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燉肉

蒙福森

秋風(fēng)起了。

王宮里，夜風(fēng)凄冷，月光寂寞，秋草枯黃，樹木光禿禿的。

御廚易牙端著一只熱氣騰騰的金鍋，走進(jìn)王宮，把金鍋輕輕地放在桌面上。齊桓公吸溜著鼻子，掀開鍋蓋，一股奇異的肉香撲面而來，滿滿的一鍋燉肉冒著熱氣，色澤金黃，肥瘦相間。

齊桓公端起肉來，剛想吃，鍋不見了，肉也不見了，像一縷輕煙飄散得無影無蹤。哦，那是幻覺。齊桓公深深地嘆息一聲，回到現(xiàn)實(shí)中，肚子里一陣接一陣咕嚕嚕地響。他感覺更餓了，頭暈眼花，虛汗直冒，有氣無力。

很多天沒有東西吃了。

窗外，一彎新月如鉤，投下清冷的月光，一地霜白。

齊桓公像一條饑餓的野狗，蜷縮著瘦弱的軀體，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

他想起了易牙。

易牙做御廚有很多年了。

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機(jī)會，易牙進(jìn)了王宮——

齊桓公最寵愛的愛姬衛(wèi)長姬病了，病得不輕，拉稀，嘔吐，滴水不進(jìn)，吃什么吐什么。眼看著衛(wèi)長姬一天天地瘦下去，御醫(yī)束手無策。齊桓公急了，下令征調(diào)天下大廚，誰能做出愛姬能吃下去的食物，重獎！

易牙應(yīng)征進(jìn)宮了，精心做了一鍋湯，也不知用啥食材做的，反正易牙端上來時，衛(wèi)長姬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到一股濃香撲面而來，頓時精神一振，吃了個精光。吃完，病居然好了一大半；又調(diào)理一段時間，病全好了。

就這樣，易牙留在了王宮里，專職為齊桓公做飯。

易牙，天下第一名廚。

易牙的廚藝有多高？民間傳聞：“淄澠之合者，易牙嘗而知之。”就是說，淄河水和澠河水味道不一樣，把兩者混在一起，沒人能分辨出來，但易牙可以。又云：“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意思是，要吃到天下最佳的美味，唯有找易牙。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易牙對食材、調(diào)料、火候，乃至刀法、柴火、廚具、餐具等等的研究和應(yīng)用，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其高超的廚藝，普天之下，無人可及。

比如齊國名菜“魚腹藏羊肉”。在齊國，水產(chǎn)以鯉魚為最鮮，肉類以羊肉為最鮮，但這兩樣食材都有缺點(diǎn)——做得不好的話，一個易腥，一個易膻，特別考驗(yàn)廚師的功底。易牙就厲害了，他直接讓鯉魚和羊肉搭配，把羊肉塞進(jìn)魚肚里，加上各種作料，做成一道名菜，取名“魚包羊”。

魚包羊出鍋后，色澤光潤，外酥內(nèi)嫩，鮮美異常。齊桓公吃得滿嘴流香，贊不絕口。

據(jù)說，以前“鮮”字是由三個“魚”組成的，但易牙做出這道“魚包羊”后，“鮮”字就變成“魚加羊”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易牙在宮中有很多年了。

縱然有易牙這樣的天下第一名廚，縱然易牙廚藝絕妙，無人匹敵，但久而久之，齊桓公也吃厭了易牙做的菜。有一天，齊桓公看著滿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沒有半點(diǎn)兒食欲，唉聲嘆氣。

易牙誠惶誠恐，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齊桓公問易牙：“有什么新鮮的菜肴嗎？”

易牙搖頭。

良久，齊桓公感嘆說：“寡人什么都吃過了，吃厭了，吃膩了，吃煩了，唯獨(dú)沒有吃過人肉，不知其味如何。”

易牙跪伏在地，久久不語。

第二天中午，易牙端上了一鍋燉肉。

齊桓公聞到了一股詭異的肉香，跟以往所有菜肴的香味不同。頓時，他胃口大開，拿起筷子大快朵頤，很快便將這鍋燉肉一掃而光。

吃完，齊桓公抹抹嘴，問：“這是什么肉？以前沒吃過啊！”

“人肉。”

“什么？！”

易牙的眼淚掉下來了：“確實(shí)是人肉！君上所吃的，乃臣之幼子！”

齊桓公頓時感動得不得了，拉起易牙，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齊桓公提拔易牙為官，使其不離左右。齊桓公想，易牙如此忠君，既擅廚藝，當(dāng)然也能做官。一時間，易牙權(quán)傾朝野，成了僅次于管仲的權(quán)臣。

管仲病重，危在旦夕，齊桓公去探視，詢問后事安排。管仲語重心長地說：“當(dāng)今天下大亂，群雄爭霸，強(qiáng)敵環(huán)伺，國事日危，望君上保重身體，治國圖強(qiáng)，善待百姓，遠(yuǎn)離小人，如易牙、豎刁、開方等人，勿用為好……”

齊桓公十分驚訝：“易牙烹子奉君，如此忠心，天地可鑒，為何不可用？”

“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何有于君？”言罷，管仲大口大口地吐血，昏迷過去，當(dāng)夜病亡。

齊桓公不以為然，依然重用易牙等人。

不久，易牙、豎刁等人趁亂發(fā)動宮廷政變，擁立公子無虧為國君。易牙將齊桓公囚禁在王宮里，加高圍墻，封死宮門，任其自生自滅。齊桓公在空蕩蕩的王宮中，靠吃老鼠、蟑螂、鳥蛋、蟲子、池魚、竹筍、樹皮、草根等果腹，生吞活剝，茹毛飲血，能吃的吃，不能吃的也吃，最終，活活餓死。臨死前，齊桓公想起管仲臨終之言，含淚嘆息道：“嗟乎！圣人之所見，豈不遠(yuǎn)哉！若死者有知，我將何面目以見仲父乎？”

彌留之際，齊桓公依稀看見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影，捧著一鍋香味四溢的燉人肉，慢悠悠地向他走來……

秋風(fēng)蕭瑟，殘陽如血，映照著王宮里的枯草、樹木、竹林、曲徑、假山、池沼和亭臺樓閣，像披上了一層縹緲的血色的云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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