江南,通行“杭貨”。朝鮮半島俗語“跟著朋友去江南”,或“去了江南的燕子喲,在春三月飛回來后”中的“江南”,就是指蘇州和杭州,“朝鮮人也對江南充滿了憧憬”。⑥[韓]樸元熇:《崔溥〈漂海錄〉分析研究》,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186頁。在琉球,崇尚“字畫分明,紙張白凈”的“蘇板”書籍,通過福州市場源源輸入。⑦佚名:《官話問答便語》,《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33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46頁。在西歐,也受江南收藏古玩風氣影響,17世紀末,中國式古董在法國非常流行。據說凡爾賽宮的某些房間“比東方還要東方。這種裝飾風潮宣告著一個時代的開始——法國制造的東方風格物品成為全歐洲追逐的目標”。⑧[美]若昂·德讓著,楊冀譯:《時尚的精髓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優雅品位及奢侈生活》,北京:三聯書店,2012年,第193頁、第194頁。在后來,英國人羅伯特·福瓊描述:“一個外國人,如果走進香港、廣州或南方任何一個城鎮的商店,當他詢問一件不同尋常的稀罕物的價格時,他肯定會被告知,這個東西來自于著名的蘇州。如果他想訂購一些高級商品,那也必定來自蘇州——精美的圖畫、雕像、絲綢,甚至漂亮女孩子,這些都來自蘇州。蘇州就是中國人的人間天堂,對中國人來說,他們很難相信,世界上還有可以與蘇州媲美的城市。”⑨[英]羅伯特·福瓊著,敖雪崗譯:《兩訪中國茶鄉》,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8-129頁。直到鴉片戰爭爆發前夕,西方人眼中的蘇州,仍是中國最美麗的城市,一切高級美好的東西,仍是蘇州風情的體現。

江南地域文化不僅在當時產生了重大影響,而且對后世也有著深遠影響。梁啟超論述各地地域文化時就說:“江蘇近代學風,發軔于東南瀕海之蘇、常、松、太一帶,以次漸擴而北?!雹饬簡⒊骸督鷮W風之地理的分布》七《江蘇》,《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0頁。

然則江南地域文化是如何對外產生影響力的呢?

一是依賴暢銷海內外的大宗商品,夯實強大經濟基礎。唐宋時代,蘇州、杭州已有“人間天堂”美譽,為天下所觀瞻。明中期到清中期,全國大宗商品生產發展,產地與消費地脫節,江南成為生絲、絲綢、棉布、書籍、家具等大宗商品的最大生產基地,產品暢銷全國乃至海外,建立起了強大無比的經濟體。江南以其經濟發展社會進步最為成功的標桿形象,成為全國其他地區效仿追步的對象,各地紛紛自詡“小蘇州”“小蘇杭”,亦步亦趨。江南以其強大的經濟優勢,載譽海內外。

二是憑借聲名文物,營造地域優越感。錢謙益論書畫大家沈周的優裕地域條件時說:“其產則中吳文物風土清嘉之地,其居則相城有水有竹、菰蘆蝦菜之鄉,其所事則宗臣元老周文襄、王端毅之倫,其師友則偉望碩儒,東原、完庵、欽謨、原博、明古之屬,其風流弘長則文人名士,伯虎、昌國、徵明之徒。有三吳、西浙、新安佳山水以供其游覽,有圖書子史充棟溢杼以資其誦讀,有金石彝鼎法書名畫以博其見聞,有春花秋月名香佳茗以陶寫其神情。煙風月露,鶯花魚鳥,攬結吞吐于毫素行墨之間,聲而為詩歌,繪而為繪畫?!雹馘X謙益:《牧齋初學集》卷40《石田詩鈔序》,錢仲聯標校《錢牧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076-1077頁??滴踔衅谔K州人沈寓就頗為得意地說:“東南財賦,姑蘇最重;東南水利,姑蘇最要;東南人士,姑蘇最盛。……蘇為郡,奧區耳。山海所產之珍奇,外國所通之貨貝,四方往來千萬里之商賈,駢肩輻輳?!雹谏蛟ⅲ骸栋兹A莊藏稿鈔》卷4《治蘇》,《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9頁。直到道光年間,軍機大學士穆彰阿論其座師潘世恩的成長之地蘇州時也說:“蓋聞文章之事關乎其人之學之養,而其所由極盛而不已者,則非盡其人之學之養為之,而山川風氣為之也。江南乃古名勝之區,其分野則上映乎斗牛,其疆域則旁接乎閩越,而又襟長江而帶大河,挺奇峰而出秀巘,故其靈異之氣往往鍾于人而發乎文章?!雹叟耸蓝鳌杜耸峡泼荨罚骞饩w三年吳縣潘氏燕翼堂刻本。如此環境優美、物產豐饒、人文薈萃、文化昌盛、交通便捷兼擅其勝之區,自然是其他地域所難以想象的。人以地名,江南挾其地域優勢,較易出人頭地。萬歷時,有人問寧波人薛岡,吳士與越士哪個地區之人更易出名,薛岡毫不猶豫回答是吳地之人。江南多飽學之士,很可能先叨了江南盛名之光。

三是制定標準,掌握話語權,引領時代潮流。江南特別是蘇杭,何以能夠引領時代潮流,萬歷時王士性總結原因道,蘇州人“善操海內上下進退之權,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④王士性:《廣志繹》卷2《兩都》,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3頁。在此之前,正德《姑蘇志》所說當地人“厭常而喜新,好品藻而善譏評”。⑤正德《姑蘇志》卷13《風俗》,明正德元年刻本,第3頁。說得很清楚,最根本的是蘇州人掌握了生活和時尚領域的話語權,站在了時代的制高點上。無論服飾樣式、絲竹愛好、收藏古玩,還是一般生活方式,在時人看來,均有雅俗之分。而雅俗的衡量和裁定標準,卻是由蘇州人制定的。在明后期,江南地域文化已經獲得了冠蓋全國的絕對優勢地位,連作詩為文,竟至認為“非吳士手腕不靈,非吳工鋟梓不傳”。⑥陳函輝:《靖江縣重建儒學記》,康熙《靖江縣志》卷16《藝文》,《稀見中國地方志匯刊》第14冊,北京:中國書店,2007年,第185頁。

四是觀念先進,提出新思想,探索地方社會發展新路子,在基層治理社會經濟發展方面有新思路。明中后期,在禁止社會生活奢華之說暢行其道時,嘉靖中期國子監生上海人陸楫獨出機杼,公然反對所謂禁奢。陸楫認為,節儉只能使一人一家免于貧窮甚至致富,而不能使整個社會富裕;奢侈提供眾多就業機會,使人民易于為生;社會各界可以從富豪的奢侈生活中獲得部分利益;吳越等地民眾較易為生,就是因為俗尚奢華。陸楫的崇奢論,不僅反映了江南這一商業繁華地區部分人士的想法,也首次論證了消費增加就業推進經濟發展的正面作用。稍后,面對地方官每遇荒年即禁游西湖的做法,錢塘人田汝成認為此“非通達治體之策”,因為游湖者多,則經紀小家得以買賣趁逐,博易糊口,可以損有余以補不足。①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20“熙朝樂事”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99頁。清前期,江南地方官如江蘇巡撫湯斌、張伯行、陳宏謀,江蘇布政使胡文伯等人,不時地推行禁奢舉措,往往能收微效于一時,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乾隆初年蘇州地方志書的修纂者從社會治理和大眾就業經濟發展角度出發,竟然并不認同這些措置,主張“今之為游民者無業可入,則恐流入于匪類之中,幸有豪奢之家驅使之,役用之,揮金錢以為宴樂游冶之費,而百工技能皆可致其用,以取其財,即游民亦得沾其余潤,以丐其生”。②乾隆《吳縣志》卷24《風俗》,清乾隆十年刻本,第13頁。同時期蘇州生員顧公燮更發揮其說,認為“治國之道第一要義在安頓窮人”,“有千萬人之奢華,即有千萬人之生理。若欲變千萬人之奢華而返于淳,必將使千萬人之生理亦幾于絕”。③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卷上“蘇俗奢靡”“撫藩禁燒香演劇”條《涵芬樓秘笈》第二集,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第27頁、第40頁。這些看法,較之明后期陸楫之論,雖無甚新意,但對當時社會治理卻很有針對性,可以視為不易之論。后來道光時無錫人錢泳和蘇州人袁景瀾等援引其說,對江南地方官府的舉措發表看法。

在社會等級士商關系方面,江南也有新看法。明中期起,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商業價值的提升和商人倫理意識的肯定,新的四民論不斷得到申說。江南商業流通最發達,商人活動最活躍,最有社會地位,社會各界為商人代言,高度肯定其發展經濟的作用也最為突出。大致認為,傳統的士農工商四民等級序列,已然完全不符社會實際,商人較之第一等級“士”并不低賤,而理應平起平坐,所謂士商“異業而同志”,“良賈何負鴻儒”。嘉慶、道光年間,湖州烏程人沈垚更認為,“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其業則商賈也,其人則豪杰也。為豪杰則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為人所不為,不忍人所忍,是故為士者轉益纖嗇,為商者轉敦古誼”。④沈垚:《落帆樓文集》卷24《費席山先生七十雙壽序》,《續修四庫全書》第15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64頁。這種看法,實際上為近代高度評價商人應該與西方列強勢力開展商戰之說做了鋪墊,具有意識覺醒的重要地位。

其他如嘉慶時常州人洪亮吉的新人口論,常州學派莊存與的經世致用思想,同治時蘇州人馮桂芬的“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始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等看法,江南人士多能與時俱進,走在時代前列,提出適應時代發展大勢的看法,在全國產生了重要影響。

五是結社講學,以群體之力,擴大人文聲勢。明后期興起于常州的東林學派,不僅江南學人多加入其中,而且從北京、湖廣、云貴、閩浙等地行程千里前來者也很多,東林講會已經成為一個影響全國的士紳組織。傳承東林宗旨的復社,其在蘇州、南京舉辦的大會,山左、江右、晉、楚、閩、浙以舟車至者數千人。從此,“列郡人文,一時風尚,口談朝事,案置《漢書》,頭包露額之巾,足著踏跟之履,和歌《下里》,擁鼻東川”,①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19《張溥》,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574頁。在晚明政治、社會等方面產生了重要影響。

六是借助商品流通商人活動,影響其他地區社會風尚?;丈痰鹊赜蛏倘嗽诮匣顒樱钍芙嫌绊?,往往將江南風習帶回老家?;罩莸胤街緯涊d,徽州六縣的女人服飾,大體上歙縣接近淮揚,而休寧近似蘇松。直到晚清,凡是冠履之時趨,袍褲之新樣,由江南傳入徽州,先是休寧,繼而是歙縣之西鄉。又如戲曲,昆曲推衍流布到全國各地,大體上沿著商品而流通擴散開去,誠如今人所說“商路即戲路”。很明顯,前述各地爭相自我標榜“小蘇州”“小蘇杭”“賽蘇州”云云,與此各地社會風尚的效仿江南,皆是借由商人之力實現的。

五、江南地域文化變遷及其推動力

今人所見所理解的江南文化,是幾千年傳承積淀變容的結果。

嘉靖初年蘇州人黃省曾撰《吳風錄》,曾全面描述吳地風尚特點,其中提到,自吳王闔閭游姑胥之臺、白居易治蘇游宿湖鳥,至今吳中士夫畫船游覽不絕;自梁鴻、東方朔、梅福、戴逵等從外地適吳,當地人愛禮包容,至今四方之人多流寓于此;自梁武帝好佛大興塔寺,至今郡中士女崇祀好佛,供香不絕;自六朝文士好嗜辭賦,二陸擷采英華,明初四才子為盛,至今髫齡童子即能言詞賦,村農學究解作律詠;自王謝、支遁喜為清談,至今士夫相聚觴酒,多浮虛詞而不敦實務;自梁皇侃明《三禮》《孝經》《論語》等書以來,至今吳人善著書,喜裒集文章雜事;自吳曹弗興畫赤龍圖、張僧繇丹青絕代,至今吳人善畫者多;自張弘善篆張彭祖善隸,至今吳人善書章草,得變化之妙;自席謙善棋石荊山善琴等藝,至今吳中多棋客琴師雙鉤;自朱勔創設花石綱壘為艮岳,至今吳中富豪競以湖石筑峙;自蘇師旦以韓氏書史殺諸將賄賂,至今吳人好游說干請權要起家;自元代用朱清、張瑄大興海運,至今吳人有通番求富者;自沈萬三好廣辟田宅富累金玉,沿至于今,競以求富為務;自顧阿瑛好蓄玩器書畫,至今吳中權豪家好聚書畫鼎彝;自劉氏毛氏創起利端,至今吳中縉紳士夫多以貨殖為急;自吳民劉永暉精造文具,自此吳人爭奇斗巧。萬歷時,湖廣京山人李維楨擇要列舉江南俗尚后說,“蓋黃勉之嘗錄《吳風》,余入吳按而索之,其不合者鮮矣”。②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48《贈陳昌期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518頁。黃勉之即蘇州人黃省曾,李維楨認為江南當地人的自我總結完全符合實際情形。

兩人從歷史長時段角度著眼,注意到吳地風尚的源頭和流風余韻,揭示了直到當時被傳承沿襲下來的一面,而未曾呈現其前后變遷或者業已消失的一面,這就是為今人熟知的江南由尚武好勇向重文善文的轉化。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認為:“文章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大致而言,春秋戰國時代,江南之人,無論吳風越氣,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時代背景下,與中原地區呈現出同樣的尚武好勇善斗之風格。人所共知,吳王闔閭,越王勾踐,爭戰中原,會盟諸侯,先后躋身“春秋五霸”之列?!秴窃酱呵铩份d,江南“人性絕而愚,水行山處。以船為車,以楫為馬。悅兵敢死”。《漢書·地理志》描述:“吳粵之君皆尚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比龂鴷r代,人稱“江南精兵,北土所難,欲以十卒,當東一人”(《三國志·華覈傳》)。直到西晉,時人仍說“吳阻長江,舊俗輕悍”(《三國志·華譚傳》)。

永嘉南渡,東晉鼎立,以至南朝,江南民風逐漸變得柔弱起來?!稌x書·王導傳》載,西晉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王導勸導晉帝收用賢人君子,與之圖事。隋煬帝說:“永嘉之末,革夏衣纓,盡過江表?!雹佟度逦摹肪?《煬帝》,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4043頁。唐人杜佑也記:“永嘉之后,帝室東遷,衣冠避難,多所萃止。藝文儒術,斯之為盛?!雹诙庞樱骸锻ǖ洹肪?82《州郡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850頁。東晉南渡,衣冠之族第一次大量遷移至江南,江南得到逐步開發?!顿Y治通鑒·梁紀十九》記載:“自晉氏渡江,三吳最為富庶,貢賦商旅,皆出其地?!睎|晉經過一百余年的承平時光,社會上就有“吳人不習戰”之說。晉安帝隆安五年(401)三月,孫恩率人北取海鹽,海鹽令鮑陋遣子嗣之帥吳兵一千,請為前驅,日后開創宋朝的武帝劉裕就說:“賊兵甚精,吳人不習戰,若前驅失利,必敗我軍,可在后為聲勢?!雹鬯抉R光編著:《資治通鑒》卷112《晉紀三十四·安帝隆安五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3521頁。進入南朝,人民繁息,經濟持續繁盛。宋文帝論江東人物,袁淑對尚書吏部郎顧覬之說:“卿南人怯懦,豈辦作賊?!雹芾钛訅圩骸赌鲜贰肪?5《顧覬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920頁。南人已給人留下“怯懦”印象。梁武帝時,“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南史·文學》)。史書總結,“宋、梁之間,南朝文物,號為最盛”(《舊唐書·音樂志》)。經過六朝二百六七十年的經營,江南發展程度漸次接近中原先進地區,地域社會風氣也從“輕悍”“好勇”“尚武多力”轉向“怯懦”“敦龐”,形成斥力尚文的變化過程。毫無疑問,這一過程大致起始于東晉后期,完成于南朝。⑤參見曹文柱《六朝時期江南社會風氣的變遷》,《歷史研究》1988年第2期。

隋朝統一江南,“自平陳之后,其俗頗變,尚淳質,好儉約,喪紀婚姻,率漸于禮”(《隋書·地理志》)。中歷唐朝,后來南唐、吳越等國,閉關而修蠶織,發展經濟,更經宋室南渡,北方衣冠之士與江南當地文人學士匯集交合,七八百年間殊少兵革擾攘,江南大地很少受戰亂影響,江南成為全國財賦重地和文化中心,江南之人看重文化,講究文辭,重教重文氣氛更加濃厚。直到元朝,江南地方志書形容當地,“土地沃衍,有湖山之勝,泉水之秀,商賈之繁,集冠蓋之駢臻”,“是以衣食足而禮義備,民生敏于習文,疏于用武”。⑥至正《無錫縣志》卷1《風俗》,明刻本,第1頁?!懊粲诹曃?,疏于用武”八字,或可用來概括中古時段江南地域的人文特色。

到明中期,江南成為全國最大的絲綢、棉布和書籍等大宗商品生產基地,以強大的經濟實力為后盾,江南科第成功,江南士大夫成為人數最多、勢力最大、影響最廣的地域人文集團。與此同時,江南人士與時俱進,倡導創新,崇尚雅致,為占有市場,商品生產則精益求精,追求新奇,營造時尚;為擴大影響,文化活動則崇尚雅致,營造聲勢,行為方式則自立標準,別有講究。王锜所謂,凡上供錦綺、文具、花果、珍饈奇異之物,緙絲累漆之屬,“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產益多”。⑦王锜:《寓圃雜記》卷5“吳中近年之盛”條,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42頁。誠如正德《姑蘇志》卷十三《風俗》所總結:“吳下號為繁盛,四郊無曠土,其俗多奢少儉,有海陸之饒,商賈并湊,精飲饌,鮮衣服,麗棟宇,婚喪嫁娶下至燕集,務以華縟相高。女工織作,雕鏤涂飾,必殫精巧?!敝钡矫髂?,江南之地,“詩書文學秀甲天下”①崇禎《吳縣志》鄭敷教序,明崇禎十五年刻本,第6頁。。很明顯,自明中期也即15 世紀后期起,江南文化繁盛,又呈現出趨向雅致的轉變。

綜上所述,江南地域文化風氣之變化,就其時段大勢而言,前后有兩大變,自先秦至南朝,堪稱由武轉變為文,中經長時期積蓄過渡,到明中期起,由文升華至雅。就其地域范圍而言,先是吳,往北進?。粫x室南渡,南京突出;繼而往東,隋唐時蘇杭號稱人間天堂;自吳越至宋,杭州最盛;元至清前期又向蘇州集中,成為中心;近代上海崛起,成為龍頭。若更進一步,探究其原因,則江南文化的興起,奠立在強大的經濟發展基礎之上,而經濟發展的路徑和表征,先是農業經濟的興起,繼而是手工業、商業、外貿和城市經濟的發展。各個歷史時段有所不同,前后遞嬗,并非前后千余年中一律不變。

江南興起,江南地域文化的形成并不斷改容,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外地人士的不斷遷入。明萬歷時宜興人陳于陛,就將江南人文之盛歸因于歷次士族的南遷,說:“本朝南方數省人才之盛者,非地氣輪轉之說,晉元都江左,一時中原文物俱從之南,宋金之亂,高宗都南,中原文物又復隨之南下。蓋數百年中華衣冠文物之秀氣鐘毓在南者甚久,故發之本朝特甚?!雹陉愑诒荩骸兑庖姟つ戏饺瞬胖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8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360頁。史文記載和既有研究表明,自東晉至元朝,江南的外地移民主要是南渡的北方衣冠之族。

第一次是前述永嘉年間的晉室南渡。顏之推《觀我生賦》自注:“中原冠蓋隨晉南渡江者百家?!薄端鍟づ:雮鳌份d:“衣冠軌物,圖畫記注,播遷之一,皆歸江左?!眲⒅獛渍f:“自晉咸、洛不守,龜鼎南遷,江左為禮樂之鄉,金陵實圖書之府。”③劉知幾:《史通》內篇卷6《言語》,郭禮延《史通評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2頁?!顿Y治通鑒·〈晉紀九〉》也稱:“海內大亂,獨江東差安,中國士民避亂者,多南渡江。”鎮江作為入口,吸納中原人士尤多,所謂“典午南渡,中原士大夫又多僑寓于此”。④至順《鎮江志》卷18《人材》,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校點本,1990年,第715頁。按譚其驤的說法,“江蘇省所接受之移民,較之其他各省為特多,以帝都所在故也?!羶S民麇集之地,則江南以今之江寧、鎮江、武進一帶為最,江北以今之江都、淮陰諸縣地為最”。⑤譚其驤:《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長水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7-208頁,此文原載《燕京學報》1934年第15期。北方人士主要遷入今蘇南寧、鎮、常一帶。據學者統計,此次南遷的人口多達九十萬,占當時南方總人口的六分之一,北方總人口的八分之一。其中遷往蘇南、浙北的人口有三十萬人之多。⑥黃雯蘭:《北人南渡與“江南”的形成》,《文史知識》2016年第3期。這些人中,尤以文化水平較高的衣冠舊族居多。有人對范成大《吳郡志·人物》中記載的人物加以統計后發現,“兩晉南朝三百余年中,吳郡共有名人89人,其中顧陸朱張四姓72人,占81%。89人中文士(含文武兼備者)83人,占93%”,并由此得出結論,“這一比例表明,吳郡士族是名副其實的‘文化士族’”。⑦徐茂明:《南北士族之爭與吳文化的轉型》,《蘇州大學學報》1995年第2期。這次北人南渡,主要改變的是南京、鎮江地區的人口結構。

第二次在唐末。唐中期爆發的安史之亂和末年的黃巢反叛,大量中原士人南遷,根本改變了中國經濟和人文格局。時人李白目睹其景,吟詩《永王東巡歌》謂:“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鳖櫅r說:“天寶末,安祿山反,天子去蜀,多士奔吳,為人海。”①顧況:《送宣歙李衙推八郎使東都序》,董誥等編《全唐文》卷52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378頁。梁肅說:“自京口南被于浙河,望縣十數,而吳為大。國家當上元之際,中夏多難,衣冠南避,寓于茲土,三編戶之一?!雹诹好C:《吳縣令廳壁記》,《全唐文》卷51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335頁。呂溫描述,天寶末年,少數民族內侵“翰苑詞人,播遷江潯,金陵、會稽,文士成林”。③呂溫:《祭座主故兵部尚書顧公文》,周紹良主編《全唐文新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第7130頁。丹徒何氏家族,南渡后僑居京口,后來逐步發展成鎮江地區的一個著名家族。北人再次南渡,改變了江南南京、鎮江等地的人口結構。華亭大族衛氏,唐末避亂,從齊地遷徙江南錢塘,再遷至華亭。④衛涇:《后樂集》卷17《先祖考太師魏國公行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712頁。此時,宦游江南喜其風土從而占籍者也復不少。北宋人王禹偁曾說,唐五代時,“宦游之士率以東南為善地,每刺一郡,殿一邦,心留其宗屬子孫占籍于治所,蓋以江山泉石之秀異也。至今吳越人士多唐之舊族耳”。⑤王禹偁:《小畜集》卷30《建溪處士贈大理評事柳府君墓碣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300頁。

第三次是宋室南渡。描述其情形的文獻最為豐夥,直至如今,江南大族多稱扈駕南渡而來。史書記,高宗建炎初年,“平江、常、潤、湖、杭、明、越,號為士大大淵藪,天下賢俊多避地于此”。⑥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20,建炎三年二月庚午,《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2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313頁。孝宗隆興二年(1163),臣僚言:“兩淮之民,自虜騎入境,遷移渡江,散處浙西、江東諸郡?!雹咝焖奢嫞骸端螘嫺濉繁蝗模本褐腥A書局,1957年,第6979頁。地方志書記載,南宋建都杭州,吳興為行都畿輔,“風化先被,英杰輩出,四方士大夫樂山水之勝者,鼎來卜居,衣冠霧合”;⑧嘉泰《吳興志》卷20《風俗》,《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857頁。蘇州也是京畿重地,“衣冠之所鱗集,甲兵之所云萃。一都之會,五方之聚。土腴沃壤,占籍者眾。雖前代與全盛時,猶不可同年語”。⑨范成大:《吳郡志》卷38《縣記·常熟》,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41頁。南宋中期詩人韓淲詩謂,“莫道吳中非樂土,南人多是北人來”。⑩韓淲:《澗泉集》卷17《次韻》,《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805頁。如武進任氏,宋室南渡時,任振任采兄弟,“僑居毘陵,子孫世為武進太平鄉筱塢里人”。?張惠言:《茗柯文集》四編《承拙齋家傳》,《柏克萊加州大學東亞圖書館藏稿鈔本叢刊》第1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8頁。無錫巨族華氏,北宋末南遷無錫梅里隆亭,第十世祖華貞固明洪武年間為避亂攜華氏一支遷至鵝湖,逐漸成為江南甲族。華氏大族過氏,宋高宗南渡,過孟玉自和陽護駕有功,賜地無錫,過氏在無錫恢擴壯大。又有丁完,隨駕南渡,隱居于無錫青山之下,遂為丁氏遷居無錫之祖。吳縣陳氏,其先汴人,宋南遷時,有為學諭者從之渡江,家吳之吳苑鄉,后“子孫繁衍,遂為吳之甲族”。?陸師道:《陸尚寶遺文·明鄉貢進士陳君墓志銘》,第5頁,手稿本,收入《百爵齋叢刊》。吳縣洞庭東山莫厘王氏,始遷祖是建炎南渡時由開封護駕而來卜居于此的千七將軍。同地望族嚴氏,籍系汴梁,宋南渡時始卜居洞庭東山,至芥舟公而世益顯”。光洞庭東山一地,始祖自南宋扈駕或隨駕遷至的中原世族有王、吳、金、周、徐、翁、葉、劉、萬、葛、鄭、嚴、湯、俞、蔣等近20個家族。?參見楊維忠、薛利華主編《東山大族》,姚長發序言,揚州:廣陵書社,2008年。常熟王氏,名臣王曾之后,南渡時,遷寓其地,“子孫家業日以昌大”。①《明故王孺人程氏墓志銘》,常熟市博物館編《常熟碑刻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245頁。華亭張氏,“相傳先世為揚州大都張,從宋建炎南渡遷焉,籍于松”。②張鼐:《寶日堂初集》卷13《世本總傳》,《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50頁。上海董氏,其先汴人,宋南渡徙居,至明前期科舉成功,列仕中外,成為名宗。上海下沙瞿氏,先世仕宋,扈從南渡,明初遷居嘉定高橋鎮,是為嘉定始遷祖。③潘奕雋:《三松堂集》卷4《瞿君遠村墓志銘》,《續修四庫全書》第146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22頁。華亭董家,董宜陽明確承認,“吾家本汴人”,④董宜陽、董傳性等編:《董氏族譜》卷1《董氏族譜序》。是宋室南渡時從開封遷居松江華亭的,明嘉靖年間董家號稱“上海之望族”,到第八世其昌時,占籍華亭。嘉定徐氏,先世為汴人,從宋高宗南遷至嘉定之黃渡,“族屬蕃盛,遂為東吳大姓”。⑤吳寬:《家藏集》卷26《鄉貢進士徐君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5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85-586頁。湖州烏程晟舍里著姓閔氏,“蓋自宋建炎中某以將仕郎由汴梁扈蹕南遷”。⑥潘季馴:《留余堂集》卷4《太學生閔石塘公墓志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99冊,濟南:齊魯書社,2001 年,第289頁。直至明后期,江南人士往往追憶,將江南人文之盛的歷史基礎歸功于兩宋之際的大族隨駕南渡。如梁儲說,“中國當典午與趙宋南渡時,衣冠避地,多自北而南者。今江、浙、閩、廣之士,皆昔賢之后”。⑦梁儲:《郁洲遺稿》卷5《送郭天錫知德興縣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578頁。遠祖隨蹕來吳的嘉善人李日華說,宋室南遷,“圭組鼎鍾相攜,而扈從者散布吳會,吾郡尤倚為股肱,勛舊喬止,久成著閥”。⑧李日華:《恬致堂集》卷25《曹肖泉先生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26頁。據吳松弟估計,約有為數五百萬人遷入并定居南方,其中多是“汴洛力能遠遷的巨家仕族”。宋室以及隨駕南渡之人,同唐末一樣,改變了江南全域的人口結構。吳仁安的研究表明,宋元之時入遷江東的著姓望族,有武進管氏、毗陵吳氏、無錫秦氏、丹徒陳氏、常州周氏、無錫過氏、常州徐氏、無錫丁氏、無錫三沙王氏、宜興任氏、吳縣管氏、常熟屈氏、蘇州尤氏、江陰章氏,武進趙氏、陽湖周氏、武進京氏、京江戴氏等。這些著姓望族,大都是由中原等地渡江入遷江東之地的。⑨吳仁安:《明清江南望族與社會經濟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5-57頁。

第四次是明清時期。自明迄清,外地人士遷移入江南又展現出別樣風貌。明代洪武二年(1369)六月功臣廟建成,列入名單的徐達等21 人,全部是朱元璋奪取南京以前的淮西舊部。詩人貝瓊描述明朝奠立后的南京:“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⑩貝瓊:《清江詩集》卷7《秋思三首》之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第260頁。改朝換代,朱元璋重用功臣宿將,淮西勛貴紛紛在京師落戶,南京的人口結構又一次較大改變。

明中期到清中期,江南社會長期穩定,經濟人文進入高漲期,吸引或驅使著全國各地域商幫前往覓利,其中尤以商業資本最為雄厚、文化素養較高的徽州商幫最為突出。江南是徽商活動的大本營,徽商在江南開展經營活動,先是客寓,后是僑居,再后是著籍定居,由客商轉變為土著。后來在江南各地頗有聲勢的汪、程、潘、金、江、吳等巨族大姓,不少就來自于徽州。如蘇州貴潘,先世居徽州歙縣北岸鎮大阜村,商賈世家。明末清初,其二十四世祖潘仲蘭(譜稱“筠友公”)在江淮間經營鹽業,最初僑寓蘇州南濠。清代康熙初年,二十五世祖潘景文(譜稱“其蔚公”)正式卜居蘇州城廂黃鸝坊橋巷,成為大阜潘氏遷徙蘇州的始遷祖。到乾隆以后發展成為蘇州門第煊赫的官宦世家兼文化世族,科第相繼,世代書香。從乾隆中期至光緒末年的120余年間,潘氏先后有35在鄉試、會試中金榜題名,中舉者26人,成進士者9人(其中狀元1名,探花2名),其他取得貢生、監生、諸生等科名者不計其數,成為清代蘇州彭、潘、申、顧四大科舉家族中僅次于彭氏的一等著姓望族。此即貴潘支,有別于由徽州歙縣遷徙蘇州的潘氏另一支“富潘”。蘇州城區汪氏,明末有公量公者,“始來吳門經營鹺務,治生起家”。①彭定求著,黃阿明點校:《彭定求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02頁。無錫許氏,康熙初年歙縣許文之在無錫經營棉布業,致富起家,世代繁衍。江陰北角江氏,新安錦川人,明末清初由常州遷至其地,經商起家。吳江盛澤鄭氏,明代末年,至十七世鄭培祚、鄭培祉兄弟從歙縣長齡里遷至盛澤鎮居住。休寧石田村汪氏,自汪文明于嘉靖年間起到清朝初年,前后五代人,一直經商松江府盤龍鎮、諸翟鎮。每一代人又多賈而好儒,亦商亦儒,以經營所得為儒業科舉之資,與村中縉紳大族侯氏詩文往還,走了一條商人向儒士的角色轉換之路。汪文明開始的四代人,均歸葬休寧故里,而自汪起起,開始入籍紫堤村,完成了經商客寓,到占籍入籍的商人轉移地望的全過程,極為典型。盛清時期蘇州之潘世恩家族,杭州之振綺堂汪氏、開萬卷樓汪氏,桐鄉知不足齋鮑氏,海寧拜經樓吳氏,鎮洋畢沅家族,常州洪氏等文化望族,祖籍都是徽州。所以直到晚近,有人總結,“至今吳越舊家,原其初頗多歙產”,②《蕭江氏宗譜》卷2《增泉先生家傳》,蕭江氏思源堂木活字本,1948年?!爸两駠?、杭、紹興沿江諸邑,其后裔聚居猶蕃”,③陳訓慈:《歙縣金石志序》,轉引自王振忠《“徽州朝奉”與“紹興師爺”》,王岳紅主編《譜牒學論叢》第一輯,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75頁。江南大族,推原其故,不少是由徽州遷來。

太平天國戰事,江南遭受歷史上最大的浩劫,江南大地由人多地狹一變而為地少人荒,全國其他地區如安徽、河南、浙江、江西乃至兩湖等地之人紛紛流向江南,從事戰后恢復重建。與此同時,在清代開海通商特別是近代五口通商過程中迅速崛起的大都市上海,全國各地尤其是江浙之人紛紛向上海轉移,在那里經商或務工。此次各地人口移居,成為江南人口史遷移的第三種方式。因此江南大地人口構成更加復雜多樣,呈現出的地域文化風貌更加斑駁陸離。

以上敘述表明,歷經數千年形成的江南地域文化,其主體創造者,并非僅是單一的“當地人”,實則包含著成分復雜多樣的“外地人”,而且不同的時代呈現出不同的樣貌。江南利用地域和人文優勢,不斷利用吸收外地移民、先進文化和商人資本等,江南文化在其發展過程中,不斷吸納、利用和消融著“外地”文化,江南文化的輝煌,是由江南與全國其他地域人士共同鑄就的。如今我們所說的江南地域文化,應該是指由各種人士共同創造而且與時變化的地域文化。而從地理角度著眼,江南地區又正好處于“東南亞(海域世界)北部”與“內亞(草原世界)東部”的交匯點上。江南早期歷史的發展(史前)、吳越文化的形成及其地域特征、文明在空間上的轉移(六朝江南對中原文明的保存與發展)、隋唐以后江南的快速發展、宋元時期的走向海洋等等,其實都可以在這么一個廣闊的世界文明交融舞臺上加以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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