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麗亞提

曾向陽

我在西部一個偏遠的鄉村教過三年書。回城后，我總會想起那里的孩子。想他們了，我就會找一位同事當聽眾，給他講那里的孩子，講他們有意思的事，或者沒什么具體的事情，只是他們的一個神情、一句有意思的話。有一天，一個同事善意地給我開玩笑說：“講起那個美麗的鄉村學校，你的開頭總是千篇一律，只是你自己不覺得吧？”其實，我早已經覺察到了，我的開頭總是：“那里的孩子個個都漂亮，是那種發著光的漂亮。看見他們，就像看見了盛夏陽光下的花朵，就像看見了秋天果園里向陽的果子……”我是不想改這個開頭，這個開頭讓我想起一個個學生的臉龐，也讓我想起那個村莊的陽光、味道，還有寧靜。我的同事們幾乎熟識了那個遙遠鄉村里我的每一位學生，但有一個孩子，我很少給人提起，卻最惦念她，她叫祖麗亞提。

那是我在那里任教的第三年，一天，校長吐爾迪領著一個靦腆的女孩子走進教室。這個女孩子就是祖麗亞提。她的鼻梁挺直，一雙黑寶石般的眼睛藏著羞怯，雙手不安地扭絞著，一頭厚厚的黑發亂蓬蓬地披在肩上，讓她看上去有些少年老成。看到同學桌上漂亮的新書，她的眼睛瞬間閃爍起欣喜的光芒，如早上太陽照耀下的露珠。

她小心翼翼地接過我發的新書，摸了又摸，然后鄭重地裝進隨身的小布袋。

我每天早上去開教室門時，她總是靜靜地站在門廊前，看到我，立即站得筆直，禮貌地問候：“老師好！”

“祖麗亞提，你怎么來得這么早？”第一次在早上看到她時，我略感驚異。

“報告老師，我家離學校近，所以來得早。”她雙手放在胸前扭絞著，那頭亂蓬蓬的頭發更顯醒目。

我贊許地說：“好孩子！”

她沖我甜甜一笑，笑容帶著葡萄干的香甜味兒，我覺得整個早上都是香香甜甜的。

自此我對她格外關注。

每次上課，她都全神貫注地聽我講課，遇到重要知識點就認真地做筆記。她的作業比誰的都工整……她像一株饑渴的胡楊苗，貪婪地汲取知識的養分。

每次小測試，她都是滿分。我為遇到這么一個勤學的女學生而欣慰，教書更有動力了。

唯一覺得美中不足的是她整天披散著頭發，顯得有點兒邋遢。好幾次我話到嘴邊想提醒一下，又覺得作為一個老師不該過分關注學生的外表，于是又把話咽回了肚里。

放期末假的前一周，吐爾迪校長滿臉興奮地對我說：“有個教育基金會要來我校檢查工作。如果順利通過檢查，我們會得到更多的資金用于購置圖書、體育器材等，我們要把握這次機會……你提前準備一下，把你們班上那些聰慧的女學生組織起來，到時在校門口列隊歡迎。”

我心里不是很愿意讓孩子們把時間用在這上面，這里的孩子家里都有牧場或者果園，他們經常要幫著家里干活兒——放牧，擠牛奶，摘果子，翻曬葡萄干……他們的時間都挺緊張的。我那時還很年輕，有些不成熟的想法總會脫口而出，當時我說：“校長，學習是第一位的，這會浪費她們的時間。”

“也可以開闊一下視野，鍛煉鍛煉，讓她們見見大場面嘛！對了，提醒學生們著裝一定要整潔、清爽悅目，這是學校的大事！”吐爾迪是個好脾氣的校長，他耐心地給我解釋，我也理解了他的苦心。

“請同學們明天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同時把頭發扎起來，佩戴上最漂亮的頭飾，老師和你們一起迎接尊貴的客人！”在布置任務時，我將“把頭發扎起來”加重了語氣，并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祖麗亞提。

祖麗亞提聽到這話時，本來興奮的臉明顯地黯淡了。她避開了我的眼光，低下了頭。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又想，祖麗亞提那么乖巧聽話，她一定會遵守的。于是帶著她們彩排，訓練列隊歡迎儀式。

第二天，學生們穿著漂亮的服裝來到學校，并按照彩排時的順序列隊站好，但是，祖麗亞提的位置突兀地空著。我的眼光到處搜索，沒看到她。

外面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提醒我檢查組就要到了。

這個祖麗亞提，到底怎么回事呢？

正在這時，祖麗亞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她穿著漂亮的裙子，如小仙女般美麗，一頭黑發顯然也是剛洗過的，但沒有扎起來，仍是亂蓬蓬的，顯得非常刺眼。

“老師說的話你沒記住嗎？你的頭發怎么不扎起來？”我這樣有些著急地問祖麗亞提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背后肯定有特殊的原因。

祖麗亞提一聲不吭，黑寶石般的眼睛里噙滿淚水，蘊含著說不清的凄楚。

我的心一軟，揮手讓她進入隊列。

吐爾迪校長恰好巡視過來，看到隊伍中格格不入的祖麗亞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她面前，溫和地說：“孩子，你好像還沒準備好。下次再參加，好嗎？”

祖麗亞提掩著嘴跑了出去，那亂蓬蓬的頭發晃得我心都亂了。檢查組到了，容不得我多想，我領著女學生們列隊歡迎……

學校順利通過了檢查，取得了更多的教育資金。學期結束后，我接到了回城調令。

可是祖麗亞提，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這是我回城前的唯一心結。

那一天，在學校收拾行李時，我看到窗外有個人影晃動。

拉開門，我看到祖麗亞提站在窗邊。她穿著那身漂亮的衣服，頭發扎得齊齊整整，可是耳朵上掛著兩個黑黑的東西，與她的美麗格格不入。

祖麗亞提看著我疑惑的眼神，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老師，這是我的耳朵！可是，我不敢露出來，因為我怕同學們叫我‘四耳妹。”一滴眼淚啪地滴落到地上，砸起的灰塵如輕裊的煙霧，慢慢升騰。

我心疼地看著祖麗亞提，用蒼白的語言安慰她：“傻丫頭，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老師呢？其實這和老師戴眼鏡是一樣的呀。以后要勇敢，不要被別人的話左右。要堅強地走下去，做更好的自己。”

“老師，我明白了！”她抬起頭，眼睛里滿是堅定……

時光飛逝，二十年過去了，可每當我看到和當年的祖麗亞提一般大的孩子時，還是忍不住會想，這個堅韌的女孩子如今怎么樣了呢？

不久前的一個晚上，打開電視，我看到一位年輕的教育學家正在接受央視的采訪——

“我能取得今天的成績，非常感謝我的老師——柳江上先生。是他給了我勇氣與希望，讓我繼承了他的事業，堅定地走到了今天！”

咦？她在說我？

她是誰？

我定睛看著這位年輕的教育學家：

黑寶石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還有掛在耳朵上的兩只小小的耳蝸……

原來是她——祖麗亞提！

這才是祖麗亞提！

注：祖麗亞提，維吾爾語，意為生命獲得者、生命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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