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雨潔 王靜儀

一架華夏航空班機在重慶江北機場等待起飛。攝/王靜儀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華夏航空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如果你生活在一二線城市,訂機票時可能見過這個名字,但沒有實際乘坐過;但對于小城市和鄉鎮的人們來說,華夏航空很可能是唯一見過的航空公司,當飛機在機場起落,終于第一次知道了飛機的模樣。
在中國民航業,華夏航空(002928.SZ)是個獨特的存在:這是中國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持續專注于做支線的航空公司。
不同于京滬線等干線航空日夜繁忙,華夏大多數航線的一端或兩端,是一座客流稀少的支線機場(年吞吐量低于200萬人次),以及一座座不為人所熟悉的小城市。
比如天水。這座位于隴東南的新晉網紅城市,有且僅有一條重慶—天水—天津的直達航線,由華夏航空獨家運營。2024年夏秋航季,華夏航空開通航線178條,通航城市131個,支線航線占比97%,獨飛航線占比87%,為100多個像天水這樣的城市構建起了唯一的空中通道。
在中國,還有10億人沒有坐過飛機,孕育著龐大的發展潛力,正是華夏航空希望瞄準的支線市場。
讓華夏航空CEO(首席執行官)吳龍江印象深刻的是這樣的瞬間:新航線開航了,老鄉們成群結隊去山頭看飛機。老鄉們見過火車,但從沒見過飛機,“就想來看看飛機長什么樣”。遠遠地瞧見站在山頭上的老百姓期盼的目光時,所有勞累都釋然了。
支線航空是美的,也是難的。吳龍江說,在條件苛刻的地區高頻次運行,會遇到機場跑道短窄,沒有盲降系統,沒有中線燈等情況,而且有的機場旁邊就是懸崖峭壁,氣流不穩定,對安全運行要求很高。
成立18年里,華夏航空已經探索出了一條從面向政府到面向旅客的商業模式:初期和政府合作,培育支線客流和航線,依靠政府補貼和機構客戶(主要是當地政府和機場)運力采購起步。

華夏航空首席執行官吳龍江。圖/華夏航空
當客流培育起來后,營收結構將逐漸向市場端轉移。2017年到2019年,個人機票銷售金額從19.92億元增長至36.85億元,累計增幅85%,到2022年底,已經占客運收入的78.97%。
總部位于重慶的華夏航空,在2018年成為支線航空領域首家上市企業,如今擁有72架飛機,步入中型航司之列。
2024年4月23日晚,華夏航空同時發布2023年財報和2024年一季度財報。2023年,華夏航空實現營業總收入51.51億元,同比增長94.89%;歸母凈利潤虧損9.65億元,上年同期虧損19.74億元。
2024年一季度,華夏航空營業收入為16.16億元,同比增加54.67%;歸屬于上市公司股東的凈利潤為2466.85萬元,實現扭虧為盈。
潛在的乘客就在鄉鎮的集市里,在街頭巷尾的人群里。根據中國民航局的最新規劃,到2035年,年人均乘機次數和航空人口都要相比2019年翻一番。
讓一個從來沒有坐過飛機的人去坐飛機,讓人們將航空作為常規出行方式之一,繼而讓航空與旅游、貨運等各種元素相融,這是華夏航空想要做并且正在做的事。
一張機票170元,還包含20公斤托運行李額度。這是2024年4月乘坐華夏航空G52675航班,從重慶主城的江北機場飛往重慶黔江區的武陵山機場的票價和服務。
票價低,里程也短,實際飛行230公里,共39分鐘,飛機幾乎剛進入平飛階段就開始下落。乘客們背著大包、手提袋子,飛機上基本坐得滿滿當當。
對于武陵山腹地的黔江來說,修建高鐵太昂貴,而公路交通太耗時,坐飛機如果能像坐公交一樣便宜又便捷,無疑是首選的出行方式——在廣袤的中西部,支線航空的意義就在于此。
根據中國民航局2013年的定義,支線航空有兩個關鍵指標,一是始發或到達的支線機場年旅客吞吐量在200萬人次及以下,二是航程距離在600公里以內。

注:報告期內,公司以經營租賃方式和融資租賃方式各引進1架A320飛機。截至2024年03月31日,公司機隊規模達72架。資料來源:華夏航空2024Q1財報。制表:張玲

資料來源:公司歷年財報。制圖:張玲

資料來源:公司歷年財報
根據民航局的最新規劃,到2035年,年人均乘機次數要超過1次。作為對比,2019年的中國年人均乘機次數是0.47次,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0.87次,更遠低于美國的2.48次,這意味著這一數字將在2035年翻一番。
中國民航的整體市場還有廣大發展空間,支線航空更是如此,客流量小,是支線航空的典型特征。
天水機場的命運就是中國很多小機場發展的縮影。2008年9月開航時,年旅客吞吐量不足1萬人次,2019年吞吐量最高才達到20萬人次。受疫情影響,天水機場曾一度停航1年零3個月。直到2023年12月24日,華夏航空開通重慶—天水—天津往返航班,是天水機場目前唯一一條航線。
中國民航大學的一項統計顯示,70%的支線機場僅貢獻了行業7%的客運量,支線市場航班量占比為10%左右,低于歐美30%-40%的水平。
當前,新疆和內蒙古是華夏航空的優勢市場。根據中泰證券的統計,華夏航空基本不飛一線-一線、一線-二線的航班,縣級市或五線以下-五線城市、新一線-四線城市的航班量占航班總量的三成。
支線航空是一個民航的概念,更是一個個與人相連的故事。有村民愿意賣了豬,換來一張薄薄的機票,就為體驗一次飛上云霄的感覺。有的時候,替代行李箱的是一根扁擔,連航空公司都不知如何安置才好,一向在云端感覺高不可及的飛機,也突然接了地氣。
在吳龍江看來,當華夏航空的出現,讓一座座城市不再是航空網絡上的盲點,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過程中要跨過一個又一個坎,要上山、要下海、要深入叢林、要挺進沙漠,去尋找差異性,雖然累一些,但看到的風景也會和別人不同。
每當新航線開航,山頭就站滿了看飛機的人,這讓吳龍江感動之余也有點感慨,老鄉們終于第一次看到了飛機的樣子,但眼前的只是華夏航空的支線小飛機(89個座位的龐巴迪CRJ900),其實飛機還有更大更長的,他們沒有見過。

以重慶為總部,華夏航空構建了全國性的航線網絡。圖/華夏航空
華夏航空辦公樓AOC(航空公司運行控制中心)外面的墻上有一張照片,上面有一個“舉牌哥”。什么是“舉牌哥”?就是銷售到當地的集市上去叫賣機票,向趕集的老鄉賣機票。
對于北京—上海航線來說,航空公司把航班、機型定下來了,自然有旅客來坐,但在華夏航空面向的下沉市場,讓一個從來沒有坐過飛機的人去坐飛機,甚至將航空作為常規出行方式之一,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持續推動旅客的認知與出行習慣的改變。
業內公認,中國有10億人沒有坐過飛機,支線市場有巨大的潛力,問題是如何發掘這些潛力。比如為了開拓重慶黔江到重慶市區的往返航班,銷售人員走街串戶,希望推動當地老人去體驗一次飛機。
“客源是一點點積累下來的,渠道是一點點挖出來的,培育客源的成本很高,學習曲線很長,但跨過去了,反而成了我們的壁壘。”吳龍江說。
營銷是第一關,運營是第二關。支線航空的客流量小,如果用現有的成熟窄體機型飛支線,很難掙錢,因為飛機太大了,上座率不會高,所以就要匹配相對較小座級的航空器,這就涉及支線小眾機型。
華夏航空72架飛機的機隊中,其中超過一半是龐巴迪CRJ900飛機。在中國,華夏航空是唯一一家使用龐巴迪機型的客運航司。
“這款機型在全球也不過四五百架,不像波音、空客一個機型就有上萬架的規模,所以我們的運營支持和資源都不足,很大程度上需要自建,從支線飛機的培訓、維修到零部件供應都需要自己解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吳龍江說。
從機型到機場,支線航空的軟硬件運營環境都比干線更難。要在條件苛刻的地區運行,對安全運行要求很高,對飛行員同樣有更高的要求,需要建立安全管理組織機構、制定相關安全生產管理制度等,建立起適用于中國支線航空市場運行的組合風險管理系統。

單位:元。資料來源:公司財報
一個例子是華夏航空利用大數據加強安全系數,比如建立飛行員畫像、機場畫像,基于氣象系統建立獨立的環境預測系統,共同組成綜合風險管控,先保障安全,再加速發展。
以前華夏是全支線飛機的機隊,近幾年引進了20多架干線飛機A320,業內不少人都在想,支線航空是否太難了,還是得走干支結合的路線。
對此,吳龍江回應道,航空公司追求的是盡快達到經營平衡,要用最適合的航空器經營最合適的航線。使用空客飛機是承接市場、培育相對成熟的航線,這些航線依然是支線,華夏航空專注支線市場的初心不改。
這幾年華夏航空也引進了國產的ARJ21支線機型,目前已經有超過8架入列。作為唯一采購國產小飛機的民營航司,華夏航空ARJ21的日利用率明顯高于行業的平均水平。
中國有66家航空公司,長期專注支線的只有華夏航空一家。“我們是把支線當作使命和理想的,很大程度上是使命的力量在驅動我們堅守這份事業。”吳龍江表示。
支線航空是一條正確而難走的路。
正確在于,支線航空想彌補的是那些高鐵無法抵達的小地方。當高鐵修建成本過高時,建一個小機場,更能快速通達全國,華夏航空認為,在胡煥庸線(中國人口地理分界線)以西地區,支線航空的投入產出比相對更經濟高效。
不論中國民航局還是各個地方政府都認為,不能只算經濟賬,更要看到對當地招商引資、旅游開發等深層次產業和社會價值,要算大賬。
“但我們一般不會討論某一條航線掙不掙錢,而是看總盤。因為單一航線上有不同的模式,不是只看當下是否盈利,因為支線客源是需要培養的,即便在虧錢,但隨著航班頻次或航線網絡結構越來越合理,客源也會逐漸增加。”吳龍江說。
無法逃避的是,支線航空也面臨許多挑戰。受到疫情影響,2021年起,華夏航空出現虧損,業績承壓,2022年虧損一度達到19.7億元,2023年凈虧損達到9.65億元。
可以觀察到,華夏航空的財務情況不同于其他航空公司。在行業受到重創時,華夏航空達到凈利潤高位,在大家逐步恢復的時候,復蘇進程稍緩。
以國航為例,財報顯示,2020年國航已經出現虧損并逐年遞增,2022年達到最大虧損額為386.19億元,但2023年國航已經快速恢復,虧損額僅為10.46億元。
“這是因為支線航空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吳龍江解釋,支線航空是出行剛需,疫情初期受到的影響較小;但當航空業開始疫后恢復時,東部市場率先恢復,中西部地區相對較慢,以至于出現錯位情況。
另一方面,支線航空所依賴的補貼資金也存在壓力。
“這兩年不少地方政府的補貼延期支付,但航司基于合作信任和未來發展考慮,只能選擇一邊協商,一邊虧本飛。”一位支線航空從業者說。
政府補貼主要體現在財報“其他應收款”項,華夏航空財報顯示,2024年一季度其他應收款從6.97億元增加至7.54億元。“按欠款方歸集期末余額前五名的其他應收款情況”一欄中,前三項都為政府補助,總計占其他應收款期末余額合計數的35%左右。
但這不是華夏航空一家公司面臨的難題,涉獵支線航空的幸福航空、長龍航空、吉祥航空等公司都有同樣的困境。
支線航空的補貼來源主要有三個,一是地方政府,二是政府相關方間接的運力采購,三是民航局。當前兩者穩定性欠佳時,財政部和民航局及時做出了調整。
2024年1月,財政部、民航局聯合發布《關于修訂支線航空補貼管理暫行辦法的通知》,而上一次出臺對支線航空補貼政策是在十年前。相較于修訂前,變化體現在三個方面。
補貼范圍更加聚焦,跨省區航段航距限制放寬,補貼方式也有所優化,重點突出了西藏、新疆、青海等偏遠及特殊地區以及抵邊地區、革命老區、海島地區等沒有高鐵通達的地面交通欠發達地區。
對此,華夏航空也認同,國家對支線航空的補貼更加聚焦,加強了對偏遠地區客流量小航段的支持,說明國家已看到支線航空對建設立體交通網絡的作用。
除了政府和國家補貼,航空公司自身也需要找到出路。
為了增加客流,開通與國內一二線城市的直飛航線,是最直接的辦法。天水機場正是這樣做的,其效果也十分顯著,幾乎每新開一條航線,旅客吞吐量就上一個臺階。
但新開航線要協調多方資源,尤其是直達北上廣深等大型機場,相當不容易。于是,“干支通,全網聯”成為更可行的策略——先將小機場連接到最近的樞紐機場,利用樞紐機場已有的航線網絡,直接聯通全國。

《財經》記者登上了華夏航空重慶=黔江的航班,航程僅45分鐘。攝/王靜儀
這是華夏航空最先探索出來的通程航班模式,貴州興義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最多時,華夏航空每天有八個航班往返貴陽和興義,這條貴州省內、耗時近一個小時的航線,居然是華夏航空日頻次排名第一的繁忙航線。興義—貴陽航段保持高頻次公交化運營的基礎上,興義通過貴陽中轉,可快速通達全國幾十個大中城市。
比如從興義到杭州,旅客購買華夏航空的通程機票,經貴陽中轉,中午12點從興義出發,下午5點也就到了杭州。通程模式的好處是,旅客在購票時一次性支付全部票款,享受打包服務,一次支付、一次值機、一次安檢、行李直掛、退改無憂。
出行的需求正是這樣由便捷的交通創造出來的。興義機場的旅客吞吐量,2018年第一次突破100萬人次,此后連續幾年躋身全國百萬吞吐量機場行列。
更重要的是,支線航空存在網絡聚集效應,并不是單個市場的簡單相加。航網通達性的提升以及航空市場需求的提升,共同鑄就了發展的廣闊空間。
2017年到2020年,華夏航空均實現盈利,尤其是2020年,當年營業收入達47.2億元,歸屬于上市公司股東凈利潤達到6.12億元,為歷年最高,引發資本市場對支線航空的關注熱潮。
這意味著華夏航空在持續迭代自身的商業模式:初期和政府合作,通過機場啟動并逐步培育支線客流和航線。
當航線逐步穩定后,營收結構及重點逐步轉向市場。2017年到2019年,個人機票銷售金額從19.92億元增長至36.85億元,累計增幅85%,到2022年底,已經占客運收入的78.97%。
2024年一季度,華夏航空實現扭虧為盈,凈利潤為0.24億元。財報顯示,扭虧原因一方面是公司運力投放穩步增加,收入規模進一步擴大,另一方面是出行需求同比改善,客座率持續提升。
解決了“有沒有”的交通問題之后,華夏航空要進一步從通達走向通融,解決“好不好”的應用問題,將旅游、生鮮等元素和航空結合起來,開發更多的收益方式。
支線航空不僅是一種交通方式,也是經濟發展的一部分。支線航空和綠皮火車一樣,默默無聞地連接著小地方的人們。他們很少出現在大家的視野里,但在短視頻逐漸平權的時代,偶爾也會被看見,就如正擠滿了人的天水。
吳龍江說華夏航空的使命是“小往大來,融匯貫通”,希望下一個十年,把通融的價值放大,在城市端實現產業落地,為城市經濟和發展助力。
這也是支線航空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