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燦燦
(海南大學法學院,海南 海口 570228)
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懲罰性賠償制度引入我國已30余年,經過與我國本土實踐的不斷融合與發展,中國知識產權法已然全面接受懲罰性賠償制度,立法論意義上“利弊”與“得失”不應再是當下討論的重點,從實證研究的層面考慮懲罰性賠償制度在知識產權領域的具體適用及在司法實踐所展現的特點應當是現下關注的重點[1]。近年來,廣州知識產權法院在審理裁判的過程中作出了3 000萬元、5 000萬元的高額懲罰性賠償金的判決,這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討論。一方面,多家新聞媒體爭相報道并給予高度評價,認可此種高額懲罰性賠償金對打擊侵害知識產權行為的積極影響;另一方面,在收獲社會贊譽的同時,學界對高額懲罰性賠償金的判罰抱有遲疑態度。從學術角度出發,法學研究者應透過此類社會實踐的表象看清背后蘊含的法理邏輯,從審慎適用的角度對高額懲罰賠償金可能帶來的社會影響與后果進行深入探討與系統分析。
從私法概念出發,懲罰性賠償與補償性損害賠償相對應,是指懲罰性損害賠償。在早期人類社會,由于人類普遍具有報復心理且民刑之間沒有清晰的區分,已經較為廣泛的適用過懲罰性賠償。
在英美法系中,近代意義上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根植于普通法系的土壤,其源于英國判例法,且美國、加拿大等大多數國家對于懲罰性賠償的概念界定都源自英國。以美國為例,美國是世界上懲罰性賠償制度最完善的國家。進入20世紀后,美國在司法實踐中擴大了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范圍,在侵權法、合同法、反壟斷法等多個領域都得到了廣泛適用。而該制度能夠在美國廣泛適用的原因在于美國特別的法律制度。一是陪審制度。在正義原則的引領下,陪審團在具體案件審理過程中可能基于對侵權行為的反感而選擇高額賠償,法院一般也會支持陪審團的決定。二是民事訴訟制度。在美國,民事訴訟制度實際上發揮著社會控制功能,通過高額賠償金實現打擊違法犯罪行為的目的。在此層面上,無法將懲罰性賠償僅視為一種損害賠償制度。三是律師制度。在美國侵權案件中,律師一般采用風險代理,即如果當事人勝訴,律師將得到賠償金的一部分,如果敗訴則不收取任何訴訟費用。風險代理制度客觀上鼓勵原告提起訴訟并刺激原告與律師主張高額的賠償金[2]。
在大陸法系中,大多數國家的法律體制與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銜接似乎不是那么融洽。歐洲國家的大部分學者提出,原則上,大陸民法體系不贊成懲罰性賠償金。在法國法中,對懲罰性賠償金進行深入研究的空間較小。這種賠償金被理解為超過原告所遭受的可證明的損害而授予的賠償金,目的在于懲罰或阻止侵權人繼續實施侵犯權利人合法權益的行為,懲罰性賠償金并沒有正式存在于法國法體系之中。在德國,懲罰性賠償不僅對損害賠償法的補償功能造成了沖擊,還產生了憲法權利上的擔憂。主流觀點認為,在德國法中沒有懲罰性賠償的立足之地[3]。
損害賠償制度的基本要求是,必須存在損害。所謂損害,有雙重含義:一是指對一項權利(法益)本身的侵害;二是指對權利的侵害的后果[4]。大陸法系建立損害賠償是基于第二種含義,即損害賠償制度的主要功能在于補償損失。我國立法與理論也采取此種做法。“懲罰”這一要素原本就是私法中的外來之物。從立法層面出發,在私法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突破了大陸法系侵權責任原有的法律體系。正因如此,在適用此種帶有突破性質的制度就必須持有周密謹慎的態度,要注意該制度與本土實踐的銜接,不能直接套用。
在知識產權法數百年的發展歷程中,受到利益平衡原則的影響,知識產權權利人的權利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而不斷擴大,社會的信息自由度也逐漸提高。協調和解決知識產權權利人與社會公眾之間利益沖突這一理念,是知識產權法許多具體原則和規則的基礎。事實上,知識產權法是一種實現利益平衡的主要機制。
具體到知識產權本身,作為一種私權,彼得·德霍斯提出的知識財產工具論對進一步了解知識產權的本質屬性提供了理論支撐[5]。根據知識產權財產工具論,知識產權可以視為一種受道德利益引領并服務于更高價值利益的工具。知識財產工具論為知識產權的權利屬性提供了正當性基礎,也闡釋了其作為社會激勵創新工具的特點。
我國在知識產權的確權、行使和保護過程中都體現出對知識產權與第三方合法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的協調與平衡,過分強調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利益可能會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和第三方合法利益,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必須保持在 “合理的保護水平 ”上,既不能嚴重失衡,也不能過度保護。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雖有懲罰、震懾知識產權侵權人的作用,但正因其高倍賠償的特點,尺度不易掌控,從而產生適用不公正的風險,而這正與知識產權法利益平衡的價值取向相沖突。在司法實踐中若適用不當,可能導致損害他人合法權益及社會公共利益的后果,進而影響鼓勵創新的社會效果。
1.3.1 性質
之所以要審慎適用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除了出于知識產權法和知識產權的宏觀角度考慮,還有基于懲罰性賠償本身特性的考慮。懲罰性賠償,旨在以一定數額或倍數的賠償額處罰行為人,嚇阻行為人或其他之人從事侵害行為[6]。關于懲罰性賠償的性質,國內外學界一直有爭議,主要存在私法性質說和公法性質說兩種觀點。
私法性質說認為,懲罰性賠償是一項具有私法性質的責任。在英美法系國家,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的追責程序有明確區分,而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是由被侵權人自行向法院提起訴訟,運用民事程序進行審判追責的,所以英美法系司法實踐和主流觀點將懲罰性賠償視為一種特殊的具有私法性質的民事制裁即“私人罰款”。
公法性質說認為,懲罰性賠償是一項具有公法性質的責任。在大陸法系國家,公法與私法之間存在嚴格的界限,公法進行追責主要是發揮了強制性懲罰的作用,私法進行追責主要是發揮填補損害、補償損失的作用,所以在違法行為的懲罰及損害賠償救濟方面也有顯著區別。在私法視域下,民事責任顯然無法發揮懲罰作用。因此,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懲罰目的具有公法性質,與恢復原狀的填補性賠償性質不同,屬“刑事處罰”的范疇[7]。
筆者認為,應當將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視為私法領域中的一項民事責任。知識產權本身即為一項私權,對知識產權的運用和管理是基于民事法律關系之上的,懲罰性賠償所發揮的懲罰性作用不會改變其作為一項民事賠償責任的性質。但是,一旦私法被視為一種法律執行的措施,就容易超出掌控,無法預測將會發生的事情及帶來的后果。所以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在特定情形下也應受到公權力的干預與管控,應從憲法、民法等多個部門法角度出發,正確認識懲罰性賠償可能帶來的潛在危險,慎重對待。
1.3.2 功能及目的
對懲罰性賠償的功能和目的進行研究,是深入了解懲罰性賠償的重要環節。
(1)懲罰性賠償的功能。
第一,懲罰與補償功能,這是分別針對侵權人和受害人而言的。從懲罰性賠償的名稱看,其具備懲罰性和補償性的特點。懲罰性針對的是侵權人,目的在于矯正其不法行為,特點在于對侵權人實行高倍數額的金錢處罰;補償性針對的是受害人,目的在于填補其損害,特點在于對受損金額等額進行補償。而在我國侵權損害賠償體系中,填補性原則是最基本的基礎,無論何種侵權損害賠償制度,都應具備填補損害的功能,具有補償性,懲罰性賠償也不例外。但是,懲罰性賠償主要是想通過高倍數額的金錢處罰來達到制裁侵權人的效果,矯正不法行為。除了受害人的受損金額,在懲罰性賠償制度下侵權人還需支付高額的賠償金,這體現了對侵權人的懲罰。因此,懲罰功能在懲罰性賠償適用中占據主導地位,補償功能占次要地位。
第二,威懾與遏制功能。高額的懲罰性賠償金除了起到懲罰侵權人的作用,還能夠在社會中產生威懾作用,大大提升了侵權成本、加大了懲治力度,在懲罰侵權人的同時能夠警醒其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在整個社會中形成一種威懾力量,警示和教育社會公眾。也正是此種懲罰與威懾,能夠有效遏制知識產權侵權行為,肅清社會風氣,維持良好的發展環境。
(2)懲罰性賠償以預防為目的。
有部分學者認為預防也是懲罰性賠償的功能之一,然而功能不同于目的,不應將二者混為一談,預防實則應為懲罰性賠償的目的。在我國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知識產權侵權頻發、侵權成本低廉但維權成本高昂等問題,而現有的補償性損害賠償制度無法對侵犯知識產權的行為形成有效規制,也無法填補權利人遭受的損害。
在此背景之下,經過慎重考慮后我國在知識產權領域引入了懲罰性賠償制度并逐漸擴大適用范圍,這也間接的證明了懲罰性賠償的引入目的在于達到‘適度預防’。知識產權作為一種創新激勵工具,要避免對其‘過度預防’,以‘適度預防’為目的來指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可以引導法官立足于懲罰的適用后果(尤其是對創新激勵效果的影響)對知識產權侵權行為依法做出裁判;在計算懲罰性賠償的數額時,可以引導法官依據客觀計算的數額而不是對侵權行為過錯程度的道德評價。[8]基于此,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應當在‘適度預防’目的的引導和約束下審慎適用,通過合理地平衡個人權利和公共利益,可以更好得保護知識產權,促進創新發展,并維護社會的整體利益。
近年來,我國在知識產權領域的法治建設和打擊力度逐年上升,逐步向知識產權大國靠攏。值得注意的是,我國在知識產權領域與發達國家相比,尚存在明顯差距,諸多領域尚未實現自主知識產權的突破。懲罰性賠償的引入與適用是一把雙刃劍,在提高侵權成本及打擊力度的同時,也有可能阻礙企業的發展與創新。如前文所述,懲罰性賠償具有懲罰與威懾功能,將其運用于知識產權司法領域時,司法部門應秉持審慎與謙抑的態度。
審慎謙抑是刑法理論中強調的法律精神,它要求在處理案件時要審度行事、謹慎行事,并限制對刑罰的適用。對于處于罪于非罪模糊地帶的案件,傾向于認定其不構成犯罪,以克制對其適用刑罰[9]。在知識產權法層面,審慎謙抑要求刑事處罰、行政處罰或民事懲罰秉持”非必要不追究“的司法立場。在適用范圍和處罰力度上,應以必要性原則為指導,處理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時應當根據具體情況謹慎選擇適當的法律手段盡量通過最小成本支出實現最大社會效益。[10]
過罰相當實際是公法領域的原則,在刑法及行政法領域較為常見。鑒于懲罰性賠償是一種具備公法特性的私法制度,所以可以參照刑事罰金或行政罰款適用過罰相當原則。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應當遵循“懲罰適度”的原則,而非僅僅關注“賠償適當”。具體而言,法院在適用懲罰性賠償時,要保障處罰力度與侵權程度相匹配,綜合考慮侵權后果、侵權人過錯以及被害人所遭受損失等多種因素來進行判罰,不能重案輕罰也不能輕案重罰,要盡量避免畸輕畸重情形的發生。
比例原則是一種重要的分析、裁判工具,其立足于限制公權力濫用并旨在保護個人憲法權利的觀念[11]。由于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我國已經超出了平等主體之間絕對私人自治的法律關系范疇,因此在懲罰性賠償中引入比例原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司法權力進行限制。[12]。
在實施懲罰性賠償時,最復雜的環節在于確認賠償數額。在我國知識產權領域,懲罰性賠償數額的倍數規定通常為1~5倍,例如,《專利法》第七十一條和《著作權法》第五十三、第五十四條等。這些規定也體現了適用比例原則的內涵。但對于具體數額的計算方法以及倍數的確定,現有的法律沒有細致的指引與規定,法院對此具有較大裁量權。正是因為適用標準的模糊,就容易產生判罰不均衡的危險,特別是判罰高額懲罰性賠償金時。也許跟美國的高倍懲罰性賠償金相比,我國1~5倍似乎已經很謹慎了。但考慮到兩國法律背景的差異,我國仍應在1~5倍的范圍內根據各案進行判斷,并運用比例原則來合理確定懲罰性賠償金的數額。在司法實踐中,懲罰性賠償金的數額主要取決于以下幾個方面:被懲罰主體的特性、違法行為的性質、侵權行為所導致的后果以及侵權行為對社會造成的危害程度等。司法機關需對上述因素進行綜合考慮,從而合理確定懲罰性賠償的數額。在量化過程中,法官需對各個指標的合理性進行明確,以確保量化結果的公正性。
罰款制度在知識產權保護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包括民事罰款、行政罰款以及刑事罰金。根據我國立法,知識產權侵權行為可能被處以行政罰款或刑事罰金,這就需要我們在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同時,協調好其與行政罰款、刑事罰金之間的關系,尋求民行刑的三法共治,實現相互配合相互補充。
(1)行政罰款的適用。
在我國,當知識產權遭受侵犯時,權利人可依法尋求行政法層面的保護。相關部門有權根據職權或利害關系人的申請,對侵權者實施行政罰款。例如,在著作權領域,《著作權法》第五十三條規定:“……侵權行為同時損害公共利益的……可以并處違法經營額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的罰款……”《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三十六條也規定侵權行為“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時,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可處以行政罰款。在商標領域,《商標法》第五十一至第五十三、第六十、第六十八條規定了可以處以行政罰款的情形,但未規定以“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為構成要件。
(2)刑事罰金的適用。
《刑法》對侵犯知識產權犯罪進行了詳細規定。其中包括第二百一十三條假冒注冊商標罪,第二百一十四條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罪,第二百一十五條非法制造、銷售非法制造的注冊商標標識罪,第二百一十六條假冒專利罪,第二百一十七條侵犯著作權罪,第二百一十八條銷售侵權復制品罪,第二百一十九條侵犯商業秘密罪等。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侵犯知識產權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三)》(法釋〔2020〕10號)第十條的規定,罰金數額一般在違法所得數額的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確定。違法所得數額無法查清的,罰金數額一般按照非法經營數額的百分之五十以上一倍以下確定。
(3)懲罰性賠償與罰款、罰金的協調。
根據前文可以看出,知識產權行政罰款和刑事罰金的規定較為混亂,有的構成侵權即可適用;有的在構成侵權的同時還需構成損害公共利益。在實務中,知識產權侵權案件多錯綜復雜且涉及面廣,懲罰性賠償與行政罰款和刑事罰金難免出現競合的情形,此時就需要協調三者關系,尋求合理的解決辦法。首先,針對不涉及公共利益的特定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法律特別規定適用補償性賠償。其次,當知識產權侵權行為還對社會公共利益造成損害時,則適用懲罰性賠償,法院還可根據法律規定進行裁量,選擇適用民事罰款或行政罰款。最后,若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構成犯罪時,應當依據具體法條或司法解釋對其處以罰金,并可以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進一步主張懲罰性賠償。雖然民事罰款、行政罰款及罰金三者的運用有不同的法律規則,但在制度功能層面上,三者均致力于對不法行為的懲戒。
懲罰性賠償在知識產權領域能有效打擊侵權行為,提高侵權成本。然而,必須意識到,懲罰性賠償對于大陸法系而言是帶有突破性質的制度,應當審慎適用。懲罰性賠償應以知識產權激勵創新為價值目標,在合法權益維護與行為自由實施平衡的基礎上適用。過度保護知識產權可能會導致壟斷,削弱創新活力。此外,懲罰性賠償的實際施行效果并不必然與高額賠償金呈正相關,不能僅依靠高額賠償金額來體現制度的嚴格。應在“預防”這一目的的引導與約束下,在堅持審慎謙抑、過罰相當的基本原則,對懲罰性賠償的適用進行審慎考慮,借助比例原則確立懲罰性賠償的具體數額,以實現懲罰性賠償與行政罰款、刑事罰金之間的均衡與協調。