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見

朱贊軍

砰！

吱嘎——

闖紅燈的車剎住。我在地上翻滾了幾圈。

醫生、交警出現在我的意識中。醫生說：“人不行了。”我努力地睜開眼睛，瞥著散落在地上的菜兜子。我想，家里人等著我做菜呢，我要回去，把這頓飯做完。

急救醫生用白布蓋住我的身體。

白布即將漫過我的雙眼時，我感覺回到家了……

家里沒人知道我即將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世界。老伴兒說：“你買個菜怎么這么長時間？是不是又和‘陜北棗糕聊上了？”

“打了個招呼，沒聊。”我說。

老伴兒搶過菜兜子拿出幾塊棗糕：“還沒聊？還沒聊？你看看，沒少買啊！”

“孩子們愛吃，我就多買點兒。”

“歇了吧！我是怕浪費才讓他們吃的。我告訴你，老朱，從今兒起不許買棗糕。”

我想，是啊，說著啦！我都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買棗糕。我對老伴兒說：“行，不買啦，以后得你買啦。她老啦，掙不著幾個錢，都靠我們這些老知青捧場呢。”

“你們這些知青啊，老說什么把青春留在了陜北。說得好聽，肯定在當時沒少追姑娘。你們唱的什么來著？信天游，《三十里》？《三十里鋪》！什么‘四個妹妹愛上三個哥哥，你瞧瞧這亂乎的！”

我說：“那么好聽的民歌，怎么會亂乎呢？你記錯了，應該是‘四妹妹愛上三哥哥。不是‘四個妹妹愛上三個哥哥。”

“喲嗬，夠嗨的！爸，媽，誰家四個妹妹愛上三個哥哥啦？”兒子說。

“哪兒都有你，跟你爸學不出好來！”老伴兒說。

兒子是我的好兒子，隨我，愛插科打諢，心眼兒不壞。有他，放心，老伴兒也算有個依靠。我對他說：“以后要多照顧‘陜北棗糕阿姨的生意，她老伴兒沒得早，兒子不孝順。當年我到陜北下鄉，她的父母對我們知青很好。你媽就是嫉妒人家，我和‘棗糕阿姨真的沒什么，就是感恩而已。”兒子說：“沒事，誰還沒年輕過？男人嘛，在河邊溜達，濕點兒鞋，不是什么大錯。”我真想一巴掌扇過去——他竟敢調侃我的青春——可我舍不得打啊，從小就舍不得，此刻更舍不得。

家里旺不旺，就看媳婦胖不胖。這個家，有兩個胖媳婦——我老伴兒、兒媳。兩個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對老伴兒說：“刀子嘴豆腐心，你得改改啦，不能你痛快了，不想著別人。要是真過日子，大劉可不一定有我這承受力。”大劉等了我老伴兒一輩子，這事兒很有傳奇色彩。想當年，我老伴兒很喜歡他，最后卻嫁給了我。老伴兒到底怎么想的，到今兒也是個謎。謎，我要帶走啦。是不是誰走都要帶些謎呢？

老伴兒說：“你一口一個‘大劉的，你沒死呢。”

“萬一呢。”

老伴兒說：“老朱，你就是烏鴉嘴，你想死哪兒去，給我好好活著！”

“活著，好好活著，我真想啊！我估計你會傷心幾天，能扛過去。大劉要是能和你搭個伙，我也就心安啦。”

再說兒媳，人家也是獨生女，也是被她父母寵大的。我和她說，兒子還頂不起這個家，你多說說他。人哪，都是自己還沒長大，迷迷糊糊就當家長了。兒媳說，她一直在努力當個好媽媽、好兒媳。我希望她們婆媳能相處好，這個家就靠各位啦。我又和兒子說：“娶妻看娘，嫁夫看爹。將來孫子還要娶媳婦，你們要給我的大孫子做好表率。”

孫子現在是大海里的水——到哪兒哪兒嫌（咸）的年齡，每天都是“十萬個為什么”。這不，不過年不過節的，找我要壓歲錢，我說：“你的壓歲錢，過年才能給——你要壓歲錢干什么？”他說他爸讓他攢壓歲錢娶媳婦。我說：“等你娶媳婦時，你奶奶會代表我，給你很多很多的壓歲錢。”

孫子說：“為什么‘代表？你不來看我娶媳婦？”

我說：“不來了，我能看到。”

孫子說：“不來怎么看到？騙人。”

我說：“爺爺從來沒騙過你。”

飯已做完，我要走了——走得突然，真有些不舍。我沖老伴兒、兒子、兒媳、孫子揮手告別，家人們也和我揮手……

老伴兒、兒子、兒媳、孫子四人看著虛掩的院門。

老伴兒說：“你爸買菜怎么還沒回來？是不是又和‘陜北棗糕聊上了。”

兒子說：“媽，我問您個事兒——大劉叔看著也不錯，您怎么就相中我爸了呢？”

兒媳說：“媽，我爸說，人都是自己還沒長大，迷迷糊糊就當了家長，您覺得是嗎？”

孫子說：“奶奶，等我娶媳婦的時候，您和爺爺都來嗎？”

——白布漫過我的雙眼，我的親，我的家人們，再見。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