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韌



對“新質生產力”的關注發軔于2022 年黨的二十大報告。2023年9 月7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新時代推動東北全面振興座談會上首次明確提出“新質生產力”這一重要概念;2023 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提出:“要以科技創新推動產業創新,特別是以顛覆性技術和前沿技術催生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發展新質生產力”;2024年1 月31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體學習時進一步強調:“發展新質生產力是推動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和重要著力點”;2024年2 月29 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則將“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進一步提升到大力推進“現代化產業體系建設”的高度;2024 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更將發展新質生產力列為政府十大工作任務的首位。回顧新質生產力概念的理論與實踐發展歷程,其在中國經濟政策制定中的重要地位正在不斷被突出和強調,并逐步成為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和建設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抓手。
縱觀現有研究,理論層面對于新質生產力概念的內涵闡釋已較為豐富,實踐層面對于新質生產力概念的產業影響及其重點方向也多有探討。但從更深層次看,基于國際經濟格局演變的宏觀視角,結合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加速演進,圍繞全球產業鏈和技術鏈的重構趨勢與方向,梳理新質生產力的產業定位與產業價值,有助于進一步深化對“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戰略認知。
應對國際經濟格局變遷的“新”舉措
傳統經濟全球化模式的底層邏輯在于市場擴張較之于技術進步能夠產生更加顯著的規模經濟效應,并會由此形成更加強大而高效的產業鏈條,這正是過去30 年世界各個國家和地區愿意打破市場分割并積極融入全球市場的重要動因。
雖然基于統一大市場的競爭性融合是大勢所趨,但這一進程卻會時常受到其他因素干擾。伴隨著國際關系的演變和科學技術的進步,全球經濟和金融體系的傳統循環模式正在發生劇變,這不僅反映為原有全球供應鏈體系的逐步瓦解,也在驅動全球產業技術鏈條的重構變革。對全球主要國家而言,關鍵產品的供給、尖端技術的控制、重要產能的保障、大宗商品的安全都至關重要,并需要投入大量資源推動核心產業回歸、建立關鍵庫存、投資關鍵產品生產并升級能源電力網絡,而這些都高度匹配于新質生產力的概念內涵。總體上講,發展新質生產力不僅是有效應對國際經濟格局演變的必然要求,也契合于中國在產業和技術領域的加速趕超需求。從理論內涵上來看,新質生產力涵蓋到制造業轉型、服務業升級、商業模式創新三個不同領域,完美契合于當前中國經濟的轉型升級需求。
在制造業轉型方面,發展新質生產力不僅覆蓋到新能源、新材料、新醫藥、新制造裝備和新信息技術等不同產業領域,同時也包括推動新的科學發現、新的制造技術、新的生產工具、新的生產要素、新的產品和用途,要求加速傳統產業數字化轉型、培育壯大戰略性新興產業、積極布局未來產業,“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這些都是提升中國制造業的核心競爭力,加速中國在制造業領域向歐美發達國家的追趕,進而保障從“制造大國”向“制造強國”轉變的關鍵驅動。國家統計局統計數據顯示,2021 年中國戰略性新興產業增加值占GDP 比重僅為13.4%;而“十四五”發展規劃明確要求戰略性新興產業增加值占GDP 比重應超過17%。2024 年工信部等7 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推動未來產業創新發展的實施意見》則明確要求到2025 年初步形成符合我國實際的未來產業發展模式;到2027 年未來產業綜合實力顯著提升,部分領域實現全球引領。而加速發展新質生產力,正是推動實現上述發展目標的關鍵依托。
在服務業升級方面,發展“新質生產力”不僅覆蓋到傳統消費性服務業的模式創新和規模擴張,也同時包括那些能夠對全球產業鏈定位形成決定性影響的生產性服務業發展。從目前的全球產業價值鏈構成來看,高端裝備生產領域中的產業價值鏈往往對生產性服務業存在著更高的依賴性,服務業基本占據著高端裝備供給超過一半的附加值比例。統計數據顯示,目前美國生產性服務業增加值占GDP 總量的比例超過50%,歐盟生產性服務業增加值占GDP 總量的比例超過40%,而中國的生產性服務業增加值占GDP 比重不到20%,相對于歐美發達國家而言,中國在生產性服務業發展方面仍存在著較為明顯的差距。通過發展新質生產力來推動生產性服務業的發展,不僅契合于國際服務貿易在全球貿易比重中不斷擴張的趨勢,也有助于進一步提升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中的競爭力。當然發展新質生產力也同時伴隨著商業業態的不斷創新,并意味著產業組織形式的深刻變革,而這些也有助于推動中國產業發展更好適應信息化時代的全新要求。
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不僅是“中國制造”走向“ 中國創造” 的重要基礎,也是強化自主技術創新和產業轉型升級的核心舉措,更是在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實踐過程中基于產業技術再平衡構建新全球發展格局的關鍵環節
實際上,中國在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層面擁有著巨大潛力,并在全球的產業技術鏈重構過程中享有著四大獨特優勢:一是內需市場的支撐。中國正逐步成為全球最大的單一消費市場,這將為各類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提供廣闊的平臺和空間,并帶來需求側和供給側的雙重優勢;二是基礎設施的優勢。中國已逐步在經濟發展的軟件和硬件方面形成兩個“超級網絡”,包括全球最大的無線互聯網和高鐵運輸通道,這將為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提供全方位的效率支撐;三是工程師的新紅利。盡管人口老齡化和勞動力成本上升在削弱中國在傳統勞動密集型產業上的競爭優勢,但大規模的高學歷畢業生群體和高質量的工程師群體正塑造中國在研發成本和研發效率上的新優勢,并為產業升級和技術創新活動提供驅動;四是產業鏈集群優勢。中國的眾多產業發展均具有從上游到下游的鏈式覆蓋特征,這有助于降低采購和物流成本,提升對需求和技術變化的響應速度,實際上這種全產業鏈的覆蓋也是中國的電動車產業能夠實現彎道超車的重要基礎。
推進全球產業技術再平衡的“新”動能
傳統基于全球化假設的供應鏈體系瓦解對中國的產業發展和技術升級均提出了全新的挑戰。在傳統的國際經濟格局之下,中國的產業發展模式主要立足于“便宜的沒我技術好,技術好的沒我便宜”這一特殊的比較優勢,面向全球市場出口各類標準化制造、對成本敏感以及需要一定技術水平的工業品;而在技術發展路徑上則主要遵循“市場換技術”原則,更多通過“貿工技”的方式實現對發達國家的逐步技術追趕。由此造成的問題是:眾多制造業領域的國內需求弱于供給能力,容易受到國際政治環境變化影響;技術鏈條則在眾多關鍵環節存在斷點,容易在特殊情境下受到發達國家的影響和限制。由此,在全球產業技術鏈條重構的過程中,中國存在著在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領域進行重新平衡的現實需求。
另外,在國際經濟競爭不斷加劇,產業技術安全訴求提升的背景下,加速技術追趕和強化產業自主也是中國經濟可持續健康發展的必然要求。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戰略意義在于:一方面有助于更好保持和提升產業的國際競爭力,更快彌補中國在技術鏈條上的斷點或短板,進而保障中國自身產業安全,縮小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另一方面也有助于防止被某些顛覆性技術形成產業鏈條的整體壓力,比如2023 年美國的AI 創新就因為其在商業模式促進和生產效率提升層面的潛在價值而對中美兩國的經濟發展預期和資本市場表現帶來了顯著沖擊。從這一角度看,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不僅是“中國制造”走向“中國創造”的重要基礎,也是強化自主技術創新和產業轉型升級的核心舉措,更是在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實踐過程中基于產業技術再平衡構建新全球發展格局的關鍵環節。
圍繞著國際經濟格局的最新演變和國內經濟發展的現實約束,中國的新質生產力發展將在經濟增長的模式轉型、產業供求的二元匹配、產業技術的創新協同、產業轉移與市場開拓等四個方面發揮獨特作用:第一,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有助于降低經濟增長對于資本投入的過度依賴,強化全要素生產率對經濟增長的貢獻,重塑中國經濟增長的內在驅動機制;第二,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有助于應對中國特有的二元化產業供求錯配問題,補強芯片半導體等供給能力明顯弱于實際需求的薄弱領域,擴大供給強于需求的新能源等領域的全球競爭優勢;第三,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有助于保障兩維度的產業技術創新,更好協同基于“大企業+ 大政府+ 大銀行”的追趕式創新和基于“中小企業+ 制度建設+ 資本市場”的探索式創新;第四,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是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重要抓手,有助于驅動產業層面的“騰籠換鳥”和內外聯動,加速“一帶一路”大市場建設。
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的主要方向是推動形成“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的生產力,加速實現技術創新的產業化、積極培育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致力于實現新供給與新需求的“新平衡”
值得關注的是,中國發展新質生產力的產業技術路徑將存在著與發達國家完全不同的模式與要求,會呈現出明顯區別。對于發達國家而言,其產業發展和科技創新都處于相對領先地位,因此在產業突破和技術創新的方式上具有更強的探索性,并因此而具有更強的分散型和試錯型特征;而對于中國來說,因為在產業技術層面存在更為繁重的趕超任務,因此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方面更需要邊干邊學,更強調組織學習型工作,因此對于從制造到科研的體系性支撐具有依賴性。從這一角度看,中國的新質生產力發展需要“兩條腿”走路:一方面,對于那些關鍵產業和卡脖子技術,我們應更多通過“大企業+ 大政府+ 大銀行”的舉國體制去推動追趕和突破;另一方面,對那些未來產業和探索性技術,又需要依賴于“中小企業+ 制度建設+ 資本市場”所構建的靈活機制去“摸著石頭過河”。“雙支柱”體制方能有效協同新的形勢。
加速產業發展和技術進步的“新”突破
依據2024 年1 月31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體學習時對新質生產力概念的重要論述,新質生產力是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論在新時代的創新和演進,是“生產→分配→流通→消費”經濟循環體系的“先手棋”;其基本內涵在于推動“勞動者、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及其優化組合的躍升”,全面覆蓋更高素質的勞動力、更高技術含量的勞動資料,以及多種形態的新型生產工具和生產要素;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核心目標在于推動“全要素生產率(TFP)大幅提升”,即通過加快技術進步來應對資本空轉和人口老齡化問題,并保障中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和可持續發展;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的主要方向是推動形成“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的生產力,加速實現技術創新的產業化、積極培育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致力于實現新供給與新需求的“新平衡”。
基于新質生產力的上述內涵特征,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需要升級和拓展傳統的資源要素配置組合方式,推動勞動者和勞動資料的全面優化,致力于建設掌握先進技術和數字技術應用技能的勞動者隊伍,具備智能化、綠色化和高端化等特征的勞動資料,在此基礎上推動技術的革命性突破、生產要素的創新性配置、產業的深度轉型升級,進而實現生產力質態的躍遷和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而在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的方向上,從中國當前的實際情況出發,產業層面的新質生產力發展將主要圍繞八大戰略新興產業(新一代信息技術、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裝備、新能源汽車、綠色環保、民用航空、船舶與海洋工程裝備)和九大未來產業(元宇宙、腦機接口、量子信息、人形機器人、生成式人工智能、生物制造、未來顯示、未來網絡、新型儲能)展開;技術層面的新質生產力發展則主要聚焦于高端裝備技術、前沿領域技術、融合應用技術、新型生產工具技術等四個領域的技術創新,在此基礎上全面推動中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
根據以上梳理,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背景下的中國產業技術突破將大概率遵循著以下三條主線形成:首先,對于傳統產業的改造與升級,圍繞著重構能源電力網絡的戰略需求,以儲能設備和智能電網為標志的新型電力系統建設,基于電動化和智能化的智能網聯新能源汽車系統發展,立足于用能設備能效水平提升的大規模設備更新將是潛在的重點突破方向;其次,對于戰略新興產業的培育與發展,在傳統的節能環保、新一代信息技術、生物、高端裝備制造、新能源、新材料和新能源汽車等戰略性新興產業之外,以數字創意、航空航天、海洋裝備、人工智能、商業航天、低空經濟等為代表的“增量戰略新興產業”將是重點關注對象;再次,對于未來產業的創新與探索,圍繞著《關于推動未來產業創新發展的實施意見》所明確的未來制造、未來信息、未來材料、未來能源、未來空間、未來健康等六大重點方向,那些已具備一定技術成熟度的AI應用領域,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等PE/VC投資活躍的新賽道,AI+PC/ 手機/ 汽車/ 機器人/ 可穿戴設備等國際科技巨頭前瞻布局的方向等都可能成為未來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潛在突破方向。而那些已經具備一定的發展基礎、市場規模和原創技術的專精特新企業或其他類型的創新型企業則會因此而出現跨越式發展的機會,不僅是新質生產力發展的主要載體,也是未來政策扶持的重點。
從中國當前的實際情況出發,產業層面的新質生產力發展將主要圍繞八大戰略新興產業和九大未來產業
綜上所述,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不僅是有效應對國際經濟格局變遷、全球產業技術鏈條重組這一現實變化的必要舉措,也是充分挖掘中國在產業發展和技術創新層面的潛在優勢,積極應對發達國家產業技術施壓和應對全球經濟競爭的有效方式。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有助于推動中國經濟增長的模式轉型、應對國內產業供求的二元錯配、加強產業技術的創新協同、推進產業轉移與市場開拓,推動產業和技術層面對發達國家的趕超,保障經濟高質量發展和可持續發展目標的實現。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也將有助于推動中國傳統產業的改造與升級、戰略新興產業的培育與發展、未來產業的創新與探索,并借助于產業和技術領域的重點突破而塑造中國經濟發展在新時代的新優勢。
(作者:首都經濟貿易大學金融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