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 話

女真

男孩子小時候多數淘氣，免不了被爸媽呵斥、責罵。在我家，媽媽負責說狠話；爸爸少言寡語，直接動手操作。我記得媽媽說過最狠的幾句嚇人話，分別是“讓你爸知道了，扒你皮”“再不聽話把你腿打折”“不聽話沒飯吃，餓死你這個小兔崽子”。我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媽媽常說我前世是餓死鬼，吃東西貪婪、嚇人，不吃到嗓子眼兒不下桌，總像吃不到下頓飯似的。我媽說話狠，卻輕易不動手。我很快長大了，一米八的個子，腿沒折過，皮也好好的。如果說有什么后遺癥，那也是在心底里。

動手是爸爸的專利。爸爸是鉗工，手掌有勁。爸爸動手穩準狠，知道給我留面子，一般不打臉，以屁股蛋子為主要目標。開始用巴掌，后來上腳。爸爸下班回家也穿單位發放的勞動保護鞋，鞋是原皮面的，厚且結實，在車間里干活兒時穿上，能夠最大限度保護腳面不被落地的各種金屬零件誤傷。皮鞋尖落在屁股上劇痛，免不了還會留下瘀痕，由紫變青變黃，十天半月不消。但跟小伙伴一起去澡堂子洗澡時，誰的屁股蛋子上有瘀痕都不會被嘲笑，甚至可以算是一種驕傲。男孩子太聽話，小面瓜一個，沒出息。都說“淘小子出好的”，淘是男孩子的天性。太老實，在男孩子堆里也受欺負，沒面子。

年紀大了，我開始相信淘氣也會遺傳。老子英雄兒好漢。我結婚了，有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小名淘淘。淘淘比我小時候淘氣多了。過年回爺家吃飯，兩歲的淘淘幾次抓起爺爺的啤酒瓶子往地上摔，愛看酒沫泛起又消失，愛聽酒瓶子落地那種炸響和全家人的驚叫聲。爺爺不阻攔孫子扔啤酒瓶子，甚至有意無意慫恿他動手，還在一旁哈哈笑。七歲的淘淘往鄰居放在樓梯拐角的酸菜缸里澆尿，被鄰居奶奶抓了現行，上門討要說法。爺爺、奶奶道過歉，關上家門卻好像忘了自己會說狠話、會打孩子。我爸當著淘淘的面說，他早就看鄰居往走廊放酸菜缸不爽，還夸淘淘干得好，替爺爺解氣！他們不但自己寵溺淘淘，也看不得我這個做父親的對淘淘態度嚴厲。我臉色凝重、說話聲音大一點都不行。我曾在爸媽面前鳴不平：“我小時候有一點不對就挨罵、挨揍，這個小子是皇上啊，打不得罵不得的！”媽媽說：“你那是淘？那是拆家！誰家孩子過年放鞭炮故意往自家煤堆上扔？！萬一煤堆點著了，一冬天全家靠什么燒飯、取暖？”我小時候家里住著平房，冬天靠燒煤爐做飯、取暖。我媽媽說，入冬前的買煤錢是家里的一大筆開銷，每年都要提前籌劃好，萬一煤堆意外燒了，她上哪兒借錢去？再說買煤塊是要票的，光有錢也買不到。

結婚生子后，我發誓不打孩子，哪怕他犯再大的錯誤。打孩子是大人無能，沒找到更好的教育方法。但爸媽對淘淘過分寵溺，也讓我無法容忍。玉不琢不成器，這是我當年挨打之后他們寬慰我的話，這古老的格言不過時吧？在教育淘淘的問題上，我和爸媽多次產生沖突。

再后來，就是現在，我躺在病床上。手術是全麻，我不知道昏迷了多長時間，術后是什么人把我推回病房的。是護士吧，更可能是兒子。兒子的手寬大、溫暖。我好像很多年沒握過兒子的手了。兒子臉上有笑容：“爸，你醒了！”是的，我醒了。手術成功了嗎？可惡的腫瘤。我很虛弱，卻想到一個問題，不禁脫口而出：“淘淘，爸爸沒打過你吧？”我看到兒子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聽到他回答：“爸，你沒打過我。你跟我說過最狠的一句話是：‘淘淘過來，讓你媽揍你長長記性！”他的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說明他沒因為那句話記恨我，但也說明他記住了那句話，往心里去了。我記得是有這么回事，那年他六歲，在樓下，玩雨傘把鄰居家女孩子的胳膊誤傷了。我真想揍他，但忍住了。我怕自己下手重傷了兒子，想讓他媽媽動手教育教育他。他媽媽卻說：“子不教，父之過。你自己管吧，不許借刀殺人……”

兒子把我的手放進被窩，掖好被角。他說要去問護士一個事情，讓我閉目養神。離開之前，兒子說：“爸，很多年沒聽你叫我小名了。”

是的，上小學以后我開始用大名直呼他。希望他早點兒長大、懂事。現在他大學畢業，自己也當爸爸了。我的小孫子，小名安安，安靜的“安”。是我和老伴兒給起的。我盼望早點出院看見他。安安也淘氣，但哪個孩子不淘呢？不淘氣還叫小孩子嗎？我從來不忍心對安安大聲說話，更甭提說狠話了。人一輩子不容易，說不定遇到什么樣的事情，何不讓他多輕松、快樂幾天呢？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